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马车在睢园外停稳,轻晃了晃。孙姑到傍晚都不见玉嬛回来,已在门房外焦灼等了半天,见状忙迎过来,因梁靖已翻身下马走到了车帘跟前,忙又行礼拜见,“多谢大人送姑娘回来。” 梁靖点了点头,掀开车帘,便见玉嬛倚靠在车厢角落,仍自睡着。 他伸手进去,才碰到她露在软毯外的手腕,玉嬛便惊醒了。 黑白分明的眼睛,困倦而茫然,她懵了片刻,才道:“到了吗?” “到了。”梁靖这一路骑马走来,只觉朔风凛冽,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冷得很。她这会儿睡得暖和,贸然吹了风,必会受寒。遂将身上那件厚实的披风解下来,手腕微扬,抖入车厢,而后探了半个身子进去,给她裹在身上。 玉嬛睡意未醒,脑子转得有点慢,又因书架后那突兀的亲吻而有些尴尬,身子微微僵硬,布偶似的任由他摆弄。 梁靖倒是面色如常,甚至在指腹触到她颌下软肉时,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等梁靖系好领口,玉嬛才反应过来,“不行的,你穿得单薄,该留着披风。” “好歹也在军中待过,我不怕冷。”梁靖摇头,背对着府门口昏黄的灯笼光芒,眉眼不算清晰,那眼底的湛然却甚是分明,带着疼惜温柔的意思。不待玉嬛推辞,又握着她手臂出来,屈了膝盖给她借力,扶着她站稳。 外头的风果然很冷,玉嬛将脑袋缩到帽兜里,下意识紧了紧领口。 因梁靖的披风又宽又长,便叫人帮着将底下收起来,免得弄脏了。 梁靖已经翻身上马背,见玉嬛欲出言留客,将唇角勾起,道:“夜深了,不好打搅长辈,我过两天再来。”说完没再逗留,抖着僵声拨马往回走。 数年军旅历练,曾杀敌斩将、浴血冲砂,哪怕刻意收敛,他身上那股刚硬如劲松般的气质也很显眼,从后望过去,那背影便如峭峰悬立,挺拔坚韧。 夜风鼓动衣袍,他浑然不觉寒冷,只抖缰纵马逆风而去。 玉嬛目送他走过拐角,全然没入漆黑的夜色,才有些不自在地低头。 心底里有些怪异,像是欢喜,像是羞窘,模糊不明。 孙姑将暖热的手炉塞到她怀里,说话时那气息冻得一团团白雾般,“姑娘快进去吧,这儿穿堂风冷得很。再站会儿该冻僵了。夫人已经备了饭,就等姑娘回来一道用呢——可惜没留住梁大人。”声音末尾带了点笑意,打趣似的。 离婚期没剩几个月,梁靖近来格外照拂,旁人看在眼里,玉嬛听得出那点关怀调笑。 她睇了孙姑一眼,那位眼角几乎笑出了褶子,似对这位姑爷很满意。 玉嬛心里轻哼了声,嘴硬道:“他自有事要做,留着做什么。快走吧,饭凉了不好吃。” 口中这般说着,脑海里却被孙姑提醒,不自觉地想起书架后那情形。彼时她沉浸在旧事里,满心意外地懵住,而后掩饰着尴尬逃窜出去,不曾细想。此刻琢磨,他胸膛压过来时男人独特的气息、嘴唇碰触时的温度都清晰分明。 心思被攫在书架后面,让人脸红心跳,心神不宁。 那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连她都讶异无比。 玉嬛怕被孙姑瞧出来,赶紧垂了脑袋,叫小丫鬟挑着灯笼在前头。 用完了饭回到住处,早已是月移中天,蟾宫正明。 石榴叫人备了热水、熏暖被窝,玉嬛心不在焉地在窗边站了会儿,睡前沐浴,浑身浸在温热的浴汤里,满脑子的杂念终于安静下来。 她靠着浴桶阖眼,凝神回想,那卷宗便似缓缓在脑海展开。 用了整个后晌强记,卷宗上的每个字,连同纸笺和书架的模样都深深印刻在脑海。她怕回头忘了,特意默默温习一遍。待盥洗沐浴罢,换了寝衣躺上床,随手翻了几页书,跟石榴闲扯两句,临睡前再默念了一遍,确信没半个字错漏,才安心睡下。 次日清晨醒来,趁着里外安静,又回想一遍,记得愈发清晰。 外面仍是阴天,雪片时而如鹅毛,时而如细砧,纷纷扬扬飘个不停。 积雪渐渐积到脚踝,满院银装素裹,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玉嬛没有冒雪出门的勇气,便只管窝在侧间的宽衣里,捧了书闲翻,又临了两张字帖。午后睡了会儿,醒来时趁着旁边没人,又取了张纸笺,默默涂画几个人名,完事后点了灯烛,随手烧成灰烬。 十二年前的冤案,里头罪名真真假假,错综难辨,想翻案,自然不会一蹴而就。 她大致理清了思绪,便暂且按捺,只管叫人往炭盆里烤些栗子吃,喝着暖汤等消息。 快傍晚的时候,果然有了动静—— 京城初雪时福安小郡主曾说,等雪落厚了便一道去赏雪。