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烈妇崖
32 翌日,又到了皂角岭村吃晌午饭时。 太阳仍然如昨天一样,愁眉不展地照耀着皂角岭,而皂角岭村民,却由绵羊一样的温顺嬗变为猛虎一样的勇敢。日本****的大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也轰醒了沉睡的人们。“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千岁皂角树巍然耸立。新上任的村长吴二柱站在窑垴边上,敲响了号令全体村民集中的历史性锣声。 仅半炷香功夫,全村人都来到了千岁皂角树西边,面东而立,按照上坪、下坪、三坪、四坪顺序,从窑垴边往里排成纵队。在向千岁皂角树告别的庄严时刻,各家都自觉地按照头前人的安排站到应站的位置。原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大杂烩很难排成整齐的队形,此刻的皂角岭人俨然成为严肃的战斗团队。有的人表情凝重,有的人眼噙泪花,有的人愁眉不展,有的人气定神闲,不同的表情反映了在经历了共同的伤痛共同的战斗后的不同性格,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要坚强地活下去! 各家的牛马驴骡拴在千岁皂角树东边的木桩上,捆着粮食铺盖的驮架放在自家的牲口旁,羊围在旁边悠闲地啃草。带不走的粮油衣物等值钱的东西全都埋到了隐蔽的地方。 二柱和大掌柜、老持客、强娃、杀猪李,来到千岁皂角树下的供桌前,面向全村人站定。全村人的目光汇成一束强烈的光带集中在头前人的脸上,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乡亲的挚情与对鬼子的愤慨相交织,澎湃在吴二柱的胸臆与血脉之中。他眉头紧锁,双目泛红,大声对乡亲们说:“我们全村人就要离开皂角岭了,现在向始祖千岁皂角树告别!”说完,与四个头前人同时扭身,向千岁皂角树跪下了。 全村人都跟着跪下。 “张同志,今夜就歇在我家吧!”昨天夜里,乡亲们醉醺醺地唱着蒲剧段子陆陆续续离开大场院后,二柱笑着对张货郎说。张货郎欣然答道:“好啊,我正要向你讨教枪法秘籍哩!” 张货郎名叫张向光,一九0七年出生于苗后镇杨福村。父亲是个老货郎。张向光小学毕业后,父亲将他送到玉栋城邵记药铺熬相公(即当学徒)。十八岁时,张向光离开了邵记药铺,闯荡到广州四海货运公司当了工人。在参加工人运动中接受了共产主义,一九二六年五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在张太雷、**、叶剑英等共产党人发动的广州起义中,张向光被编入广州工人赤卫队第二联队。起义失败后,随工人赤卫队撤出广州城。一九二八年五月十四日,起义军在潮安县坝顶村突围时,张向光腿部受伤没有赶上部队,急中生智,浑身涂满泥巴藏在水壕里,没有被敌人发现。伤愈后潜入广州城,得知未撤离的工人赤卫队队员全部被杀害,他的入党介绍人和党内联系人全都遇难。与党组织失去联系的张向光,重返山西玉栋城,在晋豫贸易公司谋了一个职员差事。一九二九年一月,张向光终于又在玉栋城找到了党组织,被安排负责工运工作。 一九三六年三月,为策应红军东征,张向光根据玉栋特委指示,前往元泰县协助县委组织农民暴动。暴动选在群众基础比较好的吉文镇。参加暴动的贫苦农民很快就占领了吉文镇镇公所,挂上了“吉文镇苏维埃政府”的牌子。可惜这个苏维埃政权只存在七天,只有十一杆枪的农民武装又很快被阎锡山的部队镇压了。县高官蔡青在战斗中牺牲,另一名领导人郝明星与三名农民骨干被阎军割了脑袋,装在铁笼子里,挂在县城门楼上示众。张向光被阎军追到一条小巷里,跳入一个农户家中。正巧农户的母牛正在生牛犊。牛犊是倒茬生,一条血污的小牛腿从母牛的产道里伸出来后再也生不下来,急得母牛“哞—哞—”凄厉的大声嚎叫,屎尿稀里糊涂淌了一河滩,浓臭血腥充溢牛棚,苍蝇嗡嗡乱飞。村民让张向光趴在母牛后面,用玉米秸秆苫在身上。搜索的两个阎兵到屋里扫了几眼,就捂着鼻子跑出去了。张向光的脑袋便没有挂在城门楼上。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一九三八年四月,张向光作为玉栋特委的特派员潜回下沅县,其任务是,搜寻与党组织失去联系的共产党员,恢复下沅县党组织,深入发动群众,建立地方武装,开展敌后斗争。 下沅县的党组织,是一九二八年由学生出身的夏斌同志发展起来的。到一九三四年,已组建了五个党支部,发展党员四十二人,夏斌同志任县高官。