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忍死须臾待杜根
PS:辛毗现在还不是丞相长史,已改。 …… 这一番话攻击性很强,将徐庶整个人生全盘否定,徐庶抬头望去,发现自己认得此人。 正是徐庶的老乡,名列“颍川四士”之一的杜袭,杜子绪。 徐庶与杜袭同为颍川郡定陵县人,但二人年轻时并无往来,因为他们的家境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徐庶家是单家寒门,又年幼丧父,母亲得去市肆卖笋才能养活他。而杜袭家则是定陵望族,其祖父正是安帝、顺帝一朝的名臣杜根,三代人都做到二千石太守。年少的徐庶还在街上斗剑打架时,杜袭早就凭借家世家学,跻身颍川士人圈子,成了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不过随着董卓入洛,颍川多遭西凉军掳掠,不论世家子还是寒门子,都只能狼狈地携家奔逃,杜袭与徐庶选择南下避乱荆州,这才打过几次照面。 但他们之后的人生道路,再度南辕北辙,杜袭虽然得到了刘表礼遇,却不愿为这守户之主效命,避而不仕。等到建安初年曹cao迎献帝于许昌,杜袭认为孟德公应期命世,必能匡济华夏,于是便毅然北返,在同郡老前辈荀彧举荐下,做了许都朝廷的官。徐庶则因出身不被刘表善待,只能选择游学于汉滨,之后又投入刘备麾下。 虽然一度为敌,可也是各为其主,按理说杜袭不该如此直斥,揭徐庶的短。 帐幔中众臣僚也面露诧异,因为杜袭在曹cao处一向以温粹识统著称,劝谏时也尽量柔和不直犯主公忌讳。今日骤见徐庶,却忽然变得刚而直言,与他平素为人大不相同啊。 有明白原因的掾属低声告知身边人:“二人虽无私怨,却有公仇啊!” 原来,建安七年徐庶为刘备、刘表谋划奇袭许昌,北上进兵时,刘表军偏师袭击了西鄂县,而那时担任西鄂县长的人,正是杜袭。 杜袭治西鄂数年,恩结于民,颇得众心。面对步骑万人的攻势,小小县城是守不住的,但他没有畏惧,反而召集了亲信吏卒五十人,表示愿意离开回家的都立刻遣放。五十位勇士竟无一离开,叩头表示愿随县君同死。 于是杜袭就亲自持弓,带他们在城墙上守备,以五十敌一万,屡屡打退刘表军攻势。守了五天,斩百余敌人,但己方也阵亡了三十多位,剩下十八人个个负伤。 眼看实在是守不住了,杜袭这才带剩下的人与愿意同行的百姓,在夜间突围出城。一路上,吏卒们奉命断后,陆续战死,却没有一个人反背投降的。等杜袭率众抵达曹军的屯田点摩陂时,身边的吏卒,只剩下寥寥数人。 这都是他的死忠啊,一仗下来几乎死丧略尽,杜袭的心在流血,此役虽是刘表军所为,但劝刘表发动北侵的是刘备,而为之谋划军略的,则是徐庶!杜袭心中对这对君臣,当然满怀恨意了。 战后,流亡的西鄂县百姓们听说杜袭在摩陂,便慕而从之,纷纷扶老携幼来投,足有千户之多。经过这桩事后,杜袭才得到了曹cao的重视,先任议郎参军事。今年七月南征在即,便又转入丞相府,担任军师祭酒——这个职位,可是当初曹cao专门为郭嘉而设的。 郭嘉逝世后,陆续有董昭、袁涣二人继任此职,本来应该袁涣随军南下的,但此人乃是刘备任豫州刺史时举荐的茂才,他当初被吕布抓住,遭温侯勒令写信去骂刘备,不然就杀头,袁涣宁死不从,因为以门生斥举主乃是忘恩负义之事,名声必然大坏。而后袁涣归附了曹cao,颇受重用,前些年刘备兵败汝南时,有传言说他死了,一时间满朝皆贺,唯独袁涣神色哀伤,拒绝称贺。 