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飞鸟尽,良弓藏
茶隐香,这座享誉百年的茶楼里此刻静谧无声。 听醒木一声收,说书人故事又说从头—— 明泰三十八年春,江南发洪水,瘟疫滋生,晋王东云越领命前去察看,时值太子病逝,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晋王此时被派遣出京,凌王东云秦逼宫,篡夺帝位,斩杀皇子,实行暴、政,称帝永安。晋王于江南拯救民生,拥兵十万,又有忠远候二十万兵马于岭南恭候差遣。东云秦为了剿灭东云越,征兵买马,搜刮民膏,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待得江南百姓安定,便广征军粮,筹谋一年,晋王起兵,永安帝御驾亲征,晋王三个月便杀到京畿道,永安帝派出兵马溃不成军,又一月,晋王射杀永安帝,直取帝京,称帝承平。 承平帝登基,即刻大赦天下,从前被他纳于麾下的幕僚众将,皆有从龙之功,封王拜相。 所谓“封王”,则是当初南征北战为大绍立下汗马功劳的忠远候被封为忠远王,当初的忠远候官拜镇国大将军,手握二十万兵马,晋王能登基为帝,忠远候父子的鼎力支持可谓是一大功劳。 而说到忠远候父子,就不得不说起那位拥有着传奇故事的忠远候之子——沈玦。 沈玦是忠远候唯一的嫡子,因着原配夫人去得早,也是独子。沈玦一生的转折点是他十六岁那年。 十六岁之前,他是忠远候痛心疾首的对象,是定京城中人人眼中的废物——十四岁那年他从马上摔下,从此废了一双腿,整日只能凭轮椅代步。 十六岁之后,因着横空出世的神医公子意,沈玦那双残腿得以治愈。 明泰三十六年是沈玦一生的转折点。 那年他意气风发,打马渡前过,陌上足风流。 那年忠远候府和景国公府的婚事大肆cao办,人生得意事,也不过洞房花烛夜。 那年他随父出征,新娶的娇妻候着他归来,而他不负所望,立下赫赫战功,一战成名。 沈小侯爷的威名,开始威慑八方。 那年是日后创下不败神话的沈少将军一路光辉的起点。 然而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是,那颗耀眼的明星,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陨落。 承平二年,忠远王府镇国大将军父子,通敌叛国,斩! 沈少将军从他辉煌的战绩到将星陨落,说书人娓娓道来,精彩纷呈。 而故事听到末,茶楼里的人皆是唏嘘慨叹,想着今日在定京城中炸开锅的消息,无一不目光流露出惋惜之色。 今日沈家父子班师回朝,一旨罪诏,不给他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当日下狱,次日便斩首! 而此刻沈玦坐在刑部大牢中看守最严密的牢房里,看着牢房外假惺惺的沈氏二房兄弟,冷冷一笑。从被关押之时到此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便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忠远候府中沈老夫人解红珍乃忠远候沈广的继母,解红珍有一子沈安,沈安有二子,沈清书与沈远书。解红珍与其子沈安向来便欲谋夺忠远候之位已久。 想来祖父九泉之下也想不到,他为沈氏延续香火而续娶的这位贤妻,有朝一日会亲手毁了沈氏。 如今,这不过是一场臣子与帝王联手合演的大戏! 承平元年,东云越初登基,帝位不稳,民心不齐,他还需要忠远候府助其巩固帝位,便加官进爵,将沈氏当成他最利的一把刀,哪有动、乱便往哪里扎。而沈氏这把刀握久了,他怕有朝一日,这把刀嗜血多了,养成它自己的血性,便来了一番筹谋。 承平二年秋,大绍内部大定之际,北面北岐来犯,忠远王府沈氏父子领命出征,那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沈清书自请为粮草督运,东云越准奏。 自十四岁那年从马上摔下断了腿,沈玦从来没有放下过对沈氏二房的警戒心。但如今想来,他还是低估了沈氏二房。征讨北岐之战他本就胜券在握,可事实是惨败,沈玦身受箭伤。这其中,必定有沈清书的手笔。 呵,沈清书与沈远书联名上奏镇国大将军父子通敌叛国,分明就是贼喊捉贼! 若不是大军之中出了叛徒将军中机密泄露给敌军,他沈玦不败神将的威名,又怎会折损于此? 若不是忠远王府功高震主,东云越忘恩负义,他沈氏又何必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若不是东云越手段高明让忠远王府死心塌地得跟从,忠远王府所有底牌都被东云越掌握,他沈氏又怎会到此番境地竟是走投无路! “哈哈哈,大哥,别来无恙。”