次年,下沅县调来一位国民党县长,名叫康仁静。中等身材,白皙肤色,看起来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仁和平静,其内心与外表正好相反,人品对姓名是绝好的讽刺。名为“仁静”,其实很不仁、更不静,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心狠手辣,大肆敛财,把下沅县搞得乌烟瘴气,老百姓把他叫作“坑人精”。更令人发指的是,坑人精奉行蒋介石“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人”的剿共政策,恶毒绞杀共产党员和进步群众。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七日,下沅县城逢集时,坑人精将县高官夏斌与五名党员,残忍地杀害于县城东门外黄沙河。“黄沙河血案”后,下沅县的党组织几乎瘫痪。 张向光到下沅县后,以货郎身份为掩护,千方百计寻找到了十六名幸存的共产党员。党组织活动恢复后,张向光由特委特派员成为县高官。但要在“恐日症”非常严重的老百姓中,在日寇的铁蹄下组织武装力量,确实很难很难。几十万中央军与晋绥军都被打败了,你让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与鬼子斗,岂不是以卵击石? 皂角岭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使张向光振奋了!根据皂角岭的人数,村民的勇敢精神,组织一支近百人的武装力量不成问题。这可是一支了不起的队伍!这完全是意外的收获,意外的惊喜。但,潮安县坝顶村工人赤卫队的鲜血,元泰县城门楼上农民暴动者的头颅,向张向光发出警示:工农民众要战胜敌人,夺取政权,必须要形成坚强的武装力量。 晨曦的亮光涂到窗纸上时,张向光与吴二柱仍然沉浸在亲密的交谈中,直到朝霞映进窑内,满窑彤红时,两人才知道天已大亮。张向光对二柱说:“二柱同志,日本鬼子找不到咱皂角岭村民进行报复,一定会残害临近村庄,我得赶紧到临近村做做老乡工作,让他们尽快地躲起来。我就走啦!”二柱握着张向光的手说:“你尽快找到八路军部队,帮帮我们!”两人依依惜别。 青石供桌上摆着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一坛酒、十个馄饨馍。 大掌柜正要打火燃香,杀猪李说:“大伯,今天我还带了一件大祭品,祭奠始祖。”说着,便把手里提着的包袱,放到地上。——此前,大家都看到了杀猪李手里提着一个包袱,里面包着一疙瘩不知是啥东西。——杀猪李解开包袱,大家都吃了一惊:一个不成模样的人头!不待大家问,杀猪李就说:“今个早上,我把那个鬼子官儿的脑袋割下来了,让始祖知道,他日本人恶毒,咱皂角岭人也不是软蛋!”老持客说:“哪里能用这个祭祖?”大掌柜说:“依我看,今天就破个例,让先祖知道咱皂角岭人杀了鬼子,报了仇!”又对杀猪李说:“先放在这儿,等咱们磕头行礼后再摆上去。咱还能给这狗头行礼?”杀猪李搓着手说:“咳,我咋把这茬给忘了!” 大掌柜用火镰打着火,点燃了一炷香,插到香炉里,大声喊道:“向始祖奠酒!话别——”接过老持客递给他的酒碗,虔诚地将酒洒在供桌前,哭诉道:“昨天,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闯进我皂角岭,平白无故残杀我吴姓子民二十一人,我李姓子民一十五人,我周姓子民三人,我柴姓子民五人,共四十四人。在同鬼子拼斗中,又牺牲十七人。始祖呀,一天之间,我皂角岭竟没了六十一个人啊!” 大掌柜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全村人都忍不住跟着大哭起来,哭声震动四野。牲口通人性,拴在窑垴上的牛马骡驴听到偌大哭声,扭过头来呆呆地望着,鸡蛋大的眼眶里涌出了豆子般大的泪水,几头老黄牛仰起头,“哞—哞—”长声悲号起来。大掌柜老婆拍着大掌柜的脊背说:“老头子,哭能把鬼子哭死啊,你是让全村人都跟着你哭到天黑呀!”大掌柜用袄袖擦了泪,站起来,愤声说:“对着来,眼泪哭不转日本鬼子的狼子野心。我们只有与他拼命搏斗,才能死里求生!始祖,全村人已经推举了新的村长,他就是吴姓第十八代后人吴二柱。现在由二柱向您盟誓!” 吴二柱端起一博碗酒,双手举到额头平齐,又往下平端到胸前,铿锵有力地发出誓言:“始祖,我吴二柱决不辜负全村人的厚望,决不会给始祖丢脸,坚决带领父老乡亲与日本鬼子拼到底!为了避免乡亲们受到更大伤亡,今天我们暂时撤离皂角岭,但是,我们一定能打回来!”
