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哭祠
张咏又看向姜望,用他哀伤的眼神看向姜望:“或许我应该在灭化的状态里,杀死你。此时此刻,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想杀你。” 他随即又哀伤地笑了:“或许我也杀不死你。刚才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身上,有很可怕的神通存在。” 他此时的眼睛,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半点特异的地方。 但姜望已经见识过他的瞳术了,知道有多可怕。那抽离了一切的黑夜,那带走了名士潦倒之剑的黑夜…… “你果然跟崔杼是一伙的。”姜望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那如出一辙的崩解状态,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崔杼……”张咏呢喃了一句,看着姜望道:“姜望,你也是小国出身。你应该懂我的。” “你问我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他问:“我们也是儿子,女儿,父亲,母亲。为什么我们就要死在山里、田间、路边? 为什么我们的国民,水深火热,时时要活在凶兽的恐惧之中? 为什么齐人却可以如此幸福,普通人也能够去郊外踏青?” 为什么我们的战士浴血搏杀,却也守不住我们应得的资源? 为什么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大部分的收获却要被强国拿走? 为什么无论我们怎么努力,无论做什么,无论付出多少!也都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 姜望忽然想到了阳国。 想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将纪承。 老将白发,曾见多少生死? 天雄纪氏从男到女,再从少到老,满门都战死,也没能挽回祖国覆亡的命运。 他又想起了三山城。 想到血洒玉衡峰上的那些人,想起窦月眉自断道途,连开五府,有搬山之神通,却依然拿那山,无可奈何! 他当然也记得,在旭国松涛城外的松林兽巢中,看到的那个老年妖族。 野兽催化成凶兽,凶兽在肆虐嗜血之后养成根基。 而后再以活生生的妖族为原材料,催成妖兽,从而收获一枚枚开脉丹。 开脉丹的底色,是带着血的。 强国捕捉妖族,分配给小国。小国建立兽巢,炼制出开脉丹,上贡给强国。通过这一套体系,强国牢牢控制着小国的成长…… 这些事情,姜望是知道的。 姜望亲眼目睹了那一切,他已经见过了关于开脉丹的很多真相,可他无法回答张咏……为什么! 因而他只能问道:“你是哪个国家的人?” “我是哪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张咏恨声说道:“我们要让姜述那独夫知道, 一直有人恨他。永远有人恨他。 叫他有生之年,不得安寝。 叫他永世,无法真正相信任何一个人! 所以崔杼拼死一次,所以我!” 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手已经消失了,他的腿也已经崩散。 姜望沉默。 而张咏看着他说:“姜望,你与那些人不同。我知道的。你与他们不同。” 他的耳朵也没有了,但是他的眼睛看着姜望,那是一种渴求认同的眼神。 他的嘴巴说:“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然后嘴巴也消失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间忽然响起噪声。 先是侍卫的声音:“何人喧闹太庙?” 紧接着是一个急促的声音:“都城巡检府奉旨办案!让开!” 姜望此时虽然已经散去了声闻仙态,但还是迅速捕捉到了声音的情报。 追进太庙的这批人,足有十四名。 而那个急促的、为首者的声音,是曾经接触过的熟人。乃是四品青牌捕头马雄,曾以大辟之刑对决仵官王。 是青牌的队伍! 几乎是前声刚落,风声便近了耳边。 话音未歇,马雄已经一马当先,冲到了护国殿里,冲到这处九返侯的灵祠中来。 此时张咏崩解得只剩一双眼睛,他用仅剩的眼睛,往灵祠外看了一眼。 那一眼,带着讥嘲。 但眼睛也消失了。 他在这崩解的状态里有一击之力,但没有拿来对付姜望。如果马雄早来一步,他或许可以留下点什么,但此刻已无法继续。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也不必继续。 姜望没有想清楚,张咏最后的那个眼神里的讥嘲,是代表什么。 但是在其人眼睛消失的那一刹。 他忽然想明白了,很久以前,他从张咏身上看到的那种熟悉感是什么…… 那是他感同身受的山河寥落,是背井离乡无枝可依的彷徨,是让他泪流满面的家园破碎之苦。 如张咏所说,他并非是以瞳术控制姜望,而是勾动姜望心底的情绪。包括感同身受,包括怜悯,包括熟悉…… 因而……张咏和他一样,是失乡之人,是丧家之客。 现在随着张咏之死,瞳术的作用也已经消失。 姜望所以才能够把一些事情想得更清楚。 今时今日张咏在此地,的确不是为了等他。自己只是恰逢其会。 那么张咏为什么会来这里? 只是单纯地因为占用了那个“张咏”的身份,所以来祭拜先祖? 不对。 姜望忽然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张咏崩解血rou魂命而死,不应该有血腥味才对。 不对…… 血腥味一直存在,只是在之前,被张咏的瞳术掩盖了。 姜望蓦地抬头,看向那尊九返侯的塑像。 而更擅长办案探查的马雄,更已疾步踏前,一把扯下了九返侯身上的那件紫袍! 于是进得灵祠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张咏死前留下了什么。 那是以血为墨,写在九返侯塑像身上的控诉。 那是一首姜望印象很深刻的诗。 那血书写道—— “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天下都颂石门李,还有谁知凤仙张?” 那是青崖书院大儒墨琊写的一首诗。 那位大儒本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想骂谁就骂谁,从不嘴下留情。 姜望第一次听的时候,还是许象乾路见不平,为张咏出头,诵出来嘲讽静海高氏的高京。 说起来这首诗虽然不留情面,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墨琊本人又不需要在齐国讨生活,而齐帝也不可能就为这么一首诗派人追杀墨琊。天底下狂生多了去了。 而且天下这般广阔,权势终有尽头。便是楚国乡间一农夫,不敢碰村里地痞的晦气,却也敢骂秦帝骂上个三天三夜。 所以一首讽刺之诗,实在不算什么。 唯独在于…… 这首诗以鲜血写在九返侯的塑像身上。 而写下这首诗的人,是九返侯最后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