牢房外的沈清书笑得畅快,脸色nongnong的嘲讽和恨意。 盘腿而坐的沈玦即使是落到此番落魄境地,也是显得一派从容,他本就气质高贵,风雅天成,就算此地肮脏不堪,他坐在那里,哪里便自成风流。 沈玦的唇角勾起一抹讥笑,“二弟三弟,真好手段。” “哪里哪里,比不过大哥就算是断了腿还能重新站起来争了一番功名。”沈远书咬牙道,语气中带着nongnong的嫉恨。 沈玦只是一声冷笑做回应。 看着大牢之内的人一副处惊不乱八风不动的模样,沈远书更是气愤,他想要看沈玦慌乱,想要看沈玦惧怕,想要撕掉沈玦脸上永远沉静淡然的面具,随即想到了什么,沈远书洋洋得意地笑道:“大哥可不知道,远书之所以能呈上这一堆证据,还真得感谢大嫂,要不是大嫂大义灭亲对远书言听计从,远书要拿到大哥的私印,可真是要颇费一番功夫。” 沈玦闭目不理。 “大哥许是不信远书所言,可远书犯不着欺骗大哥哪。哦对了,大哥或许不知,早在大哥成亲之前,大嫂早已恋上一名戏子,远书可是答应了大嫂会送他二人远走高飞才得以拿到私印。”沈远书紧紧盯着沈玦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痕迹,“大哥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女人,心根本不在你那吗?” 沈玦置之不理,只是讥笑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以为你们沈氏二房能得意多久?天子与臣子合谋毒害重臣,你觉得那狗皇帝能让你们怀揣着这个秘密活着?” 闻言,沈清书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慌乱,沈玦此言正是戳中了他的心事,可是富贵险中求,他不放手一搏,又怎能知道是福是祸?随即沈清书道:“三弟,别理他了,走。” “哼!”沈远书冷冷一哼,二人甩袖离开。 而狱中的沈玦,唇角缓缓溢出一丝血。 众叛亲离之际,他以为沈氏大房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了,却不想,连结发七年的妻子都是将他推入绝境之人。 这个世上,他还有谁能信? 原来他这七年无子无女,根本不是天意,而是她不愿! 试问哪个心有爱人的女子能为他人生儿育女? 当初既然不肯嫁于他,又何必要遵循儿时婚约,他沈玦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妻离,友尽,父困,亲叛,一众心腹想必早已为东云越所擒,此番他已是回天乏术了! 真乃绝境! 次日,定京城中万人空巷,所有人皆来送忠远王父子一程,忠远王府精忠报国,为黎民百姓保家卫国,威名远扬已久,在百姓心中自是不可替代。忠远王府通敌叛国一说虽然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是百姓心中还是不敢相信,他们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位将一生都献给国家为大虞在沙场上洒热血的铮铮汉子忠远王,紧紧盯着那个卓绝非凡的曾经的沈家小侯爷、如今的忠远王世子。 毕竟是最后一面。 弃市行刑场上,一片安静,肃穆非凡,人人皆是默然看着断头台上的沈氏父子,只有忠远王府人的哭声弥漫。 沈氏父子叛国,是沈氏二房举证,念及此,圣上免了忠远王府上下一众的罪,唯有沈氏父子被送上行刑场。 远处阁楼上,有一道人影出现,那人看着此番人人默哀的场景,眸中墨色渐沉。而他身侧有位白衣公子持扇掩唇而笑,“忠远王府如此得民心,就算是圣上一旨罪诏颁发天下,百姓还是站在忠远王府那一边,沈玦果然不愧是临渊阁六百年来寻找的命定帝王。看来这次,圣上做得对。” “一切还多亏国师为朕出谋划策。”一袭黑袍的东云越沉声道。 “陛下不必言谢,本国师也是为了我北岐子民。”那白衣公子一笑。 无人能知,这一场狡兔死走狗烹的戏码,只不过是大虞帝王和北岐国师联手写下的剧本。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沈玦猛地一抬头,闯入眼帘的是不远处一抹墨色的身影,那一瞬他的眼睛云翻浪涌,浮过无数的情绪,最后猛然一闭,也只是化为唇齿间沉沉的叹息。 时也,命也。 “午时三刻到!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