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露出獠牙
说是去看他，实际上也不过是厚着脸皮偷偷摸摸去。颠了颠手里的药包，心知自己简直多此一举，在武当山上，我还能搞到比他屋子里更好的药吗？更何况还有千里迢迢特意前来的槿月呢。 不过两手空空来的话，被他抓住就不好解释了，毕竟上次他已经警告过我。这次来，我还额外带上了一份见面礼，谁知远远就被槿月拦下了。 刚下过雨，武当山萦绕着大片大片的雨雾未散，许是夜间的风太大，打扫的小道士还未起床，琼台的树叶落了一地，地面水迹未干，平添凄凉冷寂。 那容颜秀美的女子孤零零站在院门口，见我来了，脸上柔柔一笑，道：“姑娘还是回去吧。” 她的笑容很是勉强，像被寒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花朵。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想来便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也未必能俘获倾慕之人的心吧，白莫寅那样的人，真的会是她的如意郎君吗？真的会回应女子那颗爱慕的心吗？ 我突然心生怜悯，看着槿月轻声说道：“雨后天冷，jiejie该多穿件衣裳的。”如此单薄，叫人看了心疼。 她似没料到我如此开口，楞了一下，才柔柔笑道：“多谢林姑娘提醒，姑娘自己也应当注意些才是。” 我点点头，才言归正传道：“住在里面那位哥哥，伤得可重？我给他送了些药来。” 槿月垂眸看了一眼我手中的药包，微微一笑：“他不碍事的。” 我连忙道：“是吗？我那日见他，觉得他脸色好生苍白，便去捡了些药来，希望他服下。” 槿月听到我提及之前来过，甚至已经见过白莫寅，她的面容也丝毫不变，仍微笑着说道：“你既见过他，也该知道，他不愿意旁人打扰的。” 看她的言语神情，上山时眼含期待，此刻面色落寞，分明是对那人爱意深重。她如此阻我，莫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斟酌了一下言语，又试探道：“其实我是白家三公子，白景枫的朋友，前些日子他来见兄长不成，便去了洛阳。昨日听闻他二哥受了伤，我便想着，应替他去看望看望。” 槿月听后面色仍未有多大改变，柔柔笑道：“这里面是有原因的。三公子自来行事冲动，受不得半点委屈，若是知道莫寅受了伤，可如何了得？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莫寅却偏生喜欢清静，所以，请姑娘务必替他保密。” 说完后，冲我眨了眨眼，伸手一只手来：“这药，不如叫我替你转交给他？” 听她一口一个莫寅，我一边揣测这姑娘和白莫寅究竟熟到什么程度，一边感慨不愧是青楼里出来的头牌姑娘，一颗七窍玲珑心，根本无从下手。嘴上说得客气温婉，可路却丝毫不肯让。 我脸皮再厚，也无法拉下脸叫这样温柔又有礼的jiejie让开。 最后只能把药包递给他，自己空手而归。 回去后，才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小小的香囊，里面塞满了小块儿的沉香、檀香，是那日见白莫寅面色不佳，想来睡得不好特意为他准备的。 他是白景枫的二哥，我总是会比旁人多出了一分容忍和善意。可这种礼物，当着槿月送出去，总是不好的，只好藏进袖子里，这份见面礼也就没有送出去了。 又过了几日，听说山下半月一场的赶集日到了，不少布匹香料商会来，武当山好多弟子都下山去了，林知乐也去采买一些姑娘家用的物件。我估摸着槿月说不准也会去，她匆匆上山，似乎没带多少行李的样子，眼下住了几日，总该采买一些的。 算准了槿月不在，我打算再去一次琼台。可待我真去了，才发现琼台空空如也，唯有一个小道士扫着院子，我忙问他人都去了何处，他搔搔头，道：“那位师兄已经在三日前下山了。” 白莫寅下山了？他不是在养伤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不合理呀。 我忙道：“槿月呢？就是陪伴他的那位姑娘。” 小道士道：“那位姑娘也已经离开了。” 我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望着远处云海浩渺，怅然若失。 此后在武当修行未久，我便同林知乐一路启程回灵山，以筹备义父今年的生辰。我们带上同行十几名家丁，再次踏足太和宫去向正好出关的武当掌门辞行，并代掌门向义父传话，说不日定来参加义父寿辰。 辞别武当山时，我一步步走下台阶，回头见得高高伫立的红墙飞檐越发恢弘厚重，萦绕不去的云雾在山巅漂浮，偷偷冒头的日光穿过云层洒向整座武当山，上万弟子于这清幽之地打坐修行。 