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画心
看不穿的魂魄 猜不透的颜色 一阵风,一场梦 爱如生命般莫测 在医院重新包扎之后,当天晚上,麦臻东就陪着我坐飞机回了翡海。 或许是因为高空气压的缘故,伤口那块地方胀得仿佛要破开来,我只能强忍着,抱着靠枕,缩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身边有人拿手指戳我。 我不想抬眼皮,装睡。 戳变成了推,我听到不满的声音:“我打飞的陪你来回,你好像还没谢过我。” 我有气无力地指指自己的额角,示意自己是个病人。 “白晞,我知道你睡不着,我们聊聊吧。”麦臻东忽然用认真的声音说,“关于沈钦隽的事。” 我身子一僵,很想翻个身当作没听到。 “他订婚了,你对他还有什么想法没有?”麦臻东开门见山,不让我有回避的机会。 “之前是有点儿,可是早没了,”我无奈,“师父,现在的状况是我躲着他,偏偏哪里都能撞到他,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 老麦的表情有点儿震惊:“你真对他有过想法?白晞!你——” 我尴尬地避开眼神:“不管怎么说,沈钦隽长得挺好看,人也算正派专一,我是正常的性取向,有点儿喜欢他不算什么吧?” 麦臻东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和你认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对我有想法?” “咳咳,你听到关键词正派专一没有?”我小声提醒。 麦臻东眼神危险地眯起:“你以为他有多正派?” 我脸都僵了,幸好老麦也不打算再逼死我,径直转了话题:“照片我看过了。” 一提到照片,我的心情模式立刻转换,仿佛是等待高考揭榜的学生,有些忐忑。 “挺好,没丢我的脸。”他淡定地看了我的纱布一眼,“摔成这样,值了。” 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同事没有再骗我,因为这是师父第一次正面表扬我。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痛了,我精神奕奕地盯着他:“我终于放心了。” 他揉揉我的头发:“后期我去盯着,你就好好把伤养好。” 我点了点头,他就不理我了,重新靠到座位上,翻了一份报纸看。 因是晚间航班,机舱里光线迷蒙昏暗,只有浅浅一盏阅读灯打在泛着油墨香的报纸上。我歪头,悄悄觑着这个硬线条的男人,头发短短地竖起来,下颌方正刚硬。 我有些骄傲的想,这就是我的师父啊! 我常常觉得他像是古代不拘小节的侠客,所有人包括沈钦隽在内,对于我受伤的事不以为然,觉得我这么拼命实在不值得;可只有他能摸着我的头发说“值得”。 这个圈子里,他这么帮衬我,大约也是因为看中了我的拼命吧! 暖暖的机舱里,我终于克制不住睡意,昏睡之前,我喃喃地说:“老麦,谢谢你。” 回到翡海之后,公司安排我重新去医院做检查。 医生拿着我的ct仔细看完,又问了问我的情况,语气很淡定:“没什么关系,定期来换药就行了。” 我抓紧机会问医生:“医生,你看我会不会失忆?” 医生原本在病历上奋笔疾书,闻言放下笔:“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白晞啊,二十五。” “我瞧你记性挺好吗!”医生乐了,“忘了啥?” “我没在开玩笑。”我急忙辩解,“自从被撞晕了,就老看到一些画面,里边的人我都不认识,不过都对我很好的样子。” “白小姐,会不会是你电视小说看得多了?”医生很有耐心地对我解释,“有时候人的潜意识里会把自己代入到某位主角中去,我们称之为玛丽苏群侯症。” “……”我同爱开玩笑的医生大眼瞪小眼,沉默了片刻,垂头丧气,“我的片子里真的看不出异样?” 他十分肯定,“如果你还是坚持,我只能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老麦在医院的停车场等我。他说最讨厌医院里那股子陈腐的味道,不愿意陪我进去,靠着车门在抽烟。 “师父。” 他将烟头掐灭了,看到我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下来,走近仔细看了看:“还是留疤了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小心地伸出手,摸到额角那块微微凸起、软软且新鲜的疤痕,咕哝说:“这伤疤没你的神气。” 