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不期而遇
一饮而尽，良药苦口，回忆苦心。只是这病，喝再好的药也是枉然。 “朕来了爱妃才肯喝药，既是如此，朕每日忙完便来看你，药需按时按量服用身子方能早日康复。” 最后一口药正要咽下，身侧悠悠飘来的话让我险些呛着自己。每日来看我？开什么玩笑！ “不用不用，皇上日理万机，就别为我……为臣妾浪费您宝贵的时间了。这药臣妾一定按时按量服用，就不劳皇上挂心了。”怔愣了片刻，我艰难地咽下口中的一大口药，慌忙拒绝道。 这皇上还真是心系万民啊，他也只在婚礼那日遥遥看了我一眼而已，竟能关心我至此，果真是万民的好皇上。可是，皇上不应该都是高傲霸气又冷酷无情的吗？ 想及此，我定了定心神抬眸看向身侧的人，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心下泛起一丝不安，那双眸在短短的一瞬间分明隐藏起了什么。是探究？莫不是我的反应让他起了疑心？ “如此甚好，爱妃痊愈朕方能不挂心。上元节宫宴在即，希望届时爱妃能随朕左右。”疑惑间，他微微勾唇道。此时，他双眸敛着万般柔情，双唇含着千般疼惜，瞬间瓦解了我所有的不安。 心有所扰，难以入眠。皇上走后我便开始心烦意乱起来，看来装病并非长久之计。之前是我想错了，以我的名分地位，怎么可能不被关注。且不说他人，我生病的事姨父姨母一定也知道，久病不愈他们怎会不担心。 再过几日就到上元节了，届时宫宴君臣同乐，姨父姨母也会入宫赴宴，我若因病缺席委实不妥。 唉~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避开侍寝？ 一夜辗转难眠，苦思冥想竟是想不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来，即是如此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之后的几日皇上果然言出必行，每日前来监督我喝药，好在每次都只是稍坐片刻就走了。此次装病的事，我连秀儿兰儿都没说，是以她们奉皇上之命按时按量伺候我服药，我都只能硬着头皮喝下。 近身伺候我的除了秀儿兰儿，还有我的内侍姑姑钟离依云，入宫来的多日相处，她的稳妥沉静令我对她颇有好感。她长我几岁，姿容标致，言语温和。对我恭敬之余并不多话，她总能细致入微的安排好一切，就像我的jiejie一样，让我觉得安心温暖值得信赖。 还有锦仪宫首领太监许怀，我是一宫之主他自然成了我的内侍太监。比我大了一轮的他总是堆着一脸阿谀奉承的笑容，尖细着嗓子说着拿捏精准的话，格外小心翼翼。 入宫之前姨母再三嘱咐我，宫中之人城府极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言行举止更要小心谨慎，一定要保证自身的周全，如今我与将军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甚至还让我提防着秀儿和兰儿，必要的时候绝不能心慈手软。 所幸我与姨母的容貌有几分相似，如今这世上能因此事对我构成威胁的人都在薛家，可笑的是注定薛家也脱不了干系。我并不担心他们知道后会揭发我，只是怕他们以此事来牵制姨父，是以我要避免与薛弋碰面。 “禀娘娘，御前总管袁公公在昭阳殿求见。” 刚午睡醒，秀儿兰儿正在为我梳理头发，外侍宫女在外间禀报道。 一听是袁公公，朦胧睡意瞬间惊飞，心中惶惑不已。他于正殿求见那便是来传旨的，也不知皇上会有什么旨意，可千万别是让我准备今晚侍寝！ “请袁总管稍等，娘娘整理好仪容便来。”依云吩咐道。 “是。”宫女应声出去了。 “依云！”我不禁有些慌乱。 “奴婢在。”细腻温柔中不乏冷静沉着，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瞬间冷静了不少。有她在，真好。 “许怀何在？”不知我的病情他是如何呈报的。 “回娘娘，许公公去了御衣坊。您午睡那会嘉静殿的方禄来报，说珍嫔娘娘宫宴袍服出了纰漏，令御衣坊重新赶制，许公公便亲自去了。”依云微微倾身颔首回道，不疾不徐。 “是何纰漏？”