第四十五章 以后不做白日梦
这座被血河宗创派祖师命名为“恶梵天”的深海之山,像一头低伏的远古巨兽。 行走在山脊线上的两位真人,渺小得如尘埃一般。 但他们的脚步都很宁静。 越往前走,寇雪蛟越是斩灭情绪,越是坚定。重掌此世之真。 而重玄遵从头到尾都没有动容过。 朱红的红尘剑与霜雪般月华刀,各自有各自的锋芒。 “就在这里。” 山脊在前方有一处断口,远看几不可察,走近竟如深渊! 深渊不见底,暗沉沉的浪叠浪。 寇雪蛟遥遥指着远处,那里悬浮着一颗散发幽光的黑色莲实:“三千年前有人在这颗莲子世界里见过穷奇。此事见载于血河宗宗门密录,我也的确感受到了血河宗密记。” 重玄遵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世间一切,好像对他全不费力。 亮如点漆的眸子,轻描淡写地看了那莲实一眼。“有劳寇护法。” 他抬起手:“请。” 寇雪蛟也不犹疑,抬步走下深渊,走向这颗仿佛深渊之眼的莲子世界。 深海无路,踏浪为阶。 步步下沉,朱红隐于暗色。 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阵,她忽又长叹:“祸水多少年,曾经青碧尽成黑。现在孽海没有一颗干净新鲜的莲实,我也从一个小女孩,开始生出老态。” 真人寿限一千二,相较于祸水的历史,确然不见波澜。 哪来许多感慨? 重玄遵淡声道:“洞真已见真不朽,何谈一个‘老’字?” 寇雪蛟只是摇了摇头,并无其它言语,往前再一步,已踏入莲子世界中。 此世大异于人间! 重玄遵紧跟着踏入此莲子世界,首先看到的是满天飞雪。 黑色的雪。 大片大片,像腐朽的叶子般飘落。 忽左忽右,横来竖往,没有规律地乱旋。 天地之间尖声四啸,那是此世的飘摇天风。 好像在天穹哪里钻破了一个孔洞,鼓噪出这凄厉的漏风的响。 这个世界的自然环境极其恶劣,元力稀薄得几乎感受不到。空气中有一种粗粝的燥意,连呼吸都会被伤害,所谓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他们降临的位置,在群山之巅。 漫天黑雪中,寇雪蛟身披血色战甲,手提朱红长剑,静立在高崖前。 重玄遵就出现在她的身后,月光化出的长刀斜指地面。 他们相隔大约十步,在山巅各自沉静。 呼~呼~ 寒风过高台,衣甲都不动。 寇雪蛟是个气质冷肃、杀气十足的真人。 重玄遵则是随性疏狂,永远笑意隐约。 但这一时,竟分不清谁更冷。 放眼望去,漫天黑雪,群山绵延。 穷奇何在? 重玄遵抬起头,在黑雪的尽处,看到了隐约的一抹血色。 “看来所有的莲子世界,都被腐蚀了。”他平静地说。 寇雪蛟手中的三千红尘剑正在逐渐鲜活起来,她的声音却冷肃下去:“孽海会腐蚀一切。‘莲华圣界’的构想,本就只是空中楼阁,失去了圣者力量的支持,连楼阁的幻想都不成立了。” 诸圣时代永镇祸水的宏图,其最终构想,就是把诸多莲子世界统合起来,结成莲华圣界,彻底覆盖祸水。从此可以永恒不息地吞噬孽力,叫孽海永宁。 当然不可能说诸圣要永远停在祸水,身镇此间。 暂止外拓诸天万界之脚步,于祸水宏道十年,已是莫大的付出。 而这种付出,最终未能结成善果。 诸圣的苦心,功亏一篑。也终究在漫长的时光后,曾经的青碧莲实,尽皆变成黑色。 “从青莲子变成黑莲子,死亡或是另一种新生。”寇雪蛟说。 重玄遵不予置评,只道:“确定穷奇在此世?” 寇雪蛟横剑于身前,左手并剑指,在剑身一掠而过。双指之间,夹住一条红尘线,而后往天空一指。 此线笔直向天,贯穿黑雪,直入高穹。 “待我来寻。”她如是说。 红尘之线洇出血色,她好像溯及这颗莲子世界的根本。 “不必了。”重玄遵淡声道:“确定穷奇在此世就行。” 他往前一步,与寇雪蛟并立于崖前,而后抬起一只手,大张五指,遥按高天。 天边显出一轮月,无尽霜光照黑雪! 一时月华落群山。 白衣国侯单手遥按此月,在极短的时间里搜掠此世,寻找穷奇踪影。 “嗷~呜~吼!!!” 这时候响起了凶恶的吼叫声。 此声震天撼地,在山壑之中不断的回响。 一头巨大的如牛一般的恶兽,从漫天黑雪之中冲撞出来。 