他愣了愣,才明白我指的是他右臂上的那条疤痕,足足有十多公分。 要说是怎么划伤的,几乎已经是我们圈子里的神话了。 那次他给杂志拍“美女与野兽”专题系列硬照,摄制组真的从马戏团借了老虎豹子来。快要收工的时候,其中一头狮子忽然间发了狂,隔着笼子伸出粗壮的前肢,狠狠抓向正在低头帮忙整理衣服的服装编辑。也亏得麦臻东眼明手快,一把推开了那个小姑娘。 尽管马戏团的狮子已经被剪去了最锋锐的爪子,可是这一抓之力还是惊人,麦臻东的手臂上缝了二十多针,至今留下一条像是巨大蜈蚣的恐怖疤痕。 这个故事我早就烂熟于心,时刻用来提醒自己,没有人会简简单单成功。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麦发动汽车,哈哈一笑,“去吃饭吧?” 我“哦”了一声,拉出安全带系好,忽然说:“你信不信我失忆了?” 麦臻东嗤地笑了声,“我听说外国人脑震荡之后醒过来,就忽然只会说中文了。” “不信拉倒。”说真的,我也没什么底气,毕竟拿不出证据来。 “你就是纯粹闲出病了。”老麦很肯定地说,“苏汶给你放假到什么时候?” “后天上班开选题会。” 老麦干脆转了方向:“行,那你今天明天跟我走。” 车子奔驰在国道上,我啃着汉堡,再看看后座上满套的装备,“师父,咱们干吗去?”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若有所思:“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老麦眼中“很有意义”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是每三个月固定换一个女朋友?还是具备“把每个片场的工作人员骂哭”的能力? 我默了默,十分勇敢地说:“多远?能不能坐火车去?” “就你毛病多。”老麦横我一眼,不过似乎没有拒绝。 等到谜底揭晓的时候,已是三个小时之后。 我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村庄外边,城市小热岛的暖意丝毫无法浸润到此处,土地都冻得硬邦邦的,有两个孩子从我身边跑过,回头看看我们,一脸好奇。 “愣着干吗?”他说,“工作啊。” “什么工作?”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却熟门熟路,拉着我进了一间屋子,招呼里边的老人和孩子。 原来这是一个留守老幼村。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留下年迈的父母和稚龄孩子相依为命。这个家实在是太过简陋了,几乎是用红砖搭起来,墙角挂着蛛网,老人牙齿都掉没了,穿着潮乎乎的大棉袄,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着什么。她的孙女还在上学,墙上却贴满了奖状。 看着这样的场景,我心底很难过。 麦臻东坐得离老人很近,拉着她的手低低说着话。 在我的记忆里,见过在片场凶狠霸道的老麦,也见过颁奖礼的afterparty上被女模们众星拱月、风流轻浮的老麦,却没见过这样的他。 温和,耐心,最重要的是尊重,对弱势群体的尊重。 他征得了老人同意,拿着相机开始捕捉这座小屋里的细节——灶头边倾倒的玻璃瓶,发黑的棉被以及磨破了鞋底的布鞋。 他拍得极其认真,丝毫不亚于在奢华的片场给金像奖的影帝影后拍获奖特辑。 可我还是觉得疑惑,我从来没有在哪里看到以“麦臻东”署名的社会性新闻图片。 又冷又饿拍到晚上,才七岁的小孙女踮着脚尖炒了盆蔬菜,就着冷馒头和奶奶一起吃饭。老麦车子里还有一箱方便面,他搬了出来,要些热水,每人一碗,没想到小姑娘竟高兴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含了一口在嘴里,半天才吞下去说:“叔叔,我前年生日才吃了一次呢!”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泛起一阵心酸。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觉得,生死温饱才是一个人所能面临的最大问题。和这些比起来,那些折磨了我很久的、所谓的爱而不得,真的单薄得矫情。 麦臻东替她们修好了总是一明一暗、光亮不定的灯泡,才和我一起离开。