其为人如此,就算曹cao想让袁涣出谋划策对付刘备,他恐怕也会拒绝吧,于是也不让袁涣为难,只火线提拔杜袭继任。因为杜袭曾在荆州居住多年,足迹遍及南阳、南郡以及江南长沙等地,对地利十分熟悉。 所以杜袭才能站在左侧戎事武官前列,分统丞相行营中诸如兵曹、军谋议曹等与兵戎相关的官署,颇有话语权。 帐幔中众人相互对视眼神交流,都乐得看热闹,曹cao的态度也很玩味,他看了看杜袭,又瞧瞧徐庶,问道:“元直,子绪之言,你以为如何啊?” 不料徐庶竟承认道:“杜君所言不错。” “福确实少谋。”徐庶就这样叙述起前事来。 “投降丞相本非荆州公议,只是蒯异度、蔡德珪等人密谋,刘琮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文武多有不愿。玄德弃樊城,过襄阳时,驻马呼琮,刘琮竟畏惧不敢起身回应,其左右及城中吏士对其大失所望,出奔投者数十人。福便劝说玄德,当趁襄阳人心不稳,立刻急攻城池!” “凭关张之勇,玄德之名望,如此则襄阳可有,得手后架空刘琮,借刘表托孤遗命摄荆州之政,处死主降者,提拔主战者,如此则半旬之内,荆州可定。待到丞相大军抵达时,依靠襄阳这水陆之冲,御寇要地,足以一战。” 这其实是诸葛亮的提议,徐庶反倒是不主张急取襄阳的,他唯恐火并中酿成大乱,反而拖慢了南下脚步,而刘备最终采纳了徐庶的建议……但今日徐庶本非诚心归降,只为争取混入曹cao帐下,好在日后做成大事,就将孔明之谋挪到自己头上了。 曹cao知道,襄阳的情况与徐庶所言一样,投降派和主战派分歧很大。听说他轻兵追击刘备时,刘琮身边居然还有将领提议发荆州兵数千,南下截击,如此可擒获曹cao……刘琮不敢,他们竟打算矫命去做,所幸刘琮胆小,连忙向留守的曹军告密,这才阻止了这场闹剧。 当然,曹cao并不觉得刘备拿下襄阳就与自己有一战之力,当初玄德袭杀车胄,重得徐州下邳城后,自以为能够再起,但曹cao亲征,刘备还不是望风而逃? 于是曹cao只道:“纵如此,也不过暂缓一时败亡罢了,而且,刘备未纳元直之计?” 徐庶叹息道:“然也,玄德竟道‘吾与刘景升情同兄弟,琮如子侄,不忍如此’,于是错失良机。” “既离襄阳,福又劝玄德宜往江陵。江陵临大江之会,倚巫山之固,周遭沃野千里,粮秣充足。若再能收江陵水军数万、舟船上千艘,则进可凭借坚城深池固守,退可经巴丘下湘水,取长沙武陵等四郡,凭舟师横于大江,北军无能为也。如此可保荆州之半,与丞相划江而治。” “玄德应允,然荆北士人百姓从者如云,竟有众十余万,辎车数千辆……福遂对玄德说,应当舍弃百姓,速行南下江陵,今虽拥大众,但披甲者太少,若丞相骑兵杀到,如何抗拒?” 后面这一条,同样是诸葛亮的提议,孔明遇事永远是理智的。徐庶则容易感情用事,意见与之相反,他和刘备一样,舍不得荆州士人之心,舍不得这十数万百姓。刘备在新野厚树恩德,以收众心、成大事,为的不就是今日情形么?又对曹军速度心存侥幸。 念及往事,徐庶心中惭愧,只想道:“孔明啊孔明,今日我从阿绍处贾得了些许勇气,至于智慧,就且先借你的一用罢。” 曹cao听后心中暗许,他正是生怕这种情况出现,所以才不顾军旅疲惫,急行追击啊,遂道:“刘备莫非仍不听元直之策?” 徐庶叹息道:“不错,玄德竟说,‘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之而去?’于是只遣关云长带船数百艘沿汉水先去江陵。为了让荆州士民安心,玄德更令福等家眷不得上船,只随大众同行。” “妇人之仁!”