它有着强健有力的四蹄,长长的浓密的绒毛,獠牙藏在朝天的牛鼻下,声音像恶犬一般。有着血色的、带旋纹的双角,铜铃般的眼眸里,散发着饥饿且凶残的褐黄之光。 穷奇出现! 不必他们寻找,恶兽嗅生自来。 这头上古恶兽,体长数百丈,高也百余丈,如同一座行走的山峦。 气息雄浑似怒海,实力深不可测。面对两位当世真人,也是毫不犹豫地冲来,一路赶风赶雪,一路踏山成缺! …… …… 轰! 黑与白,像是被打破的两堵墙。也是碎灭的两个世界。 季抱着雪探花,笔下的计算还未有一个结果,便看到一左一右――金辉灿烂的斗昭,和青衫磊落的姜望,几乎同时踏回甬道里。 斗昭面容明煦,气息依然雄浑磅礴。 姜望负手于后,说不出的潇洒从容。 而阴阳二贤,已是不复存在,虚空流动的黑白两色,也缓缓褪尽。两侧复现为高墙,只是其上的纹路开始不断变幻。季敏锐地发现,那些变幻的概像,应该是多了两幅。具体的描述还不能立即解读,但红与白,青与黑,颜色的对比很鲜明。 整座阴阳迷宫发出闷沉的响,像是在地底隐秘之处,有机关齿轮在转动。 变化在发生,而甬道两侧,两位真人,几乎站成永恒。 卓清如左看看,右看看,出声问道:“结束了?” 姜望张了张嘴。 “是的。”斗昭说道:“很轻松。” 姜望把‘幸不辱命’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个云淡风轻的笑――我更轻松! 季默默地算着时间,道:“但是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 斗昭面不改色:“毕竟是近古贤者,我会给他一点耐心。招式也过时,秘法也老套,任他都演遍,实在没什么好说。” 宁霜容眨了眨眼睛:“阴阳二贤这么好对付吗?” 姜望抱剑于怀,自然而然地靠在墙壁上,洒然笑道:“郑韶可能有点弱吧,反正赵繁露挺强的。真不愧是阴阳小圣,诸圣时代的强者。一段剪影留于此间,也让我很是费了一番手脚,才将其镇压。” “强弱是相对的概念。”斗昭状似随意地以刀身拄地,咧嘴道:“阴阳小圣?我只能说区区一段剪影,不过如此,哪有资格试我的天骁!” 姜望看着他拄刀的手:“你把刀挪开说话。” 斗昭睨着他靠墙的脊:“你别靠着墙。”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没礼貌?” “你摆谱给谁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除了嘴巴,什么都不动。 祝唯我叹了一口气,提起薪尽枪,走到了甬道最前,等待接下来的变化。 阴阳迷宫的变化持续了一段时间,大概只有季还在计算它的变化规律。最后静止之时,所有的岔路都消失,这条甬道仿佛成了此方世界唯一的直道。 立于此间,顿感寂寥! 往后一望无尽,那失落见闻、不可观想的混淆碎片,在入口外流动,显然正是失落之河的某一段。直道往前,则是出现了一座悬空而立的五德之门。 此门呈五角状,高大厚重。五角各有一个琥珀般的光球,分为青、赤、黄、白、黑五色,代表五行。 阴阳五行是阴阳家的根本,跨过这道门户,显然就能看到阴阳家在祸水的真正留存。 一路都走在最前面的斗昭,这时却岿然不动,静静看着穹顶,仿佛在思考宇宙的奥秘。 宁霜容等人看过来。 姜望高深莫测地道:“前面不会有危险了。你们先过去,我跟斗真人还要处理一下手尾。” 祝唯我看了他一眼,转身踏入此门中。 在他跨门的那一瞬间,卓清如连敕数令。 曰禁伤、绳矩、却恶。 将已经不太修整边幅的祝唯我,染得五颜六色。 而后提出法尺一支,紧随其后。 宁霜容拔出秋水剑,季抱着雪探花,渐次走入门户。 在季身形消失的那一瞬间―― 斗昭深吸一口气,整个阴阳迷宫的元气,甚至于阴阳迷宫本身的规则力量,都混洞成一气,被他吸入腹腔,一时气血咆哮如山洪! 姜望依然是云淡风轻地抱剑靠墙,一动不动,但体内如奏天鼓,似响雷霆! 须臾都静了。 斗昭嗤笑一声:“看来你伤得不轻!” 姜望长出一口气,浊气如虹,一路贯向甬道的尽处,杀进失落之河。嘴里道:“为了追赶我,看来你也没有那么轻松。” 