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村口,我忍不住问:“这些照片用在哪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抽了一支点上,我默默伸出手去,他勾着唇角看我一眼,重新把烟盒放进口袋,没理我,只是笑:“白晞,有时候沈钦隽说得也没错,你跟着我,实在太野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他们还在背后交流过和我有关的事儿? 等到这支烟抽完,麦臻东才把后座上的ipad递给我,我点开相册,照片一张张滑过去,都是黑白的,主角们既没化妆,也无华服,都是普通人。或者在寒冷的清晨,小摊贩在路边支起了早餐摊;又或者是雪后,环卫工一双粗粝得裂开口子的手握紧了扫把。 每一张都是普通人,司空见惯的日常,可是蓄满了力量。 可见拍摄者的风骨铮铮,肃穆得令人油然起敬。 “看得这么快?”老麦有些吃惊,“怎么,觉得拍得不好吗?” 其实这些照片我都看过了,是在某门户网站的一个摄影专题上,专题名叫《活着》。作者叫x-ray。我是在网上随便逛的时候看到的,当时便觉得震撼,于是订阅收藏了,甚至还问过圈子里的朋友这位匿名的摄影者是谁,大家讨论了一通,最后只能说:高手在民间。 没想到这个高手,竟然就是身边这个总被我看作声色犬马的师父。 “x-ray?”我忍不住吐槽说,“这个名字太土了。” “你看过?”他哈哈一笑,面有得色。 夜色之中,我仔细地端详他,这个在红酒珠宝名利场里潇洒来回的男人,还是踩着不稳的小板凳去换灯泡的男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里住的宾馆都差不多,将就一下吧。”麦臻东停下车,手里挽了风衣,示意我下出租车。 我坐着没动,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安全带,问,“你不觉得很分裂吗?” “嗯?”他回头看我一眼,眼波中有深邃的浓黑。 “时尚和纪实,两个模式,你要怎么转换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唇角的笑意似有似无:“我说了,只是偶尔做些有意义的事。” “那么你在时尚圈的工作就是无意义的吗?如果是这样,内心认定了是无意义的事,你又怎么能继续下去呢?”我步步紧逼。 许是察觉到我的语气有些古怪,他打开了车顶的灯,欺近揉揉我的头:“傻瓜,时尚圈的工作是追求美,可是新闻纪实的摄影,只是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不完美。” 他认真地说:“它们不矛盾。” 他身上寒寒的,没有任何味道,却叫人警醒。 这个人,在我很绝望的时候,给我带来一份工作;在我很迷惘的时候,让我学会再看看别的事,有很多事,只要你活着,就比风花雪月更加重要。 “师父,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我真诚地看着他。 “……为什么?” “谢谢你。” 他定定看着我,唇角那抹笑意渐渐消失:“最好不要。” “为啥?” “因为我从来不拒绝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 “……滚!” 第二天一早,麦臻东就把我喊起来了。 因为快捷酒店的隔音设施并不好,我被门外那台公用吹风机“嗡嗡”的声音折磨了大半个晚上,睡得并不好。黑着眼圈打开门,麦臻东把一个热乎乎的煎饼果子扔在我怀里:“快点,上午还要去福利院。” 我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咬了口已经变得有些软趴趴的煎饼果子说:“走吧。” 他负手看着我,眼角含着浅浅的弧度,忽然间伸出手,从我嘴边捞起一根软软长长的发丝,摇头叹气说:“我在想你是不是我认识的女生里,活得最粗糙的一个了。” 我讪讪一笑,飞速把长发扎起来,解嘲说:“好养活。” 他眯着眼睛,眼角处仿佛嵌了星星,笑意虽然隐约而璀璨。 福利院这个地方我并不陌生,读大学以前,我都在那里生活。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踏进去的时候我才会觉得有些近乡情怯。 麦臻东和负责人很熟,走在前边不知聊些什么,我乐得一个人在后边瞎逛,顺便还跟着一群志愿者去了办公室。有人在整理档案,我凑热闹看了一会儿,旁边的桌子上是一叠入院证明。 