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七到八月是s市最热的月份,即便江一晖天生体寒,在小镇经历完高温烘烤,又换个地方继续,也不太受得住。 备在门口的遮阳伞易晖从来不拿,有一回阿姨给他塞进书包里,他晚上回来又把伞放回原处。 “是不是怕别人笑话,不好意思打伞?”阿姨劝道,“外面日头这么大,男孩子也要防晒的嘛,这么下去小心中暑哦。” 承她吉言,这天离家最近的kfc满座,易晖顶着烈日又走了两条街找到一家有座的咖啡厅,待在室内的时候就头晕眼花,直冒虚汗,晚上从店里出来又被迎面卷来的热浪扑得发蒙,到家饭还没吃就倒下了。 阿姨的工作时间是上午九点到晚上七点,怕易晖没人照顾,待到夜里近十点才走。 中暑再加上吹冷气感冒双病齐下,意识迷糊间,易晖听见阿姨边给他额头上敷湿毛巾边唠叨:“这么热成天往外跑,伞也不肯打,唉,现在的小两口闹矛盾都这么折腾?” 易晖想否认,想反驳,可他实在太难受了,神志也昏聩不清,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就在阿姨的唠叨声中沉沉入睡。 好像做了一个梦,有双干燥温暖的大手覆上他的手背,握住了他被冷汗浸湿的手,又有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指腹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滑下,捏着他的那只手五指收拢,攥得更紧。 易晖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可他的眼皮沉重,重到一条接收光源的缝都无法撑开。 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到八点,阿姨已经在厨房忙活。下楼前易晖看了一眼二楼隔壁的主卧,门开着,没回来,或者已经走了。 坐在餐桌前,阿姨把热粥端过来:“什锦甜粥,最适合病人食用。” 也许是饿了太久大脑供氧不足,拿起勺子咽下几口,易晖忽然想起梦里遗漏的细节。 那人动作很轻,极尽温柔地用手帮他揩去额角的汗,在他耳边呢喃:“对不起,我来晚了。” 两天后收到唐文熙寄来的防晒霜,易晖拍了张照片发微博,配字:同学情感天动地[心] 刚发出去不久,接到唐文熙的电话:“瞧我这个脑子,口罩和遮阳帽忘了一块儿给你寄!” 易晖笑道:“我可以自己买。” “别别别,你还是别出门了,在原地等着。” 易晖一惊:“你不会已经在路上了吧?” 唐文熙这回没卖关子,嘿嘿一笑:“周末有个培训在s市,我正好来找你玩。” 于是今天易晖早早地把工作做完,没有再画自己的私活,中午吃过饭稍作休息就赶往高铁站,接远道而来的朋友。 在出站口碰面,唐文熙把带来的帽子扣在他头上:“不是让你不要出门嘛,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走丢了不成?” 易晖扶了下帽檐,把鸭舌转到正前方:“就等你的帽子了,你再晚点到我可能又要中暑晕倒了。” 两人在附近的商场找了家中餐厅,等上菜的过程中,唐文熙把他最近的工作、借住的地方挨个盘问一遍,易晖答得磕磕巴巴,好歹是对付了过去。 唐文熙也是学画的,总不能再拿什么采风当借口糊弄。先前易晖说在s市找了份与漫画相关的工作,所以要长期驻扎,这个谎他撒起来没太多心理负担,因为他确实找了份漫画上色的工作,不过不是打卡上班,而是自己在家做。 “我还以为你要一辈子待在那个小镇不出门了呢。”唐文熙喝了一大口冰柠檬水,龇牙咧嘴地说,“独居在外一定要小心啊,我回头再买个防狼棒寄给你。” 易晖觉得夸张:“不用啦,我虽然没怎么出过门,基本的生存技能还是有的。” 唐文熙放下杯子,吐着舌头道:“可是你看着太好骗了,听说你找工作,我都怕你被人骗去窑子里接客。” 吃过饭,弄明白“窑子”是什么地方的易晖面红耳赤。走在路上,唐文熙“啧”了一声:“我就说你太单纯,开个玩笑都能羞成这样。” 易晖的胆小怯生是刻在骨子里的,近一年的适应调整已经改善许多。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垂,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在s市待了快有一个月,每天两点一线,好不容易来个朋友陪他玩,当然想抛开工作放松一下。 