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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世界

    凌晨两点,武深高速

    路上几乎是没有任何车的,只有一辆棕色大众途观从远处疾驰而来,唯一的光亮从车灯中射向前方,惹恼了从熟睡中惊醒的树丛。

    这一路都是直线,而且没有任何其他车辆,然而现在这条路是最难开的——没有司机能抵挡得住因为连续开车数个小时而席卷全身的困意,包括我父亲。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

    戴着父亲新给我买的耳机,我的双眼瞪得溜圆。也许是年轻人精神好的缘故,我坐在后排中间,歌曲的声音差点就将我沦陷进手机的世界了。

    也只是差点。

    我放下手机,眼光随着车灯看向前方的弯道……

    弯道在我颤抖的瞳孔中越来越近!而驾驶位上的父亲居然在方向盘面前小鸡啄米!

    “爸?”

    “爸!”

    父亲猛地睁开眼,抬起脸就看见前方的死神在向我俩招手。

    我都恨不得伸出手把住方向盘了,无奈我的手真够不着。当时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全身唯一在动的就是自己颤抖的瞳孔。

    “听天由命了。”我带着死神的狞笑合上了绝望的眼。

    我在等,等着车身钢架支离破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不过还好,等来的是一个向右倾倒的巨大惯性。

    我睁开眼,父亲还是在这生死时速里,将我们两人的性命挽救了回来。

    他几乎将方向盘打了一个十二点!

    在高速公路上打十二点方向,差不多可以撞到另一边去了。

    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车技,方向盘只保持了一瞬间的十二点,就被他反应了过来并调了回来。从天上看去,我们的越野车就像在这空旷的弯道上打了个直角,从限速八十的那条路开到了限速一百二十的路上。

    “大概……就是这样,反正我们差点就把小命搭在这了。”我耸耸肩,放下外婆给我泡好的一杯龙井。

    “噢呀呀……”外婆苍老的面容里,双眼周边的血丝其实特别明显。

    “以后叫你爹不用这么赶了,没关系的。”外婆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说。

    外婆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我很清楚,父亲亦然——如果父亲不拼点小命,可能我们就赶不上外公清晨的入葬仪式了。

    早在一个月前,外公就检查出了问题,医生建议他做个手术,但已经七十多岁的外公拒绝了。

    都说“人老有两坎,暗九大过天”,两坎,就是七十三岁和八十四岁。

    说来也巧,外公去世这年,就是七十三岁。

    母亲和四姨得知去世的消息后,我的母亲哭成了泪人,父亲立刻给她订了个机票,母亲就带着四姨先回了湖南。由于我的上学问题,一直等到国庆节放假,父亲才带我连夜开车,一千公里的车程,我们从早上五点一直开,开到了第二天凌晨四点,也就有了刚才上面惊悚的一幕。

    父亲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也累了,浅浅地睡了三个小时。七点,由村民组成的送葬队伍准时出发,向山上去了。

    这座山是墨绿的,但是脚下走的路确实荒漠里专有的土黄色。寒风吹在村民的侧脸,我望过去,麻木的神情看不出一丝低落,每个人都是清一色的眼神,眼珠子怼着灰色的天。

    我和我哥并肩走着。毕竟都是外公曾经带过的孩子,这场葬礼我们是不可能缺席的。

    只是,我哥和我根本就没有谈过关于外公的事情,我们的话题,无非就是:学习、游戏、喜欢的女孩。

    一路敲锣打鼓的,我都不知道是在送葬还是送自家女子出嫁。

    外公的亲人里,还有很多我以前从未见过的面孔,最多的就是一些小学模样的孩子。毕竟是葬礼,他们说笑的声音也不敢太明显。

    哭泣的声音随着我和我哥越走越前面而逐渐清晰,两个哭丧的叫喊此起彼伏,声声敲进了我和我哥的心。

    我俩对视了一眼,看向了前方我母亲和四姨。

    哥是四姨的儿子,所以对她俩的声音我们都非常熟悉。我们的两个母亲互相搀扶着,走在抬着的棺材旁边,掩面痛哭。

    “妈……别哭了。”哥走上去拍了下四姨。四姨却猛地抖了一下肩膀,将哥的手顶了下来。

    我无奈地拍拍哥,用眼神告诉她:不可能不哭的。

    至亲的、养育自己半辈子的亲人离世,甚至在他合眼前,都没能再让他看看自己。这是多少现在忙碌的七零后吃饭时将筷子狠狠砸地的悔恨,又是多少七零后开车时一个急刹伏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的崩溃。

    更何况,也不会有人为外公这么哭泣了,哪怕是我们这一辈的孩子,我们有些比较远的旁系血亲,甚至是我连续开车十几个小时赶来的父亲,也只是跟在队伍后面,点起一根烟,蹙着眉,满脸憔悴地拖沓着皮鞋。

    上山的路弯弯曲曲,爬了一个小时的山,终于是来到了墓地。一切简单的仪式流程后,外婆再也忍不住悲伤,她拖着娇小的身躯,滑进了土坑里,扑倒在棺材上,伤心欲绝。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的,也许对他们而言这老婆婆是在浪费时间。我只是觉得,外婆年轻时,肯定也这样扑进外公的怀里,肆意宣泄过自己的悲伤吧。

    曾经的眷侣都未曾向往过天荒地老,但是没有人能逃出墓碑前的无力感,这是我们每个人难免的结局。

    也许我们不会懂这种悲伤,对孩子们,甚至是对三十多岁的而立之年者,这些也就当做是在拍摄现场看没有特效的电视剧吧。

    无聊的我一直在研究周围人的言语和表情,有一个问题逐渐浮现出来:为什么他们的脸上有一种期待呢?

    然后下山了,我就懂了。

    看到外公家院子前面摆着的十几张桌子才懂的。

    “这是村里人的习俗。”哥这么跟我解释。

    我愣愣地坐在哭红眼的母亲身边,拿起一杯椰汁,怎么都觉得不入味。再夹一块酥rou,可是我抬头,恍惚间看见外公居然还在楼顶上晒着谷子。想到这居然是为死人摆的宴席,我将这没嚼上几口的酥rou一口吐到了盘子里。

    而那些参与宴席的村民、亲人,还是吃得那么尽兴,扬起头大口喝酒的样子,像极了太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气魄。

    “走吧。”如坐针毡了半个小时,我离开了这群人的笑脸,“离开这个灰蒙蒙的世界吧。”

    “我真的觉得,就是,家里没一个长辈不行。”母亲抽了下鼻子,望着窗外,“老人没了,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我坐在回程的车上,默默地听着母亲的啜泣。父亲望着前方,驶向了拐入县城的第一个路灯。

    下午的夕阳,却被山灰掩盖着,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是人心跳动着,却扬起了一片灰蒙蒙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