不知道当初是谁送我进儿童福利院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问那个看起来挺和蔼的、胖胖的阿姨:“阿姨,这些孩子都是被什么人送进来的呀?” 阿姨答得很耐心:“……医院,公安局。” “这些名单是……” 阿姨看了一眼:“都是社会捐赠人的名单。” 我心底一暖,想到自己也是一直有人赞助着,才顺利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的……忽然间我脑海里什么东西溜过,我怔在那里,直觉告诉我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可惜,那丝仅有的光亮转眼就钻进了深厚浓密、无数的神经细胞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许是这个原因,这一天我都精神恹恹,其实按照麦臻东惯常的工作标准,我早就该被骂得狗血淋头了。可他没有,偶尔对上眼光,我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异样。 “干吗这么看着我?”回去的火车上,我终于忍不住问。 “对不起。”他微微侧脸,直视前方,声音很低沉。 “欸?” “今天……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他有些不自然地揉了揉鼻子。 “你是说福利院吗?”我舒了口气,大咧咧地往座位上一靠,“不会啊。” 我在福利院生活了整整十几年。 每个知道我这段经历的人第一反应总是同情地看着我,仿佛我受了天大的委屈。等到他们知道我考取了xx大学,那种眼神又会变上一变,大约觉得我实在是“穷人孩子”艰苦奋斗的典范。 可其实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不堪。 或许是运气好,我所在的福利院并没有遭遇过经济紧张之类的问题,更加没有传说中“虐待孩子”的工作人员。每个人对我都很好,我有一个向南、满满都是阳光的房间,三餐虽然单调,却也干净。学校里规定穿校服,春夏冬三种式样,发了六套。我和同伴穿一样的衣服,唯一的不同是放了学他们回家,而我回福利院。 更重要的是,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有好心的叔叔阿姨一直在赞助我。尽管我一次都没见过他们,可是每个月,我都会坚持写信,汇报自己的情况。 这种简单的生活周而复始了十几年,直到我去读大学。 对方依旧提出要赞助我的学费生活费,可我拒绝了。我总觉得成人之后,我应该负责起自己的生活,至于赞助我的好心人,我也好几次提出要去谢谢他们,可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得到他们的任何消息。 我自然是要办助学贷款的,走前就问清楚了需要哪些材料,院长一边给我盖章,一边摸摸我的头发,笑呵呵:“出去了好,出去了可别再回来了。” 我忽然觉得额头痒痒的,那个场景仿佛还在眼前…… “欸?”猛然从那个场景里惊醒过来,我想起来了——那个让我觉得疑惑的小细节。 当时那张福利院的证明复印件还放在我的抽屉,我只知道我应该立刻回去看上一看,我才能安下心来。 火车即将进站,车厢里已经开始骚动,麦臻东接了个电话,“喂”了一声之后便刻意侧了侧身子。倒不是我有意去探听他的隐私,只不过电话那边的声音太过响亮,我只能低头刷手机,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 麦臻东忽然拿手肘撞了撞我,口型示意:“沈老爷子找你。” 我慌忙摆摆手,可是他已经把手机塞到了我手里,看着我有些手足无措地拿过去,笑得很狡猾。 “喂,爷爷。”我硬着头皮接起来,狠狠剜他一眼。 许久没有联系的江爷爷狠狠地在电话里抱怨了我一通,于是我只能一再地诚恳道歉,并表示马上回去看他。 “倒不用专门来看我,十六号晚上就能见到了,”爷爷在那边沉吟,“你会来吧?” 十六号是什么日子?我有些茫然。 “好啊好啊。”先答应下来再说,我这么想着,听爷爷笑得爽朗,“我让他们把你的位子排我旁边。” 挂了电话,我才问:“十六号什么日子啊?不是集团庆典吧?” “十六号啊?”他淡淡看着我,“沈钦隽和秦眸的订婚宴。” 火车轻微一顿,彻底静止下来。 我的身子往前一倾,顺势转头望向窗外,茫茫的一片白色中一道道黑影,让我分不清那些究竟是人影还是树影。 “没事吧?”他伸手拍拍我的脑袋,“实在不想去就算了。” “我靠。”我镇定地回望他,只说,“又要平白无故出一份份子钱。” 