曹cao如此评价,他虽然视刘备为杰雄,但唯独看不上他这一点,只对帐幔中众人道:“刘玄德虽心有大志,但确实迂阔,没想到年岁愈长,这病就越重了,自身尚且难保,谈何安民?” “丞相所言甚是!”帐中文武纷纷附和。 “虽有小计,但不能说服玄德,仍是福无谋也。” 徐庶继续道:“及至当阳,福见栎林长坂两面有山,坡道绵长,更有茂林修竹为蔽,于是便急谏玄德,应当砍伐树木,设置鹿角栅栏,阻断道路。再收拢甲兵,集中弓弩,在长坂因地利而设伏,如此可以阻挡追兵。 “若能如此,丞相就算纵轻骑来击,那也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必厥上将军!而玄德则可顺利抵达江陵……” 这倒确实是徐庶自己的计策了,孔明虽是個全才,不论是大战略、理政、治民、律法,还有练兵,徐庶都望尘莫及,可他唯独在战术奇谋上略有所短。徐庶倒是颇为擅长此道,毕竟火烧博望坡就是他的手笔,放在长坂坡也能一用。 说到这,徐庶心中仍觉得大为可惜:“但还来不及实施,丞相追兵已到跟前,玄德军大败,一切都晚了。” 徐庶摇头道:“我遂明白,一切小谋,在丞相用兵如神面前,都是笑话。亲眼见到丞相骑兵之勇,犹如鸷鸟之疾,而玄德军则像以卵投石,摧之即碎。福这才醒悟,多年来辅佐玄德对抗丞相,实乃螳臂当车,确实无智。” “长坂败绩后,福与玄德数十骑狼狈溃逃,心灰意冷之下,又听说老母被执,福念着慈亲安危,急于北返尽孝,于是只能与玄德作别。” 徐庶抬起头,对杜袭拱手道:“所以杜君说得对,福确实无忠。” 徐庶看似将杜袭的指责全盘接下,实则是在自辩,让人听后只觉得责任全不在他,都是刘备不听劝!连杜袭都面色稍缓,暗想自己是不是逼人太甚了? 不料徐庶又道:“至于福少时更名藏匿,却是在效仿杜君之祖父啊。” 这是颍川人尽皆知的故事:杜袭的祖父杜根,在汉安帝时为官,他力主皇帝亲政,得罪了临朝听事的邓太后。盛怒中的邓太后下令给杜根套上麻袋,在殿上当庭扑杀,亏得执法的人同情杜根忠直,打的时候不那么卖力,让杜根得以幸免。邓太后又派人来看杜根死了没,他只能屏住呼吸诈死,苍蝇在眼角产卵都不动一下,于是被扔到城外乱葬岗。 杜根这才得以逃窜,跑到荆州,更名改姓,替酒家做佣保,干些杂活聊以为生。直到多年后邓氏外戚倒台,汉安帝亲政,杜根才回到乡里,征诣公车,从此天下知名。 “福当年正是想到了杜公事迹,所以才屈辱忍死,是为了折节向学,以改前非。”
徐庶搬出杜根,杜袭再说他无行就是骂自家祖宗了,只冷笑道:“此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骂他什么都行,徐庶铁了心要向豫让看齐,忍辱负重以图为主公和自己雪耻。 徐庶又望向曹cao,解释道:“今日得以复归朝廷,所以才再度用了旧名‘徐福’。丞相可把福交给有司治罪,福甘愿受戮,若蒙侥幸,得全首领,还望丞相将福还付乡党,就像今日杜君一样,品评福的名位德行,是优是劣,全凭公论。” 言罢,徐庶再拜顿首。 听了徐庶这半真半假的心路历程后,曹cao自认为对他有了全面的了解,只唏嘘道:“元直何出此言?你应对之策颇善,是刘备不能用也。” 曹cao又对幕府众人追溯一件往事:“当年张邈叛我而迎吕布,劫持了兖州别驾毕谌之母,我对毕谌说‘卿老母在彼,可去,我不会怪你’。毕谌当场顿首表示绝无二心,将我感动得流涕。哈,不料毕谌前脚才离开军营,后脚就跑去投吕布了!