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十五的月亮
109 一九四o年中秋节的月亮，从天龙山后颤颤巍巍地冒出来了。 嫦娥仙子晚膳多饮了几杯酒，醉红的脸庞娇艳欲滴，美丽得惊人。月亮缓缓升高，醉意慢慢消退，醉红渐渐变幻为晶莹的金黄。金色的月光照射在郁郁蓊蓊的莽林上，莽林便恍若浩瀚的海洋，那高凸的山包犹如海洋中的小岛。秋风掠过，树梢摇曳，似大海泛起的微波，那小岛又似飘摇的帆船了，而树隙间闪烁的猎户村寨的灯光又似这幻海中的灯塔。天龙山恍惚迷离，如梦如幻，宛若仙境。 月宫在星河灿烂的蓝天中缓缓西移，如水的银光倾泻在下沅县前山沿的七条山岭上，将层层梯田里的玉米、谷子、大豆滃染成朦胧的橘黄、金黄与紫黄。山岭之间弯弯曲曲的河流，闪烁着月光的色彩，流淌着月光的灵魂，吟唱着月光的歌谣。农家小院里的桌子上，摆满了圆圆的月饼、红红的柿子、圆溜溜的大西瓜、绿莹莹的酸葡萄，围在桌子旁的乡亲们虔诚地迎接嫦娥仙子光临，恭请仙子分享他们丰收的喜悦与节日的快乐。 何处传来一声声银铃般的天真的笑声？永远年轻永远美丽却永远孤独永远寂寞的嫦娥，尤其喜爱人间的小宝宝，她顺着那般的诱人的声音望去，一个农家小院里竟汇聚着二十多个年轻媳妇，满院花枝招展，欢声笑语，新媳妇们怀里都抱着可爱的小宝宝，母亲与孩子的脸上都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去年端午节皂角岭村结婚的二十六个新娘子，如今都生下了小宝宝，还有两位是双胞胎哩！新媳妇们都知道，在这艰苦卓绝的抗战年代，自己能平平安安结婚生子，靠的是共产党和游击队。她们不会忘记，是大掌柜为了抗战后继有人，出的这个“抗战鸳鸯”主意，而他老人家又为了保护皂角岭的后代，奋勇献身！于是，新媳妇们一商量，今天晚上在大掌柜家来一个大团圆，请嫦娥仙子做个见证，让孩子们记住大掌柜的好处，记住共产党的恩情。 妇救会主任陶芍叶叫唤新媳妇们：“不要光顾乐了，把你们孩子的名字报一下，我要向老村长汇报！”这两年，陶芍叶已认得三百多个字了，念文件、做笔记都比较利索了。明晃晃的月光照着，一个个小宝宝的名字出现在陶芍叶的笔记本上：抗战，向党，保国，卫国，猛虎，雄狮，金花，银花，桂英，槐叶，玉兰，水仙，金豹，天狼…… “停一下！”陶芍叶问西边桌子旁的张仙果，“你的娃叫‘天狼’？”仙果说：“我娃生的迟，别的娃都把好名字占了。我就想，那天夜里要不是天龙山下来一群狼，咱皂角岭还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就给娃起了这么个名。你说不行，就换一个吧！”陶芍叶笑了：“这个名字好着来，让孩子长大后有个狼劲、狠劲，狠狠打鬼子！”最后挨着苍淑贞了，陶芍叶说：“你娃的名字我知道！” 淑贞孩子的名字不光芍叶知道，皂角岭人都知道，都夸强娃他爹会处理事情。淑贞生的是龙凤胎。强娃他爹对强娃说：“女娃跟咱吴家姓，男娃跟淑贞娘家姓。我给两个娃起个名字吧，男娃就叫苍龙，女娃叫吴凤。”这可把淑贞她爸乐坏了！淑贞出嫁后，老汉身边再也没有一男半女，孤零零的，这么大的家业百年后交给谁呢？这下好了，苍家有后了！老汉三天两头带着好吃的，到皂角岭看他的苍龙、吴凤。后来，干脆把县城的家业全部卖掉了，把家搬到了皂角岭。 “宝宝们，我乐意为你们做个见证！”嫦娥用温柔的目光抚摸着孩子们胖嘟嘟的圆脸，亲吻着孩子们嘻嘻发笑的小嘴唇，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快乐的多情的老村长家的院子。 嫦娥将目光移向平川后，再也乐不起来了。 原本平川比山区富裕，可近两年中秋供品反比山区寒碜得多，嫦娥看到的是一张张愁眉苦脸，听到的是一声声长吁短叹。唉，本来平川百姓已被日本鬼子祸害得揭不开锅，今年坑人精回来了，成立了伪政府和皇协军，又增加了“治安费”和“建设费”，老百姓更没法活！ 