又转过身,对全村乡亲说:“各位父老乡亲,我们已经找到了靠山,这个靠山就是共产党、八路军。我们皂角岭准备成立游击队,十天以后,愿意参加的,到将军寨报名。八路军会派人来进行训练。有共产党八路军支持,我们一定能打败日本鬼子,为死难的乡亲们报仇!” 趁着群情激愤,杀猪李把本多的头颅放到了供桌上。被狼爪子抠出眼珠子的眼睛只剩下两个圆窝窝,两只耳朵和鼻子都被狼咬掉了,上下嘴唇被啃噬后,大张着的嘴巴成了牙齿围成的黑洞,从黑洞里爬出两条白色的蝇蛆,亮光刺激得那蝇蛆又扭转了身躯,蠕动着爬回本多的臭嘴里。要不是脑袋上的头发,很难看出这是人头还是狗头。摆在肥头大耳的猪头旁边,更显得本多的小骷髅又小又丑。老乡们难以相信,这就是昨天那个豹着眼、鹰着鼻、狼着牙、熊着下巴的凶神恶煞的日本军官,这就是那个挥舞着武士刀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小鬼子,你昨天的威风哪里去了?西北风一吹,从洞开的嘴巴灌进去的风由鼻道出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好像是哭泣声,也像是求饶声。这真是:忘乎所以太猖狂,猪头旁边显原形。你爹夸你狼崽子,最终却是喂了狼。 二柱咬破右手食指,将鲜血一滴一滴滴到酒碗里。鲜红的血滴在酒碗里,慢慢漾开,改变着酒的颜色,强化着酒的情感。接下来,大掌柜、老持客、强娃、杀猪李和各坪坪长都滴血入酒,清亮亮的白酒变成血红,承载着全村人的深仇大恨和抗日决心。各坪坪长一一端起博碗喝了后,交给杀猪李,二柱最后将剩下的血酒一饮而尽,右手举起酒碗摔在脚下的石头上!抗战决心,天地可鉴,粉身碎骨,矢志不移。 老持客擦了擦发红的眼睛,对大家说:“再给大家说明白一件事。早上,我们几个头前人招呼着,把吴老六、李秀才、吴根才三个绝户家的粮食等物都埋藏了。咱们就要成立部队了,这些粮食以后就归部队使用。这三家的一百一十二亩耕地,以后就成为皂角岭的公地,土地收入由打鬼子使用。我们把这三家的银钱登记保管了,这些银钱也归部队使用。我们把这些钱粮用在打鬼子上,为他们报仇,他们在天之灵肯定是愿意的!” 皂角岭大撤离开始了。 彤云含泪,春风哭泣。抱着婴儿,拖着子女,背着老人,挑着担子,牵着牲口吆着羊,一家一家迈上了通往亲戚家的路。在皂角岭出生,在皂角岭长大,在皂角岭生儿育女,这里有自己温暖的家,有自己辛勤耕作欢乐收获的土地,有自己牵肠挂肚的祖坟,有自己的一切一切!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一滴滴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一条条山道上…… 泪水湿衣袖 一步一回头 再看一眼油菜花 个把月后就成熟 瞅一瞅麦穗儿 似闻布谷声声唤夏收 亲亲的窑洞啊 魂牵梦绕苦挽留 难舍的祖茔啊 痴目遥望泪花儿流 祖宗基业怎能丢 血海深仇岂罢休 人虽离 情更稠 来日重返皂角岭 刀风弹雨驱日寇 据统计:抗日战争期间,死于日军屠刀和战火中的中国平民在900万以上,另有800余万平民死于因战争造成的饥饿、疾病等因素,还有9500万人沦为难民,总人数1.12亿以上。 下沅县,抗日战争期间被杀害的平民约8500人,其中185户被绝户,3个村庄被屠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