一件衣服而已，能有多大的纰漏还需重新赶制！ “据说是绣纹令珍嫔娘娘不满意。” 我讶然，继而有些不解，绣纹不满意也能算得上纰漏？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三天时间赶制一件袍服，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这珍嫔什么来路？”我倒真想见见她，看看是怎样一副姿容。 “珍嫔娘娘一向与皇后娘娘交好。” 心下了然，原来是与这锦仪宫原来的主人交好，难怪骄纵些。我说怎的区区从二品嫔竟敢不知会我一声就使唤我的内侍太监，我之前还甚为不解为何东西十二宫仅有锦仪宫最热闹。依云这句话，真可谓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这么说，徐美人也与皇后交好？”我思忖了片刻，若徐美人也是皇后党，那必是与我堂姐对立的关系。姨母说后宫是权谋的另一个战场，后宫嫔妃的结党便是前朝势力的结党。 “这个奴婢便不知道了。徐美人性格孤僻，不喜与人结交，之前居住的翩禧殿年底走水，这才移居此处。”这个答案出乎我的意料，仔细想想，也是情理之中。若真与皇后交好，又怎会只居于一个从四品美人呢？皇上的妃嫔本就少，只要稍稍得宠，想要提高位分根本不是难事。 思忖间，两个丫头已为我整理好仪容。我不喜化妆，是以只让她们在我脸上扑了层薄薄的茉莉粉。我不习惯繁重的发髻头饰，可拘于身份，简单的发髻上只得配上夸张的双步摇赤金冠。 然后我在看得人眼花缭乱的袍服中选了件最为素雅的，月白色牡丹纹曳地缎袍。牡丹花绣得精致素雅，淡粉色的花瓣渐变成白色，轻薄透明得栩栩如生。花朵大小各异排列随意，团团簇簇得恰到好处，大气却不张扬，绣工之精妙不得不令人咂舌称赞。 我的寝殿为昭阳殿的后殿，由檀木雕花碧纱橱隔断成里外两间，圆形拱门外垂着同为檀木精雕的小花和圆珠串成的珠帘。昭阳殿两侧的东西暖阁可直通寝殿的外间，是以外间立着一扇巨大的软屏风。 我惴惴不安地来到正殿，做好了接旨的准备，却不想袁公公一众人向我行礼。随后他说明来意，是皇上让他来请我去重华殿。重华殿是皇上平时勤政的地方，让我过去用了“请”而非命令，会是什么事？ 我坐在辇轿上想了一路，丝毫没有头绪。似乎没过多久便到了，我在依云的搀扶下下了辇轿，跟在袁公公身后提裙踏上重华殿的台阶，秀儿兰儿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托着我的裙摆。 入殿禀报的袁公公很快就出来了，说皇上让我进去。我顿时紧张不已，好在依云可以陪我入殿，我抬眸看向依云，她正微笑着看我。她似是看出了我的紧张，微微点头示意我别怕。我会心一笑，定了定心神朝大殿走去。 我本踩着极为端庄的步子踏入大殿，微微抬眸间瞟到了一抹熟悉的紫色，原本就紧张的我脚下一个趔趄。不会这么快就碰面了吧？ 可偏偏就是这样巧，颔首玉立在大殿中的正是我最不想碰到的人——薛弋。我顿时心跳加快挪不动步，没来由的慌乱不已想要逃离。 “娘娘~”依云在一旁小声地唤我，我这才回神发现自己正保持着刚刚趔趄之后微佝的形态。我匆匆直起身，抬手紧紧握着她扶在我胳膊上的手，焦急地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依云……救我啊！ 显然，她并不知我为何突然间会如此焦急。一向稳沉的她不禁微微皱着眉，满眼疑惑间闪过几抹焦急。 唉~罢了，迟早是要碰面的，他要揭穿我，我根本阻止不了。怕又有什么用？ 暗自壮了壮胆，抬眸看向殿上，遥遥对上皇上的目光。我万不能在皇上面前失了仪态，绝不能被皇上洞察出异常。再移眸看向薛弋，他依旧侧对着我颔首敛眸，我完全不在他的视线里。他若抬眸看见我，会不会无比诧异？ 匆匆收回目光，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注意力全集中在那抹紫色身影上，余光捕捉着他的一举一动。随着我的走近，他的头压得更低了，甚至连我走到他身侧他都未抬眸看我一眼。这让我心中闪过一丝不悦。 “臣妾参见皇上，恭请皇上万圣金安！” 刚一开口，两道精光直直向我劈来，我虽未直视薛弋，也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震惊和诧异。 “爱妃免礼。”殿上传来皇上清脆空灵的声音，郑重庄严高高在上，少了平日的温柔随和。 “谢皇上！”我直起身端庄地静立，等着殿上发话，眼角余光依然不放过身侧某人的举动。 “臣薛弋见过丽妃娘娘。”他收回目光微微躬身抱拳作揖，行了个常礼，语气平静淡然。 “薛大人免礼！”我侧身面对他，扯出一个笑容。 他起身间抬眸，四目相对，他那深邃如潭的眸中沉静如常，捕捉不到任何神情的变化。他的这个惊异恢复得也太快了吧！我的心到现在还在砰砰乱跳呢！ “爱妃久病不愈，诊治多日也不见起色，都怪国医监的那些庸医无能，让爱妃受苦了。”殿上再次响起皇上的声音，我赶紧回神，转过身面对皇上。低眉颔首，不敢抬眸去瞧。 “都怪臣妾这身子不争气，让皇上cao心挂念是臣妾的罪过。”原来皇上还是在为我的“病”费心，看他最近尤为关心我，我一时竟有种罪恶感。我这样装病避宠是不是有些过分？不仅是皇上，连我身边伺候的人都甚为担忧我。 “薛爱卿是朕的内阁近臣，医术造诣亦可谓登峰造极，爱妃不妨让薛爱卿诊视看看。”看来皇上还真是为我的“病”cao碎了心啊！搞了半天把我叫过来是为了让薛大神医为我诊病！我真真儿是自作孽不可活，装了这么久的病，怎么也不会想到皇上会让他来为我诊病。我那点小伎俩骗骗不懂武功的国医还行，岂能骗得过他？ 我哀怨得看向身侧的薛弋，他正目不斜视地看着某处。我与他还算有点交情，不知道他会不会帮我隐瞒，这么点小事他应该不会揭穿吧？比起替婚的欺君大罪，这点程度的欺瞒真的不算什么。 薛弋为我诊脉的整个过程都未正眼瞧我一眼，如同根本不认识我一般。我闷闷不乐地瞧了他一会，移眸它处，装不认识谁不会？也对，如今我是皇上的丽妃，他只是一介臣子，身份已然天差地别。纵然我和他心知肚明我只是假丽妃，也不能有任何交集和纠葛，只能待我有朝一日脱离这个身份。 这一脉诊了良久，整个大殿浸在寂静中。 “如何？”寂静终是被皇上打破。 “回皇上，娘娘这是积思成疾，寒邪侵体。”薛弋拿开诊脉的手，起身恭敬地回答道。 他没有揭穿我，这让我心底泛起阵阵暖意。也许，他是值得我信赖的，如果我告诉他我入宫的目的，他说不定还会帮我。至少，届时我假死找他帮我是个不错的选择，不仅武功高强还懂医术。嗯~不错不错！就这么定了！ “哦？爱卿可有治愈的药方？” “以娘娘的症状，无需药方，只需保持心情愉悦，待天气回暖自会痊愈。”这答案无疑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啊，每日四遍药，喝得我的心比那些药还苦。 出了重华殿，我的心情如同今日的天气一样，格外晴朗。我弃了辇轿想走回锦仪宫，太久没有活动筋骨浑身都是软绵绵的。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顿觉浑身充满了活力，偶尔拂过一阵寒风，我并不觉得寒冷反而觉得格外清爽。 依云引着我从锦鲤池回宫，池中漂浮着冰层，反射的日光刺得人眼痛。再晴数日，冰雪便可融化完，这次的雪灾委实太严重。霭山之巅的雪往年都是到四月才化完的，不知外婆她老人家有没有受到雪灾的影响，还有商家表弟表妹…… “丽妃娘娘请留步。” 正在遐思，身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令我心下微微一动。我驻足，转身循声望去，怪石嶙峋的假山小道间，那抹紫影正不疾不徐地朝我走近。寒风拂过，墨发在他背后飘逸，一身华服金冠也丝毫掩盖不住他的如月清华。 他的出场总能惊艳所有人，这不，之前未见过他的秀儿兰儿竟是看得呆住。我斜觑了几眼两个丫头，勾唇挂了个邪邪的笑容。 “奴婢见过薛大人。”身侧的依云率先向薛弋行礼。 “奴婢见过薛大人！”被迷得七荤八素的两个丫头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行礼。 “见过丽妃娘娘。”明知我是假的，礼数却是少不了的，他倒是会装模作样。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会子内心指不定多不痛快呢。 “大人多礼了，不知大人找我有何事？”我不想在他面前故意摆架子，堆了个笑容语气随和道。 “事关娘娘的病情，可否借一步说话？”他从刚刚到现在就没抬眼看我，低眸不知看在什么地方。 我闻言看看了依云和两个丫头，秀儿估计还沉浸在薛弋的惊艳中没醒神，直勾勾盯着他目光呆滞。依云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见状暗中抬手碰了秀儿一下，秀儿这才醒神，红着脸只差没把脑袋瓜低到脚尖上去。 “你们到前面去等我。”我悠悠开口吩咐道，三人应声离去。待她们远去，我细细捕捉了一下四周的气息，道：“我知道大人有很多疑问，我也有很多疑问要问大人。此处人多眼杂，只能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提问作答了。” “三日后宫宴便是个合适的机会，交泰殿后的留园假山，我等你！”他终于抬眸看我了，粼粼眸光闪过几道我看不懂的寒芒，冰冷的话语中透着些许愠怒和决绝。 这样的他一如那个拔剑相向的早晨，让我感到心塞不已。我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心下一片凄凉，不明缘由。 我闷闷不乐地与依云她们汇合，她们看出我的情绪，谁也没开口询问。朝前走了一会，隐约听到一阵女子的娇笑和低语，隔着一道院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弯弯绕绕了好一会才出了这怡园，女子们的声音也越来越近，虽是低语我也能听清，谈论的正是关于我堂姐的。 倒也没说什么坏话，听了个半路大约是说我堂姐如今在宫中境遇凄凉，树倒猢狲散，位低遭人踩。若不是她为皇上生了个女儿，怕是连良人的位分也难保住吧，据说当初她是以残害珍嫔腹中龙嗣的罪名被废的。 许是我对这珍嫔没好感，心中的天平便会偏向与我血承一脉的堂姐。纵然堂姐做出这样残忍的事，被废也是罪有应得，但我还是忍不住怜悯她。 继续朝前走了没几步，迎面碰到了谈笑的一众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名着华服的女子，后面跟着一众服侍的宫人，看样子是皇上的妃嫔。从服饰和随行宫人的数量来看，应该不会是嫔位以上的。 一众人看见我便噤了声，为首的华服女子互相对视了片刻，一脸疑惑地开始遥遥打量我。 “左边那位是珝贵人，右边那位是慧贵人。”我兀自打量着她俩，依云在旁轻声道。我心中了然，二人样貌姣好，并未给我惊艳的感觉。皇上的妃嫔也不过如此嘛，甚至还不如绮罗香的姑娘们。由此看来，皇上并不好美色，这让我瞬间对那位体恤关爱万民的皇上崇敬了几分。 “妾身见过丽妃娘娘，丽妃娘娘万福金安。”珝贵人倒是伶俐些，看出了我的身份，待我走近极为恭敬地行礼问安。 “丽妃娘娘？唔……妾身见过丽妃娘娘，丽妃娘娘万福金安！”一旁的慧贵人显然吃了一惊，随即匆忙行礼，有些失态。 呵呵，原来是貌合神离啊！慧贵人，皇上怎会赐了个“慧”字给她？ “两位jiejie不必多礼。” 和两位贵人寒暄了一番，我便告辞，我突然发现如此咬文嚼字地说话真的太不适合我了。我决定以后要做一个高冷孤僻不善言语的人，否则天天跟这些人客套寒暄，还不如一剑杀了我来得痛快！ “她就是丽妃啊，没想到这么美！”我稍走远，慧贵人压低声音说道。 “长得再美有何用，病病歪歪的，宠爱岂会长久！” “难怪皇上这几日去得那么勤，连皇后娘娘和德妃jiejie都被冷落了呢，都未见皇上对谁这么上心过。” “谁得宠也轮不到你我，谁让人家长得好看又家世显赫。不过万事无绝对，你看看如今的尹芙熙……长得再美又如何？别说得宠，这辈子见皇上一面都难，谁知道谁会是下一个……”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窃窃私语渐远，我的心因这番对话再次纷乱，皇上对我的病如此关切，莫不是想让我早日痊愈然后侍寝？原来皇上并非不好女色，皇后和德妃……我得找个机会见见。还有我的堂姐，我该不该去看看她？她必然是认识尹落天的，我不敢保证她见了我会替我死守秘密，可她毕竟是我在这宫里唯一的亲人。 唉~思绪怅然，踌躇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