直恨得我咬牙切齿。” “等到吕布败走徐州后,我生擒了毕谌,却饶他继续做官,因为大汉以孝治国四百载,夫人孝于其亲者,岂不亦忠于君乎?这类人,是吾所求也。” 说罢曹cao伸出双手来虚抬:“毕子礼因孝而弃我投贼,尚且得免,元直今日也是为了孝道,而弃贼投我,吾当重用,又怎么舍得杀你呢?快快请起!” 徐庶这才起身,心道总算是过了曹cao这一关,同时又对曹孟德心感佩服,他方才这番话,足以令普通士人感激涕零,自己若非早已将心交给了主公,只怕也会动容。 但杜袭却依然坚持看法,再度出列道:“丞相,孝子固然应当赞许,然此人初降,其言恐怕有诈,臣以为不得不防,纵入幕府,也不可任以参军事之职,以免泄我军机密!” 言下之意,他这军师祭酒麾下,不欢迎徐庶。 这下轮到曹cao略感为难了,他方才不过是想让众人来试试徐庶成色,若确实有些才干,那还是要用的。毕竟战争尚未结束,徐庶作为刘备谋主,对他未来动向必然清楚,若能提前知晓,在知己知彼的前提下,就不怕刘备这老泥鳅再从自己手心挣脱了。 于是曹cao沉吟片刻,目光越过杜袭看向幔帐中其他人,果然有聪慧者领悟了老板的意思,帐幔右侧靠前位置的黑衣辛毗,立刻站了出来,朝曹cao作揖道:“丞相,军师祭酒之言有理,但臣如今以议郎身份参议曹事,行议曹掾之职,参与谋议,正好缺一位熟悉荆州情形的助手,或可让徐元直试任。” 放在过去,议郎本是六百石的朝廷官员,却跑到公府里兼任比三百石的曹掾,是不合规矩的。但自从灵帝时,车骑将军张温以议郎陶谦入将军府参军事,开了个头后,类似的委派便越来越多,最后在曹丞相这发扬光大。如今曹cao幕府里,就有一大堆“议郎参某事”,有时候你很难分清哪些是幕府之臣,哪些是朝廷之官。 “佐治此言甚善!” 曹cao很高兴,他喜欢杜袭的忠直,为自己拾遗补缺,但也需要辛毗的善解上意,遂道:“既如此,那便委屈元直,且先任议曹史一职,如何?” 议曹是个特殊的部门,什么都可以谋议,也可能什么都不行,你究竟能在某事上有多大的参与度,全凭曹丞相决定,绝对是最适合徐庶的部门。辛毗在帐幔里缄默多时,就在等此时此刻,交出了一次满分答卷,既给了曹cao台阶下,也能卖徐庶一个人情。 而且,议曹史不过是普通小吏,身份在掾、属之下,秩才百石,帐幔内众臣也都觉得可以接受,不会对徐庶这败军之臣“后来居上”有所不满。 能顺利混入曹cao幕府,徐庶已经十分满意,若曹cao当真重用他,徐庶这性格,心里搞不好还膈应别扭呢,只拜谢道:“固所愿也!徐福身为败军之虏,只求一个下曹小吏之职,俸禄能用来奉养老母足矣,今能如愿,福不胜受恩感激!”言罢又朝日后的顶头上司辛毗一拱手。 曹cao拊掌道:“那便如此,不过元直,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曹cao目光变得凌人:“刘备既已败绩,如今奔逃汉津,乘关羽舟船南下,看上去是要投奔江夏与刘琦合流。但我帐下众人都以为江陵既得,朝廷收荆州水军,顺流而下,取江夏易如反掌。玄德之后究竟有何打算,你可知之?” “玄德亦知夏口难守。”徐庶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遂顺着曹cao的话,反手就给他透露了一个似真实假的情报。 “福临行时,只听玄德说,欲避丞相锋芒,继续南行渡江,打算去交州,投奔苍梧太守吴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