麦臻东望着我半晌,冷硬的线条柔软下来,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没让麦臻东送我,自己打了车回家,手忙脚乱地开始翻箱倒柜。 最后在一个装满大学时代笔记的箱子里找到了透明塑胶袋。 一张张地扒拉出来,最后压着的那张福利院证明是复印件,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字迹已经辨认不清了。我定了定神,到底找到了那个令我不安的小疑点。 ——一行不起眼的、写在纸张角落的小字:有赞助。 从我记事开始,福利院的叔叔阿姨都告诉我,我是被放在福利院门口的小弃婴。 在那个年代,我会运气好到一进福利院,就找到了捐助人吗? 我在书桌边呆呆坐了很久,电话响了不知多少遍,我才顺手拿起来,“喂”了一声。 对方连句寒暄都没有,直接就问:“身体好了?” 我激灵灵回到现实,条件反射地说了句“恭喜”。 对方沉默了片刻:“谢谢。” 似乎就无话可说了。 我的指尖还摁着那张复印证明件,心不在焉:“你最近很忙吧,那我挂了。” “白晞——”他叫住我,竟有些小心翼翼,“这两天你跑哪里去了?” 如果是以前他这样问我,我一准儿又要怒了,可这次我竟然很平静,打着哈哈说:“做了点儿有意义的事。嗯,我挂了啊,下次再聊吧。” 把手机从耳边拿下去的瞬间,我终于……被此刻自己内心的强大感动了。 第二天终于可以去上班,这让无所事事了快两个星期的我觉得欢欣鼓舞。 大约是因为兴奋,一大早我就爬了起来,去南街吃了最爱的蟹黄小笼包,到公司不过八点一刻。手刚刚扶在门把上,忽然听到里边传来的声音。 “困死了……一大早跑来加班,这么多人里就数秦眸的经纪人最事儿妈。” “昨晚折腾到十二点,主编都定稿了,她还非得再来亲自审核。”另一个声音抱怨,“这次照片都经过麦大腕的手后期加工了,我就不信还不满意……” “啊对了,你记得大腕前一阵那个女朋友吗?前段时间又分了。” “不是吧?这个还没满三个月呢。” “据说,咳咳,据说,大腕和白晞关系挺好的,你见他帮谁处理过照片后期?” 我分明听到那人莫名暧昧地压低了声音,以及另一人因为兴奋发出的惊呼声:“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白晞在夜东出了事,是老麦亲自去接她回来的呢……” “咦,他好像改变口味了啊……” 这样的对话让我的额角一突一突地又痛起来。 麦臻东又把之前那个看上去乖乖的女朋友甩了? 什么时候的事? 也对……这俩天我就没听他提起过……在我心里,他的形象虽然伟岸了不少,不过到底还是花心大少。 我胡思乱想着,呃,现在要不要进去打断里边两位同事八卦的兴致啊? 我想了想,刷指纹的时候特意放慢动作,惊呼:“唉?指纹机坏了?” 里边果然没了动静,接着有人跑出来,许是心虚,看到我的时候脸颊微微泛着红:“白晞,你回来啦?身体没事了吧?” 我寒暄了几句,赶紧溜到自己办公桌边坐下,埋头整理完花絮照片,看看时间,竟然已经中午了。几个同事问我去不去餐厅,我约了人,就摇摇头说:“不去了。” 保存了照片,我一把抓了外套就下楼,许琢就在楼下等我。 刚进了街边的茶餐厅,我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托人去问了,那家福利院的负责人早就换过好几拨了,喏,你给我的这张证明上,这个人早就不在了。” 我有些失望,低头搅着果冻奶茶,一言不发。 “不过呢,是有件事蛮古怪的。”许琢轻轻拍拍我的脑袋,“你不是说你从小就进了福利院吗?可是不对啊,这家福利院的前身是老人托管院,直到二十年前才由政府和企业一道出资,改造成了儿童福利院。这么算起来,你起码得长到五岁,才能住进去。” “五岁?”我喃喃地重复一遍,“五岁之前,我在哪里呢?” “是呀,五岁之前你在哪里?”许琢好奇地问。 “我……我不记得了,”我皱起眉,“好像也是在那里啊。” “你不会真的失忆吧?”许琢目光炯炯,表情里显然正强自压抑着沸腾的八卦热血,“你会不会是豪门私生女啊?” “靠点儿谱好不好?”我的筷子几乎把眼前的肠粉戳烂了,“你还能查到什么吗?” “唔,我知道,我朋友还在那边问呢。”许琢伸过手,替我拨了拨有些凌乱的头发,“住一个屋里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整天起早摸黑的,瞧这黑眼圈。” 我默不作声,最近晚上,各种诡异的梦愈发多了。常常半夜醒了,看看床边的闹钟,就直挺挺地躺着,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我叹口气:“快吃吧,吃完我还得开选题会。” 