唐文熙带他到楼下的电玩城,易晖没来过这地方,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又都不敢尝试,生怕玩输了会扣钱。 转了一圈,回到门口的一排娃娃机前,脚底仿佛被抹了强力胶,再也挪不动道了。 想着要省钱还债,易晖只兑了十个币,两币一抓,四次什么没抓着,最后一次唐文熙出手,抓了一只穿着毛衣的小熊。 见易晖盯着娃娃机里侧躺着的哆啦a梦出神,唐文熙摩拳擦掌地掏钱:“等我再兑几个币,把那蓝胖子给你抓了!” 被易晖拦住:“不用了,一个就好,我住的地方放不下。” 两人一熊走到商场外面,看见广场上灯火璀璨,有几个小女孩穿梭其间,向来往成双成对的情侣兜售玫瑰花,易晖才想起今天是七夕。 “情人节欸……”唐文熙仰头看挂在树上的彩灯,感叹道,“情人节我为什么跑来这里跟你过?” 易晖看着一个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的女孩巧笑嫣然,也愣愣地说:“是啊,为什么呢?” 一人买了一杯奶茶,坐在广场的长椅上边喝边聊。 “他挺忙的,说不定马上就要出国,画画只是他的爱好。” 唐文熙这个话题起得没头没脑,易晖却一下子就知道“他”指的是谁。 “他家那么有钱,怎么造都行啦……我家工薪阶层,读个研都得全家勒紧裤腰带。”看着从清晨起就握在手里毫无动静的手机,唐文熙忽而笑起来,“不过他也太爱玩了吧,等到了国外,岂不是要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易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说什么都怕雪上加霜,怕他更难过。想了半天,说:“两万块钱我会尽快还你,这样你就能出国了。” 歪打正着起了效,唐文熙把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憋了回去,捶了一下易晖的肩膀:“两万块钱够干什么?最好一辈子别还,让我偶尔发神经的时候至少有个地方可以投奔。” 晚上回到小区,易晖沿着路边低矮的灌木丛慢慢地走,想唐文熙说的“发神经”,想不知何时能凑齐的“赎身钱”。 虽然至今都弄不明白周晋珩把他弄到这里来,又给他最大限度的自由,什么都不要他付出到底为了什么,易晖只知道自己完全没有作为替身的自觉,从不思考怎么讨好金主以获得更多利益,整天想着赚钱还债,争取早点离开。 半年时间并不长,可还是足够改变很多东西,还是让他觉得恐惧。 这么边走边想,快到门口时易晖拐了个弯,碰到迎面驶来的小区巡逻车。 “先生七夕快乐。”开巡逻车的年轻保安从车上跳下来,递上手中的一支玫瑰,“祝您和您的爱人幸福美满,长长久久。” 小区物业用心,每逢节日都会搞这种为业主送福利的活动,易晖以前收到过好几次来自物业的花,有一次被周晋珩看见了,皱着眉不怎么高兴地问他这花哪来的,让他没事别总往外跑。 思及此,本想用“我不是业主”拒收的易晖迟疑片刻,笑着接下了:“谢谢。” 花像是刚摘下的,很新鲜,花瓣上还凝着水珠。这让易晖想起家中正值花期的白雪花,不知道今年能否有幸看到它开花。 目送巡逻车驶远,易晖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打算快点回去,抬头的刹那正好与在路边站着的人视线相交。 易晖手握一枝玫瑰,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立刻收起,在路灯下隐没得干净彻底。 一前一后进到屋里,玄关没开灯,易晖躬身换鞋的时候没把握好距离,一脑袋撞上周晋珩的后背。 “抱歉。”易晖说完往后退一步,蹲下继续换鞋。 今天回来得晚,阿姨已经走了。生怕被问到出门的时间是不是超过了十二小时,进屋给花浇了水,易晖就着急要上楼。 “你的花,还有熊。”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晋珩突然道。 易晖只好硬着头皮反身,把放在玄关柜子上的花和玩偶拿走。 客厅很大,从玄关走到楼梯口必须经过沙发,易晖不经意瞥见茶几上歪倒的几个空酒瓶。 看来周晋珩今天比他回来得早。 这么早回来,就为了喝酒? 不过这不是他该管的,易晖没多想,上楼去天台收了衣服就匆匆进到楼下洗手间里,还不忘反锁。 他连手机都带进洗手间了,穿好衣服拿起来准备揣口袋,微博后台突然推送一条消息——周晋珩拍广告摔伤,大师称其流年不利事业或走下坡路。 