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进香去的不是梁家寻常供奉香油的寺庙,而是北郊的静安寺。 静安寺不大,坐落在山脚下,田产地亩不及别处,加之离城颇远,香火冷清,修建得自然也不及别处巍峨肃穆、华美辉煌。 两府的马车在城门口会和,一前一后赶过来,到寺门前停稳。 兄弟俩扶着梁老夫人下了马车,梁家便几步走向谢家车马,见冯氏和玉嬛已在仆妇的搀扶下出来,便朝冯氏行礼。 后面梁章瞧见玉嬛,一双眼睛立马瞪圆。 谢鸿孤身在魏州为官,毕竟势单力薄,马车也没跟武安侯府似的印徽记。他在城门口瞧见时也没太留意,只当是老夫人常往来的人家,如今见了玉嬛,便忍不住搀住祖母胳膊,“咱们今日是跟谢家一道来进香?” “是啊。”梁老夫人瞧了他一眼,猛然想起件要紧事情来—— 迎娶玉嬛的事都是侯爷安排,梁元绍夫妇虽已知情,梁章这阵子都被关在书院苦读,就只昨晚回府睡了一觉,半点都不知道府里打算给梁靖娶玉嬛的事。偏巧这孩子又…… 她来不及提醒,冯氏便已带着玉嬛走了过来。 “老夫人一向可好?”冯氏仍是温婉和气的姿态。 梁老夫人颔首笑道:“都好。这静安寺虽没多大名气,里头却也有高僧,只是路上颠簸些,车马劳顿累得很,夫人受得住吧?也是辛苦你们了,跟我老婆子来这么大老远的地方。” “老夫人说哪里的话,您是长辈都不辛苦。这地儿清幽,倒是跟别处不同。” 说话间,扶着梁老夫人,便往山门走。 玉嬛落后半步,跟在梁老夫人贴身的仆妇后面,没等梁靖开口,梁章就先凑了过来。 “哎,怎么是你们?”梁章婚事被拒,却也不气馁,侧头觑她,“早知道是你们,我就带你先去个地方。上回见着的铜鼎说是古物,底下还刻着字呢,你见了保准喜欢。” 玉嬛就算有心避嫌,也被他说的东西勾住了,“在哪里?” “师古斋,在宏恩寺后面的巷子里,别看门面寒酸,好东西不少呢。” “是么。”玉嬛小声嘀咕,“你何时也有这雅趣了?” 据她所知,梁章这人贪玩,看到书卷就头疼,对碑文石刻更是没半点兴趣,闲暇时逛骑马射猎、吃喝玩乐,逛些金银摆设的铺子她信,进书肆古物店这种事,总觉得不像。 梁章摸了摸鼻子,“我也好学上进么。” ——先前婚事被拒,他苦闷之下跟沈令君喝酒,着实被沈令君数落了一顿,说他往日故意欺负姑娘家,难怪没人肯嫁。梁章痛定思痛,虽被严父困在书院里,也不敢到谢家打搅玉嬛,闲暇时却常翻墙溜出书院,寻摸些玉嬛可能喜欢的东西,若有机会献宝,没准能叫人回心转意呢? 这样想着,梁章蠢蠢欲动,还想多说几样他见着的好东西,忽觉后颈一紧。 背后衣领被人揪着,险些勒到他脖子,梁章转头,目光对上梁靖压着的唇角。 呵斥抱怨的话咽回肚子里,他缩了缩脖子,不满道:“二哥,你做什么!” “衣领脏了。”梁靖随口应付。 梁章“哦”了声,随手在领口抖了抖,便想回头接着献宝。 谁知梁靖仍揪着他领子不肯放手,梁章愈发不满,回头瞪他。 梁靖抬了抬下颌,“这儿路滑,去搀着祖母。” 路滑吗?梁章低头,近些天没下雨,这路拿青石板铺得平整,干爽着呢。且老夫人左边是仆妇,右边是冯氏,哪有他插手的地方?二哥这明显是拿他消遣寻开心! 他攥起拳头,挑衅似的扬眉。 梁靖不以为意,仍气定神闲地揪着他后领,一副有本事来跟我打的表情。 兄弟俩眉来眼去地交锋,旁边玉嬛起初信以为真,听见梁靖那句睁眼说瞎话的“路滑”才忽然反应过来,心里暗笑了下,不动声色地落后两步,作势跟石榴说话。 那边梁章扬了扬拳逼退二哥,回过头就见旁边早已空荡。 他总不能去搅扰人家主仆说话,只好泄气地跑到前面,替仆妇搀着老夫人。 梁靖唇角微动,落后半步,陪在玉嬛身侧。 侧头瞧过去,正好撞上她的目光,少女撇了撇嘴,神情揶揄。 …… 进了静安寺,先往大雄宝殿进香毕,梁老夫人便叫兄弟俩在外等着,却带冯氏和玉嬛穿过偏殿,到了寺里供奉福位的地方。经幡长垂,门窗昏暗,里头却有一排排长明灯烛燃烧,幽静而肃穆。 引路的沙弥显然熟知梁老夫人性情,见那位递个眼色,便双手合十为礼,退了出去。 殿门阖上,外面苍松翠柏,平添幽寂。 里头灯烛静照,将福位上的字照得清晰分明。 冯氏不解何意,诧然望着梁老夫人。 老夫人微笑了笑,道:“当年韩太师名满京城,夫人可还记得他的名讳吗?” “当然记得。”冯氏颔首,随老夫人的目光瞥向那一排福位,若有所悟。 玉嬛紧贴着站在冯氏身侧,也跟着瞧过去,一目十行,越过无关的福位,迅速落在有些熟悉的名字上——故人韩讳师道之灵位。她愣了一瞬,旋即想起来,祖父韩太师本名师道,外人提起时的文达是他的字。 这福位的旁边,则是她生身父母的福位。 当年韩太师落的是大不敬的罪名,虽有旧日弟子冒死收了尸骨,到底没有香火。 