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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料峭春

    入春已三月,却仍有些许料峭春寒,夜里甚至下了场小雪,将本就人口不多的玉舍城衬托得更为萧索。

    玉舍城踞于玉国西南一隅,与其它六个玉姓城共同组成了中原玉国,因此玉国也被时人点评为七玉集于其一之璧。而玉国背后的徐国,更是有着纵千万军不可辟易之评的虎狼之国。

    徐国始于八百年前的大夏侯国,因初代大夏国君在遗诏中写下了“封东垂何氏于南赤,号徐,世袭徐南侯”寥寥几句,跟随着大夏国君一起打下天下的何氏也就成为了中江以南的主人。三百年前,大周夺了大夏江山,试图南下收编盘踞于南方的徐国时,被当时的徐南侯一句“吾为大夏钦封世袭徐南侯,不知周为何物”狠狠羞辱,刚经历大战的大周也拿如日中天的徐国无可奈何,因此便形成了持续三百年的北周南徐,南北划中江而治的分裂局面。此后徐国虽没了宗主国,却仍以大夏遗臣自居,历代国君也仍沿袭徐南侯之称。

    而玉国则国跨中江,三城踞江北,四城踞江南,虽集七城之力,坐拥十余万人口,纵万余精兵,却偏无地利,夹在了周、徐两个庞然大物之间,只能寄人篱下以苟且偷生,早在分裂局面刚形成时玉国便向徐国进贡了大量绢帛珍宝,算是得到了徐国的庇佑。而周、徐二国也有意留着玉国作为缓冲带,因此三国就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下度过了平静的三百年。

    都说万人城,百人官,只有堪堪五千人口的玉舍城的朝堂就显得比这倒春寒更为清冷,上至玉舍城主,下至账房小吏加起来也不过七十六之数。

    玉舍城的官场小归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两派对立自是无可避免。玉舍城的官场大致分为两派,一派是拥护城主的玉舍派,一派是拥护宗主国玉国的国主派。两派虽说时有摩擦,但最终代表的都是玉国背后的徐国,所以大都无伤大雅。

    但今天玉舍城的官场却显得格外热闹。一是因为半月前徐国下达给玉国的灼江令。二是因为玉舍城老军尉於严的死。

    所谓灼江令,便是堪舆江河水理,广开水利,这本是利国利民的益事,不仅南徐每隔三年便会下发一道,北周也会每年春秋洪旱之际拨打银两,振水兴农。令玉舍城官场头疼的是今年灼江令中新加的一条内容:堪舆中江玉国段水深及两岸岩性。

    在官场上混迹了几十年的官员们自然能嗅到这其中的深意。南徐新君锐意志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写出了惊艳南朝文士的千岁忧,登基后更是勤政励勉,半年内就解决了南徐几十年的冗吏积患。本就强盛的南徐遇上这一位能君,更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光景。

    如果说南徐新君是百年一遇的明君的话,那么左丞相赵霁山便是千年一遇的能臣。从创立一官二吏四绩的吏制,削减冗吏内耗,到拟制层税法和官民二税制,近乎是将开源二字做到了极致,原本近乎枯竭的国库也充盈起来。

    国盛伴随着的便是兵强。南徐少马,骑兵稀且不精,新君登基后,大胆采用兵部尚书王秋明的建议,果断舍弃了培养烧钱而又无大用的骑兵,转而以巨资打造出明光、骊蚩、千禄三支总计约九万重甲军,以极强的陆军战斗力改变了多年来对北周军事上的均势。

    在这国盛兵强的节骨眼上,颁布这样一份灼江令,属实是引人深思。以南徐工部的能力,今天堪舆出中江水理,不出半旬便能在中江南岸修出几座像模像样的大营,只等重甲军开拨入营,南徐便能稳稳占据中江天险,到时候就只等一个黄道吉日渡江北驱,平周复夏了。

    但这也没让官员们过于担忧,以南徐的实力,胜利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顶多是考虑战争开始后该何去何从,是随大军北渡谋取军功,还是南撤求取平安,亦或是留守玉舍城,隔岸观火,这些精明的官大人们自然自有打算。

    真正令他们头疼的是这老军尉於严的死。於严在玉舍城待了很久,久到城主都换了三任,他还在军尉这个位置上坚守着。关于他的来历城内大多人都不清楚,只有一些老人依稀记得他是从南徐来的,一来就当上了军尉,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南徐某个世家大族的子弟来这混些军功,没想到他这一当就当了近四十年。於严无妻,约莫十四年前不知从何处抱回一个三月大的男婴,取名於岭,便当为自己的儿子养育。

    说起於严的死,着实是有点窝囊。前些天玉舍城主薄六十大寿,请了於严和其他几位官员饮酒,平时几近滴酒不沾的於严却不知怎么地喝了几大杯主簿的窖藏老酒,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於严执拗地拒绝了主人的留宿邀请,一个人醉醺醺地回家,兴许是脚滑,竟掉进了路旁的河里,第二天清早被赶路人捞上来时早已断了气。

    按徐国的规矩,凡是从徐国前往玉国做官的,若身死玉国,则需由玉国当地的官员护送尸骨回到他的户籍地安葬。但这於严来历神神秘秘,甲历上也只写了南徐泗江道人寥寥几个字,问题是泗江道早在三十年前就被拆分,一半划入了江南道,另一半并入了海清道,天晓得他到底是哪里人。

    所以今天公堂议事的时候,这些官大人们都面面相觑,尤其是刚过完大寿的主簿颜柳橡,更是浑身冷汗直冒,生怕城主大人把他这“始作俑者”拎出来去给於严送葬,那他也不用回来了,备一副棺柩跟於严一起埋了就是。好在城主还算近人情,看了看於严那玄之又玄的甲历,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就地安葬”,总算是让官员们悬着的心放了下去,至于是否合乎规矩,管他的,反正出了事有城主大人扛着。

    于是颜柳橡亲自掏钱,请了道士,摆了豆腐饭,守铺、搁棺、吊唁、出殡、落葬一样也没落下,坟址自然也是选的上好的地段。玉舍城外八里,赤梁山上,泽明湖前,面水背山,顶好的风水宝地。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怎么,也算是尽了同袍之谊。

    只是奇怪的是那於严的儿子於岭却如人间蒸发一般,无影无踪,忙得焦头烂额的颜柳橡只得吩咐下人四处寻找,可仍是徒劳无功,只能作罢。

    等七日停棺、棺材入土,石碑立起,颜柳橡才算是松了口气,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却瞥见墓前跪着一个身着白色大袄的少年,手持三柱清神香,朝着石碑慢慢地磕了三个头,把香稳稳地插在碑前的香炉中,做完这一切,才起身看向颜柳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