解锁时刚好跳转到新闻页面,粗略扫过,评论里的粉丝要么在哭着喊心疼,要么在骂这个营销号胡说八道,中间穿插着几个幸灾乐祸的路人,嘲讽周晋珩为了上热搜无所不用其极,自残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从头到尾也没提伤在哪儿,易晖站着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机揣回口袋。 出来的时候,周晋珩还在客厅里。 他背对易晖,手拿一瓶伤药往赤裸的后背倒,因为看不见,药油不仅没涂到有需要的地方,反而洒了大半在地上。 周晋珩转身的时候,易晖立刻移开视线,听见拧开另一瓶药水的声音,他抬脚刚要走,又被叫住。 “不帮我抹个药吗?”周晋珩一条胳膊绕过肩膀,指自己后背,理直气壮道,“你撞的。” 不到三分钟,易晖就用行动把“勉为其难”这个成语的意义诠释得透彻详尽。 他用药瓶口沿着周晋珩的瘀伤随便涂了涂,抹得厚薄不一,甚至没亲自上手,就匆忙起身要走。 被周晋珩飞快伸出的手一把扣住手腕:“这边还有,帮我一下。” 因为进门时的那一撞,易晖拒绝不出口,心想就当让一让发酒疯的人吧,又坐回去,帮周晋珩把肩上的一片伤也抹了。 抹的过程中,易晖发现除了后背和肩臂,前胸也有几处青紫瘀伤。 周晋珩出道的第一部电影就是动作片,后来也接拍了不少有打斗情节的影视作品,加上他几年如一日地不爱用替身,所以受伤在所难免,放在桌上的这几瓶伤药,还是傻的那个易晖在的时候买来备在家里的。 那样高强度的拍摄都没搞得遍体鳞伤,拍个广告怎么弄成这样? 心中疑惑,但并没打算开口问。周晋珩不知喝了多少,全身皮肤都在挥发热量,易晖的手不慎拂过他腰侧的肌理,被烫得手指蜷缩。 待到能看到的伤口都抹了药,易晖松了一口气,盖上瓶盖,又要走。 “就这样?”周晋珩上身赤裸半躺在沙发上,语调微微拖长,“你下手好重啊。” 不是没听过他这样撒娇。 那三年里,易晖认为自己年纪大应当照顾他,周晋珩虽然嗤之以鼻,偶尔心情好了,也愿意接受他的照顾。 记得有一次,也是抹伤药,易晖怕弄疼他,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抹完之后周晋珩拉着他的手亲了一下,勾唇笑得狡黠:“灰灰的手真软,再多揉几下呗?” 声音犹在耳畔,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易晖垂眼装没听见,把药瓶放回茶几上。 这回都抹完了,他终于可以走了。 刚起身,腿还没蹬直,突然被一个大力拽得倾身倒向沙发。 没来得及慌乱,看见周晋珩痛苦的神情,易晖以为压到他的伤口,忙要站起来,却被箍在腰上的臂膀牢牢圈住,上半身都直不起。 太近了,无处着陆的目光落在周晋珩的脸上,那道他以为已经痊愈的伤原来还在,凑近了才能看到肌理被损坏的参差切口,像一条盘踞在脸上的虫。 易晖呆住了,原来这道伤口有这么长,这么深。 周晋珩却好似不以为意,只是明明笑着,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说:“好疼啊。” 沙哑的嗓音让易晖心口揪了一下,短暂的一下,他又企图挣扎起身,被另一条臂膀揽住脖子,倏地往下按。 易晖彻底趴在周晋珩的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宽阔肩膀,酒味和着药油味闯进鼻腔。 周晋珩滚烫的唇贴着易晖微凉的耳廓,他想看着他,又怕再从他的表情里捕捉到厌恶。 他可以对朋友笑,对陌生人笑,唯独对自己,永远只有冷漠和抗拒。 “那时候,我是不是也把你弄得这么疼?”周晋珩眉宇紧蹙,似乎疼得厉害,酒精都不能麻痹他的痛觉感官。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吐息频率错乱,像是不知道做什么才能把怀中的人留住,只好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直到嗓音干哑,借着气音艰难道出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能不能……把我的晖晖还给我?” 那个爱着我的、会对我笑、会心疼我的小傻子,能不能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