我何其幸运参与其间，心里万般不舍，感慨这一趟旅程，就此结束了。 若要说收获，武功方面心得不少，然而关于哥哥乃是青玉道长弟子一事，除了白莫寅，我仍未从旁人处得到证实，似乎所有武当弟子都一口咬定，青玉道长没有一个姓林的徒弟。 白莫寅真的骗了我吗？ 他只是在胡言乱语以挑拨我和哥哥的关系？还是说另有隐情？ 义父的生辰到了，若不出意外，白莫寅会随他的父亲应邀前来参加，青玉道长亦可能出现。比起四处打探，倒不如届时找到当事者直接问出。 真相为何，我甚是期待。 当夜，一行人入住山脚客栈。我脱了外衫整理头发，忽然心口闷得慌，推开门去院子里转转，撞见有人站在墙头小声说话，人影看上去很是熟悉。 我喊了一句：“那边是谁？”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须臾，林知乐缓步从阴影里走出来，面向我说道：“是我在这里。”神色坦然，带着平日里的冷漠矜贵，看不出丝毫不妥。 “你在跟谁说话？”我察觉到一丝古怪，怎的她半夜鬼鬼祟祟的呆在这儿。 “没有谁，你看错了。”她没有理会我的质疑，转身就回房了。 盯着她远去的背影，我越发不是滋味。 我又不是瞎了，也不是傻了，能被她忽悠过去么？ 莫不是跟谁偷情？想到这个可能，我捂住了嘴巴——是了，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她该不会是在武当修行期间，和哪个武当弟子暗生情愫，偷偷好上了吧？ 哼，我定要找到证据，看看她究竟在隐瞒什么秘密。 除却这点儿小插曲，后续连日赶路，我才见识到林知乐这个名义上的jiejie，曾经未曾言明的情敌，有多不好相处。 她不喜欢我，我心知肚明，可我又何尝喜欢她？ 偏生我们又同为林家养女，以姐妹相称，他日若与白景枫相见，保不准又是一番是非恩怨。如今，偏还得一路同行，想想都别扭。 此后住店吃饭时，她都尽量与我避开，一开始还说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后面越来越少了。 可路途遥远，我们不能一路骑马，最终还是雇了马车，两人面对面坐在一个马车里，一行家丁在前面开路。 一日，又是面对面而坐，相对无言。 我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jiejie去年一直住在武当，可曾见到琼台那位？” 林知乐冷冷看着我，道：“他连景枫哥哥都不见，又岂会见我？我也不会不知趣，不请自来地去打扰他。”她这分明是含沙射影，讽刺我屡屡朝琼台跑的事情了。 见我不说话，她又道：“莫寅哥哥性子淡漠，从来不爱闲人叨扰，你屡屡前去琼台，若是惹他不快，对我林家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一听，忍不住笑出了声：“惹他不快？白景枫在灵山擅自杀了刺客灭口一事你可知道？他也日日惹义母不快呢，他可曾担心惹怒我林家？” 林知乐听后，目光隐怒。 自见面以来，我就觉得这个jiejie看我时，总是努力压着一股子怨气的，便说道：“jiejie何必憋着，有什么不开心，说出来便是，茉儿洗耳恭听，绝不撒泼耍赖，哭鼻子说jiejie欺负我这个meimei。” 林知乐定定地看着我，晃动的马车叫她耳朵上的玉坠子跟着晃荡晃荡，她的身子却稳稳坐着，显示出一丝不苟的秉性：“我天性不爱说笑，不爱玩乐，所以没什么憋着，也没什么不快。只不过你来自域外，行事肆意妄为，作为林家女，我总是怕你为家中惹来乱子，心存担忧罢了。” “肆意妄为？”我差点儿惊掉了下巴，“若我这般行事作风都能称得上肆意妄为，那白景枫那样子的又算什么？”你又看上他什么了？ 她脸色一僵，道：“我与你说的是林家之事，你屡屡提他做什么？这与外人无关。” 我挑眉疑惑：“外人？原来在jiejie心中，白景枫乃是一个外人。”她看我不顺眼，不就是因为白景枫么？不让我提，我偏要提，还要与她说个清楚才是。 “即便他是兄长好友，非亲非故，不是外人是什么？”这林知乐倒还有几分中原女子的矜持，我不再吭声，但也没有答应。半晌，她瞥了我一眼，才道：“你若不喜欢，我今后不说便是。横竖我也没兴趣招人嫌。该说教于你的，也是父亲母亲罢了。” 她语气如此冷静，我却很是意外，于是也未再话中带刺，甚至在树下歇息时，把兜里的一颗梨递给她，她握在手里，目光深深的看着我。 这实在不像一个小姑娘该有的目光。 我一边吃干粮，一边喝水，一边对她说：“你明明年龄也不大，偏生一本正经的样子，把自己憋得那么辛苦，何必呢。”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那种苦哈哈的脸色，便忍不住开解她：“要我说，咱们也没什么天大的矛盾，不就是一个白景枫么？