月宫继续西移，嫦娥仙子望见那县城上空妖雾缭绕，鬼气弥漫，并听得妖雾鬼气中传出一阵阵瘆人的浪笑。且注目细看，直气得仙子脸色发白，气喘咻咻，便是那经年累月无喜无忧、只知砍伐桂树的吴刚也怒不可遏。 日军大队部西边的广场中间铺着绿地毯，全县大尉以上的鬼子军官在此共度中秋节。坑人精等县府要员与茹廷韵等皇协军团级军官，应邀与日军一起赏月，并荣幸地坐在了井伊云木右边的位置。酒已半酣，日军军官们嘴里喷着酒气，脸上洋溢着目空一切的傲慢表情，汉jian们脸上荡漾着上等哈巴狗的自得神色。一个年轻的日军大尉军官，抬头望着一轮晶莹圆月，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像诗人一样高声吟诵道：“啊，中国的月亮真好——” “啪！啪！啪！”大尉的脸上接连挨了三个大巴掌。 被打得莫名其妙的大尉扭头一看，打他的是大队参谋相臣二刚。相臣二刚是皇室宗族，虽不学无术、性格暴躁、专横跋扈，却被授予中佐军衔，连井伊都让他三分。大尉看着酒气扑鼻、怒气冲冲的相臣二刚，立刻将想要还击的手放了下来，立正，“嗨！”了一声后，战战兢兢地问：“中佐，为什么打我？”周围的小鬼子也都纳闷：为什么打他？相臣二刚抡圆了右手，又在大尉彤红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指着大门岗楼上的日本国旗和军旗，怒吼着：“你的看看，那是什么旗！”大尉恍然大悟，仰起被打得肿胀的脸，对着那圆月重新高诵：“啊，日本的月亮真好！” 鬼子们都手舞足蹈地跟着大声喊：“日本的月亮真好——” 相臣二刚瞥见在座的中国人没有跟着喊，心里燃起一股邪火，满脸狰狞地晃到商会会长糜文轩面前，指着天上的月亮吼道：“你的，月亮的说话！”糜文轩喝得有点迷糊，想道，井伊中佐宣扬“日中友善”，按这个意思赞美月亮准能赢得太君们欢心！便对着月亮举起两只肥嘟嘟的手，又把两只手合在一起，伴随着手上的动作，大声吟诵道：“啊，日本的月亮和中国的月亮都好！” “啪！啪！”糜文轩的脸上挨了左右两个巴掌。 “相臣君，你喝醉了！”井伊见相臣二刚这个醉鬼破坏了中秋月夜的友好气氛，实在有损于“以华制华”战略，便急忙阻止，“我们伟大的天皇倡导日中友善，靡会长说的没错嘛！” 如果相臣二刚没喝醉，井伊的话他也许还能听进去，今天他哪里听得进去？便瞪着发红的醉眼，沉着脸对井伊说：“明明是一个的月亮，他，他怎么说成是两个的月亮？” 相臣二刚又踉踉跄跄蹭到坑人精面前，嘻嘻地笑着问：“康县长，你的，月亮的？”这可给坑人精出了个三难考题：说是中国的月亮，日军大尉的脸都被打肿了；说是日本和中国的月亮，糜文轩的脸刚挨了耳光；只说是日本的月亮，也不妥，不管脚下的土地真正由谁掌权，但名义上还属于汪主席的中华民国管辖，自己也当的是中华民国县长。坑人精看一眼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相臣二刚，脸上冒出了冷汗！不过，坑人精还是坑人精，他比糜文轩还是技高一筹，他擦了一下脸上的冷汗，对着天上的圆月用右手做了一个“优雅”的动作，抑扬顿挫地吟诵道：“啊，*****圈的月亮真好！” “说得妙！”井伊不禁拍案而起，高声赞叹。相臣二刚挠了挠头，狠劲地眨了眨眼，也醒悟了，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趔趄着抓起一个酒壶，对坑人精说：“康县长，水平大大的有，我的，敬你一杯！” 茹廷韵见坑人精赢得日本主子赞赏，狗脑子里竟冒出一个自以为更好的赞美词，对着月亮敬了一个注目礼，拉开嗓门高叫道：“啊，天皇的月亮真好！” 相臣二刚更兴奋了，向茹廷韵竖起大拇指：“高，实在的高，茹团长比康县长还要高，天皇的月亮，照耀全世界的有！” “天皇的月亮真好！”“天皇的月亮真好——”广场上响起一声声狂欢的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