两个人匆匆忙忙吃了午饭,送她上了车,我转身回公司。 门口站着两个女生,个子高挑,穿着短裙和及膝靴,经过的时候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工作环境决定每天我都能看见很多美女帅哥,也没想着多看一眼,擦肩而过。 没想到一个女生挪了挪脚步,不偏不倚,站在我面前。 我抬起头,看着那张画了精致妆容的小脸,只觉得有些熟悉。 “白晞?” 我觉得有些不妙,硬着头皮笑了笑:“你是?” “这么快忘了我?”小女生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我是麦臻东的女朋友。” 她刻意强调了“女朋友”这三个字,不过我更加茫然了,人我是认出来了,生日那天我在会所外边苦等沈钦隽,最后就是遇上了老麦和她来吃饭。那顿饭她文文静静的,话都没说几句,和我自然谈不上交情了。 “麦臻东不在这里工作,”我好心地说,“你在这里等他吗?” “我们来等你——不要脸的贱货,抢人男朋友。”她旁边的女生尖着嗓子开口,吓了我一跳。 我这辈子确实不要脸过一回,也贱过一回,不过呢,是对着沈钦隽。 可即便是我心里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也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一点点心思都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在自己心底翻江倒海般自虐。 脑海里立刻就想起了早上同事们的八卦,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吐了口气,无奈:“不敢当。” “呦,还挺嘴硬的嘛!” 那女人伸手就来抓我的脸,我自然早有准备,后退了一步避开:“喂,别动手动脚的啊。” 因为这异动,周围已经陆续有人站定脚步,好奇张望了。我只觉得丢脸,却也不得不说出那句让人酸到牙齿的话:“我和麦臻东光明正大,没什么的。” “没什么?孤男寡女你们前几天干吗去了?” 本来说清楚也没什么,话到嘴边了,我忽然想起来老麦叮嘱我别说出他在拍摄纪实栏目的事,于是我又把话咽下去了,改口说:“喂,你听我一句建议,有事去找麦臻东啊。这样吵着来找我闹事,真的很难看。” 事后想起来,这句话我是真的说错了。 说到底,大约是老麦真的甩了人家,和往常一样玩失踪;偏偏惹了个真正喜欢他的,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于是我就成了替罪羊。人家本就怒气冲冲地来,我还这么摆着高姿态,一副懒得和你计较的样子,可不就踩着逆鳞了么?! 脸颊上火辣辣地一下,力气不算最大,声音却是极清脆的。 我瞪大了眼睛,大脑里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等到接触到周围投来惊讶的目光,才意识到——我被打了!还是被当作小三打了! 本来我这个人就不大机灵,这个时候,更加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站在那里,落在别人眼里,大概更像是做贼心虚。 “白晞?你在这里干什么?”一道女声从喧嚣浮华的周遭透出来,带着些许惊讶,终于成功把我从异次元的空间拉出来。 可我一转头,看见那个人,以及隐在人群后边另外两张熟悉的脸,一颗心就这么直直坠下去,像一颗重重的铅球,砰的一声,就砸到了地上,连着地面都轻微震了一震。 怎么办? 刚才还有些空白的大脑里立刻闪现了各种可能。譬如现在立刻推开人群跑路,或者,镇定地对她说:“这么巧?” 不过还没等我决定,李欣就已经挤进了人群,亲热地扶着我的肩膀,转而对那个赏我巴掌的女生,淡淡地说:“这么巧?” 那个女生脸色却变了变,换了一副笑容上来:“欣姐,真……真巧。”然后拉着老麦的女朋友走了。 我一直没敢侧头,直到李欣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我的小麻烦,用居高临下的表情说:“你怎么会惹到这些人?”语气分明是轻而讽刺的,我没接话,因为看到沈钦隽负手站在我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深邃的眸子里或许带了几分异样的情绪,我想,是类似失望。 情绪最最低落的时候,我习惯性的做法是,去无视它。 