横竖他也……”肚子突然而来的绞痛，叫我疼得再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我捂着肚子跌倒，手里的干粮和水洒了一地。 脑子突然间一阵又一阵的嗡嗡作响，似千万只蜜蜂在围着我的头喊叫，肚子里更是像被一只手在搅动自己的肠肚。 我疼得冷汗直流，抬起头，见林知乐缓缓站起身，面色平静，没有丝毫意外。 是她下的毒？我不敢置信地望向她。 周围的家丁见我这般满地打滚，也面色突变，待要过来扶我，林知乐忽然高声道：“此人乃是加兰族妖女的后人，欺骗义父义母不说，甚至混入武当意欲不轨，我今日便在此处解决了这个祸患！” 说完后，林知乐看了一眼左右家丁，喝道：“你们全部退下。”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居然打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取我性命！ 而她的话音刚落，那随我一道上武当的家丁，竟然各自后退了好几步。 我不敢相信，颤抖着手握住腰间的弯刀，拔出便朝林知乐砍去，林知乐微微侧身便躲开了站立不稳的我，一个趔趄，我扑倒在地，疼得再也站不起来。 一时间越发冷汗直流，只能咬牙说道：“我与你并无深仇大怨，你为何……为何如此狠心？” “你若要问，我便告诉你吧，要杀你的人不是我，是另有其人。”林知乐站在我背后居高临下，冷冰冰看着我：“你四处打听青玉道长的徒弟，无非是想要确认某个人的身份。不过……在青玉道长的弟子当中，与你所说年龄相仿的，除了莫寅哥哥，便只有一个人呢，你猜那个人是谁？” 的确，为了确认哥哥的身份，我先是询问青玉道长是否有姓林的弟子，答案无果后，又加上哥哥的年龄再次多番查询，结果仍是没有，这有什么问题？ 林知乐漠然地看着我，继续说道：“与你所说吻合的，唯有昔日加兰族妖女和武当叛徒易云朝所生的儿子。” 加兰族妖女和易云朝所生的儿子？ 我一片混乱的脑袋里，终于想起之前听说的那个故事，便是林老爷的两位兄弟丧身武林大会前夜，那一场席卷武当客房的大火之后，武林中人在怒火中提出搜山彻查，最后搜出武当弟子易云朝屋内，藏着一个加兰族的女人，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加兰族……孩子……”我不敢置信，忽然一个想法冒出来，“我听说那两个孩子是一个男童和一个女童……他们……” 林知乐打断我，冷冷说道：“你说的很对。当初男童被青玉道长收养，他的姓名由青玉道长所取，只听说取了姓氏为林，名字却并未告知太多人，而那个女孩儿被送到山下农家收养。如今你寻上山来，处处打听那个男孩的下落，究竟是为了什么？说你是加兰族的妖人，难不成冤枉了你？” 很显然，林知乐未必认为我是加兰族人，不过是想要找个借口除掉我。可是她方才这一串话语，却阴差阳错地，叫我猜测到某种可能。 加兰族女子所生……男孩儿姓林，父母双亡…… 倘若哥哥果真是那个男孩儿，难道我便是当初被送到山下农家的女童？难道……我的爹娘，便是昔日被中原武林众人逼死的武当弟子易云朝和他的加兰族恋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哥哥对中原武林的痛恨就太合理了，而长大后才将我接走，亦完全符合这个揣测。只是……倘若他在青玉道长门下修行，又是如何成为大明若宫主人的呢？又及，倘若白莫寅所说为真，我与哥哥并无亲缘关系，他领我回宫更是在欺骗利用我，我又会是谁？谁值得哥哥去利用呢？ 我真实的身份……该不会是西凉阁入主西域大明若宫之前，那个前宫主落败后流落在外的女儿吧？ 呵呵，我果然是当局者迷，对身世太过执着，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哪里会这么巧，哪里来的这么多巧合，哥哥又怎么可能骗我，怎么可能呢？ 越发模糊的视线叫我无暇再思考。 林知乐拍了拍身上的尘埃，俯视着我说道：“你打探那个人的下落，自会有人想来除掉你，我不怕告诉你，这毒药便来自武当山，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至于究竟是谁要取你姓命，你自己到下面慢慢猜吧！”说完，她转身上了马车，带着一行家丁绝尘而去。 在失去意识前，我唯一想到的是，死前能探听到哥哥真正的身世，能了解到大部分自己闯荡中原想要打听的真相，倒也不算太坏。 只是这一次……我可能没有机会，去求证真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