斗昭终于不必用天骁刀撑住自己,转身往五德之门走,每走一步,气息更烈一分:“人生至此三十年,我一直是被追赶者。” “不是吧?”姜望指出:“你以前要追赶左光烈,现在要追赶我。” 斗昭和煦地笑了:“回头请你试一刀白日梦,免得你天天白日做梦!” “随时恭候。”姜望回过气来,也不必再靠着墙了,脚步轻松地跟着走:“你的潜意识,可没有你的言语这么自信。” 斗昭是绝对狂妄之人,永远不可能怀疑自己。对于姜望的潜意识之说,他自然嗤之以鼻,但也明白,这就是姜望的收获。 在刚才那场面对阴阳二贤的艰难挑战里,他们都有所得。 这条甬道很漫长,对于两位真人来说又很短暂。 可他们走得并不快。 见证一个时代的谢幕,终究没法那么平静啊。 曾经的阴阳二贤,又何尝不是时代之天骄? “我以为阴阳二贤的表现,应当不止如此。郑韶对洞真搏杀的理解,不输于我,但力量跟不上,被我强杀。”斗昭忽然说。 姜望心想,远在你之上,那确实是‘不输于你’。 但也懒得再掀起一轮斗嘴,便只分析道:“想来他们是被消耗太久了。” “被什么消耗?”斗昭问。 姜望反问:“你说呢?” 斗昭并不回答,但过了一会,又问道:“赵繁露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姜望道:“历史已经给他答案了。” 就这样走了几步,他反问:“郑韶呢?” “以后不做白日梦。”斗昭说。 两位真人彼此沉默一阵,一起踏入五德之门。 把历史的遗憾,留在历史中。 土、木、金、火、水……五德承转,彼落此生,阴阳相济,命运之轮。 五德世界,即是阴阳真圣邹晦明当年祸水布道之莲子世界。只是这颗莲子世界,并不像其它莲子世界那样,静藏在恶莲中。 引出失落之河流,走到失落之河的某一段,拾起时光的碎片,捕捉祸水之中关于方位的概念,通过阴阳迷宫,同时战胜阴阳二贤……方能见此五德始终世界。 每一步都不轻松,但最难的还是唤起失落之河的第一步。而数千年前的官长青,已经提前将这一步走完。 “方位的概念”,大约不太容易理解――传承如何能够藏在概念里?人怎么可以走进概念里? 但不妨结合【妄想】的力量来解构。 想象每一种概念的构建,都存在一个虚幻的世界。 在妄想的力量支持下,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阴阳家的诡秘力量,便可以这样让真实走进虚幻中。 捕捉概念的力量不止一种,也不是只有阴阳家做得到。 就像众所周知的星辰的本质。真正的星辰,其实是星辰概念的集合。而不是具体的某一颗火球,或某一个世界。 官长青当年若是没有死在那颗莲子世界,而是踏进了阴阳迷宫,后来又会如何呢? 可惜命运分流,无法回溯。没有如果。 姜望按剑在腰,抬步一跨,越过五德之门。眼前看到的,是一座黑白两色的高阔大殿。 穹顶为黑,地砖为白。 庭柱上黑下白,斜错成纹。 近古时代初期的建筑风格,还未摆脱中古时代对“壮阔”的极致追求。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著有一部图文并茂的《时代建筑史说》,就详细论证了主流建筑风格与时代变迁的关系,探讨建筑是如何体现人道洪流,如何验证历史,很值得通读。 相对于高大的庭柱,人渺小得像是蚍蜉。 姜望立于此间,一时并未看到同行者,只在大殿的中央,看到一个熟悉的、负剑而立的身影。 其人背对着殿门,仰看大殿中央,那尊穿着阴阳法袍的金身塑像――此塑像想必就是阴阳真圣。 而与塑像对视的这个人,不回头地慢慢说道:“你终于来了。” 有一种强行模仿绝世高手却显得很笨拙的滑稽姿态。 但此人是真正的绝世高手。 姜望手按长剑,默默地观察左右,收集见闻,脸上却是笑了起来,语气很是热情:“好久不见了许兄!你在等我?” 那六尺铸犁剑,总处于一种要拖到地上但还差一点的位置,五短身材的许希名转过身来,瞧着姜望,用一种亲切的、埋怨的语气道:“我等了你好久……也找你找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