如今在魏州瞧见这个,那必是出自老侯爷的手了。 玉嬛到底在淮南住过许久,知道世家大族的情形,阖全族之力谋取富贵权势,身家性命也都彼此牵系,当家人的身上担子极重。梁侯爷身受皇恩,承继祖宗家业,肩上挑着阖府上下的性命,能有这份心,已是难得。 她怔怔地望着,想着素未谋面还蒙冤不白的亲人,鼻头泛酸。 梁老夫人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道:“原想供奉在别处,又怕那儿人多眼杂,被人认出来麻烦,便供在这里,权且寄托哀思。” “多谢侯爷,多谢老夫人。”玉嬛真心实意,屈膝端正行礼。 梁老夫人颔首,叫沙弥进来,帮着玉嬛跪拜。 …… 殿外,梁靖兄弟俩站在树荫下。 这寺里香火冷清,便也格外安静,梁章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瞧着并没什么看头的佛殿古木,百无聊赖,找了个石子踩进泥地里,又拿脚尖抠出来换个地方接着踩。 旁边梁靖看了两回,便摇头叹息,“还当你要踩出什么名堂。” “呵!我踩个八卦图给你看看?”梁章还记着方才那点恩怨,趁着周遭没人,忍不住问道:“刚才在寺外,你故意的?” “嗯。” “还真是故意的!”梁章声音略微拔高,将右手叉着腰,不满道:“我跟人献个宝,碍着你了?二哥,我听说爹娘张罗要把沈令君他姐娶给你,回头进京又得升官,双喜临门呢,怎么你还顶着这棺材里闷闷不乐!跟你说——”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我这回不是胡闹,很认真的。” 梁靖眸色微寒,“是吗?” “嗯!”梁章郁闷地将石子踩得更深,觉得跟亲兄长吐露心事也没什么,“先前还请祖母帮着探口风,结果人家在淮南那边已有安排了。不过尘埃落定之前,总归还有转圜的余地对吧?我多讨她开心些,没准那边的事黄了,人家能回心转意呢。谢姑娘喜欢那些碑文石刻,二哥,你若见到好的,帮我留意着?” 他说完,期待求助般看向梁靖,却见二哥双目微沉,那嘴角都压了下来。 梁章愣了下,就听梁靖问道:“你中意她?” “嗯。” “多久了?” “她来魏州没多久就……”梁章终于觉得二哥态度很古怪,声音也低了下去,戒备般打量他神色,“怎么关心起这个了?” “沈家的事情已经回绝,我要娶的——”梁靖将手按在弟弟肩上,语重心长,“是玉嬛。” 彷如一道霹雳落在头顶上,梁章只觉头皮一麻,不可置信,遽然抬头道:“你说谁?谢玉嬛?”见梁靖颔首,他瞪着眼睛,那张俊秀的脸几乎皱成了菜包,“可是她说在淮南……” “别急,这事是祖父做主,爹娘也都点了头。”梁靖屈指在他脑门敲了下,“还以为他们跟你提过。” “我这些天都在书院,谁会跟我说!”梁章乍然听见这消息,打击太大,五雷轰顶一般。 兄弟俩四目相对,梁章全然没料到中意的姑娘前阵子才婉拒了他,转头就要嫁给自家二哥,心里五味杂陈,神情复杂。 梁靖觑他神色,待弟弟缓过劲儿来,才道:“不高兴了?” “哪有。”梁章倒不是胡搅蛮缠的性子,闷声道:“二哥文韬武略,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是我能比的。这事儿本来就不能强求,她看不上我,那也没法子,谁叫我先前不上进。” 失落郁郁的模样,全都写在了脸上。 梁靖心疼而好笑,拍拍他肩膀,“你也别想歪,不是为了我那点虚名。” “知道,她不是那种人,不合眼缘罢了。”梁章嘀咕。 他没钻牛角尖,梁靖便不再担心。 这事儿也是他始料未及,又不好劝,只肃容叮嘱道:“往后她会是你二嫂,记清楚了。” “知道!” 梁章虽顽劣,却没长歪,朋友妻不可欺,更何况是自家亲嫂子。 他闷头站了会儿,也没兴致再跟着游玩,往殿里瞥了一眼,实在不知待会玉嬛出来后该如何说话,索性撸起袖子,“算了,我回书院读书。明年进京赶考,天地大着呢!”说罢,将臂弯里挂着的披风递给梁靖,叫他待会给祖母披着,而后转身出了静安寺,策马回城。 待梁老夫人和玉嬛母女出殿时,梁章早已不见踪影,唯有梁靖站在门外,身姿颀长。 见老夫人四处打量找人,梁靖便道:“三弟回书院去了,祖母不必担心。” 老夫人瞧他神色,隐约猜出几分,便没再提。 众人在寺里进完香,回城后,老夫人请母女俩过去喝茶,恰巧老侯爷也请了谢鸿到府里,遂在夷简阁外花厅坐了坐。因玉嬛回心转意,老侯爷夫妇又有意成全,一顿茶喝罢,谢鸿夫妇也表露赞成的态度,皆大欢喜。 就等永王离开后,腾出手问名纳吉,择定婚期再筹备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