我转开目光,干笑了两声,干脆对着沈钦隽和秦眸说:“你们怎么来了?” 人潮已经散去,秦眸上来挽着我的手臂,绝口不提刚才的事,笑语晏晏:“来找你帮个忙,不过已经和你们主编打过招呼了,她说没问题。” “什么事?”我有些疑惑。 “我们后天订婚宴,这段时间大家都忙,结果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俩现在连一张合影都很难找到。”秦眸抿着唇笑,有些嗔怪地看了沈钦隽一眼,“能不能请你帮我们拍一套照片呢?” 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直到此刻,他还是板着脸,眼神略微垂落在地上,仿佛没有听见我们在说话。 “怎么不找麦臻东啊?”我呵呵笑了笑,“师父比我拍得好多了。” “怎么,现在有了靠山,还真大牌起来了?”沈钦隽终于抬了抬眼眸,语气让人难以分辨是在开玩笑,或者真正的在嘲讽。 我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没有接话。 “我喜欢你在夜冬给我拍的那套图。”秦眸轻轻横了沈钦隽一眼,语气略带着撒娇,“我就要找白晞。” 他冷冷的脸色便被这样明媚的笑颜融化了,语气也温和起来:“随你吧。” “白晞?” “我接个电话。”我有意避开他们,接起来:“喂,老大。” 老大亲自打电话来,说这两天的工作就是帮秦眸拍订婚照,还叮嘱我好好拍,听那意思,似乎是如果能说服对方将订婚照授权给《young》杂志,那可是一个大独家。 “白晞,听说你和秦眸还有她未婚夫关系都不错,看你的了。”苏汶最后叮嘱了一句。 我真是欲哭无泪,被逼到这分上,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了。 沈钦隽做事何等缜密,又是订婚的大事,早早就把场地、服装确定好了,缺的还真就是一个摄影师。我接过他们的安排表,上边一项项条目清晰,保姆车已经在门口等着,马上就可以接去外景地。 车子开往郊区,一路上我听到秦眸压低了声音在和沈钦隽说话,她今天穿了件挺括的卡其色风衣,露出纤细的小腿线条,马尾扎起来,发梢却依旧显得蓬松,明丽又不失俏皮,足够赏心悦目。 她大约发现了我的目光,转头笑笑说:“白晞,你真的和麦先生去过二人世界啦?” 语气听来是那种善意的好奇,我慢慢看她一眼,摇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那两个小女生那么怒气冲冲地赶来,还打你?” 我想起刚才是李欣轻松就把那两个女生给劝退了,还帮我解了围,不好意思不回答:“误会了吧。对了,你经纪人认识吗她们吗?” “动手的那个女生以前好像曾经和我一个剧组。”秦眸淡淡地说。 “哦。”我闷闷地伸手摸摸脸颊,刚才那巴掌真的不痛,就是特别响亮……或许作为演员,这也是基本功之一。 “那你和麦先生真的在一起吗?”她半开玩笑,说出了这句话,眼睛亮亮的。 “当然没有,”我头痛得捏捏额角,“麦臻东见过多少美女,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她兴致阑珊地哦了一声,没再接话。我一抬头,正对上沈钦隽莫测的目光,沉沉落在我脸上,比起刚才,却和缓了许多。 “也是啦,麦先生人虽然好,就是魅力太大了。换我是他女朋友,我肯定得提心吊胆的。”秦眸眯了眯眼睛,说得委婉。 不过这其中的意思我听出来了,是说他花心靠不住。我忽然间有点儿不高兴,是那种好朋友被人误会的不高兴,我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于是咳嗽了一下:“其实师父人挺实在的。” 秦眸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不过更冷厉的眼风来自我身边,沈钦隽的方向。 我识趣地转了话题:“秦小姐,你愿意,那个,把一会儿要拍的照片给我们杂志,做个独家专访吗?”我想了想,语气放得低一点,“毕竟你的粉丝这么多,关于你的婚讯却知道得很少……你也想让他们知道你过得很好吧?” 秦眸认真地想了想,抿起唇角笑了笑:“你是在利用私人关系向我要独家吗?” “呃,算是吧。”我只能赔笑,领导布置下来的任务,没办法。 “我得去问问公司呢,”她指了指沈钦隽,“不过你也得先问过他,他可比我们公司难搞多了。” 我随着她的手指望向沈钦隽,触到他目光的时候打了个冷战,心底骂了句粗话,却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