先前因永王从中生事,暂时搁下,如今又逢大雪,小郡主果然派人过来递话,说后日天必放晴,小郡主要约几个人去城外踏雪寻梅,邀玉嬛同往。 玉嬛欣然应允。 …… 京城外赏雪的去处甚多,福安小郡主选的是金光岭。 金光岭在京城南边四五十里处,山高林密,峰如峭屏,中间有几处飞瀑清泉,松柏之间猿戏鹤出,四时景致各异,是散心的好去处。岭下数里梅林绵延,梅林边上一座金光寺,修得富丽堂皇,庄重威严,里头住持是皇家亲贵极推崇的高僧,在京城里名气很大。 金光寺里有座三丈高的金身佛像,据说曾有佛光显世,是祥瑞之兆。 因这缘故,金光寺地位格外尊崇,专供高僧清修,不许闲杂百姓打搅。周遭的地也大多圈了起来,盖成皇亲国戚的别苑,时日久了,连金光岭都成了专供皇亲国戚赏玩的地方,寻常人甚少踏足。 如今雪后初晴,又是梅花盛开的时节,赏梅的人络绎不绝。 玉嬛同福安小郡主过去时,果然已有人在她们之前到了——是地位尊崇的淮阳长公主,她的旁边有人玉冠锦衣陪同游玩,却是永王李湛。 景明帝年已五十,兄弟姐妹里,如今能留在京城陪他的,除了最得信重的怀王外,便是这甚得先帝宠爱的淮阳长公主。老皇帝上了年纪,这些年朝堂上也还算安稳,昔日雄心壮志淡去后,便愈发看重亲情,宫内宠着两位萧贵妃,对皇后也颇敬重,宫外则格外颇疼爱这位妹妹。 永王既打算做个孝顺的晚辈,除了怀王那边,对长公主也颇殷勤。 今日雪霁,便投这位姑姑所好,陪着出来赏雪,顺道碰碰运气。 谁知这么凑巧,竟真的碰见了被小郡主拉出来的玉嬛。 两拨人遇见,福安小郡主邀请的除了玉嬛,便是两位公侯府邸的千金。长公主常能在宴席上见到她们,倒是玉嬛面生,待几位姑娘行礼罢,不免问道:“这孩子从前倒是没见过,是哪里的?” 一双眼睛瞧过来,颇含审视。 玉嬛便恭敬行礼,“民女谢玉嬛,拜见长公主殿下。” “谢……”长公主沉吟了下,“是淮南谢家的?” “是呢。”福安小郡主在长辈跟前颇为活泼,过去挽住长公主,笑吟吟道:“谢大人帮我爹编书,谢姑娘也很有才学。姑姑今日是专程来赏梅的?” “在府里待着太闷,出来走走。”长公主在她眉间轻点了点,“又是私自出来的?” “才不是!” 长公主也知道怀王夫妇都是不爱出来凑热闹的性子,便笑了笑,两拨人汇到一处,慢慢地踏雪赏梅。长公主爱热闹,小郡主在长辈跟前又是活泼娇憨的性子,姑侄俩说说笑笑,永王偶尔打趣几句,倒是一派和乐融融。 玉嬛则跟两位贵女同行,不时跟着笑笑。 那两位都待字闺中,虽各自在说亲,都尚未定下,难得碰见姿容冠绝京城的永王,也偶尔凑趣几句。醒了两里的路,永王渐渐松了长公主的手,落了几步,倒跟玉嬛并肩而行。 外人跟前,他行事颇有分寸,负手而行,风清月朗。 “才来京城,这是头回来金光岭?”他问。 玉嬛点头,“是啊。” “有福安带着,往后机会很多。”永王侧头觑她,有那么点审视试探的味道。 玉嬛对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先前那一场拦路劫持,足以表露各自态度,永王对她下手,显然是起了疑心。梁靖那边马上要入东宫为官,半点都不会再掩饰立场,她就更无须做戏了,遂只露出恭敬客气的姿态,没接他的话茬。 正巧福安招呼众人看旁边一树夹在满坡红梅间的白梅,便疾走几步,到前面去了。 雪地绵延,红梅如锦,她踏雪走过,帽兜上风貌微动,裙角在雪上扫出浅浅痕迹。 永王盯着那纤秀背影,唇边忽而浮起些许冷笑,瞅着众人不注意,落后十来步,招来随身的心腹侍卫,吩咐了几句。 …… 踏雪寻梅,到景致最佳处,便是怀王和长公主的别苑。 福安小郡主原本备了简单宴席,因知道长公主爱热闹,便特意将同行的几人招呼过去,一道在长公主那边用饭。过后进了怀王别苑,因几位都走累了,便各自安排一间客房歇息,等后晌再逛。 玉嬛出门时只带了石榴随行,好在王府别苑里诸事齐备,仆妇丫鬟铺床熏香后,便留石榴守在身侧,落下帘帐。 玉嬛躺进厚软被窝,忍不住打个哈欠,因雪地里走得太累,没片刻便昏昏睡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鼻端似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与屋里的熏香迥异。她在外面向来警醒,睡梦中察觉不对,自己便惊醒了过来。 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还没看清情形,便见一道黑影压过来,手刀如电落下。 玉嬛来不及惊呼,便闷哼一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