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上元节

    上京的隆冬，雪似鹅毛，冬夜冷风绕着回廊檐角的灯笼打着旋儿。

    五更天里，外头便隐约显出银白一片。

    卫家，临月院内，红梅枝头新雪扑簌。

    扰人清梦的打更声渐渐淡去，府内仆妇丫鬟们的急促碎步又响起，在静夜里格外响亮。

    不一会儿，正屋门外传来“笃笃”两声叩响。

    来人轻唤：“小小姐。”

    是在卫夫人身边伺候的张mama。

    夏荷放下手中角梳，步子轻巧地去了外头明间迎人。

    “张mama。”夏荷伶俐，笑盈盈见礼。

    张mama与夏荷还算相熟，寒暄两句，便将入宫赴宴新制的衣裳头面交给了她。

    夏荷凑近，仔细打量了会儿，目光微露赞赏：“是满绣，银缎也配得极好，果真不错。”

    这夏荷姑娘伺候的小祖宗乃京城第一世家卫家嫡幼女，卫伶舟。

    自幼便是金尊玉贵千宠万爱，见多了好东西，挑剔得紧，但最近呼的性情大变，吃穿用度也没之前挑剔奢华。

    为此，一众丫鬟也只想着是上次落水给吓着了，张扬的性子收敛不少。

    何止是收敛不少，整个人连芯都换了，之前的卫伶舟去了哪里不知道，但是现在这个肯定不是原装的。

    她是来自于现代的吴芙，一个普通的网络女作家，长相清纯，并不算特别惊艳，性格也不张扬。一月前她正熬夜赶稿，突然就昏睡过去。再一醒来她发现自己竟然穿到自己写的书中。

    还是一个不得善终的炮灰女二，原书的大致剧情是男主被楚家算计被迫娶了楚筱淑，两人开启先婚后爱模式。期间炮灰女二卫伶舟也嫁给男主做侧妃，眼睁睁看着两人相爱相杀不说，最后还因为想谋害女主被男主无情处死。

    这悲催的剧情，这炮灰的命运，当初她写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自己站在女儿的角度才发现这坑爹的剧情。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卫伶舟暗暗下决心，远离男主，幸福一生！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很多东西都还记得。

    所以穿越过来几个月，丫鬟感觉她变化不大。

    只要她不参合男女主的破事，她又是卫家嫡女，这生活不就滋润了吗。

    张mama送完衣服总算能回去好生交差，睡个安稳觉了。

    临月院这边，夏荷收了衣什，塞足丰厚荷包，将张mama一行客客气气送出了垂花门。

    呤风院那边，另一行送衣裳头面的婆子丫鬟慢了脚程，才刚刚进到正屋。

    同在卫夫人身边伺候的黄mama行了礼，笑着向寄居在卫府的表姑娘宋嫣介绍衣裳首饰。

    宋嫣听着，扫了眼端屉里的锦缎华服宝石簪钗，末了柔顺福礼，轻声道：“有劳黄mama走这一趟了，阿嫣谢过夫人。”

    随即又朝贴身婢女递了递眼色。

    婢女会意，小步上前，给黄mama塞了个绣样精致的荷包。

    荷包精致，内里却没多少赏钱。

    出了呤风院，黄mama便拢着衣袖掂出了虚实。

    卫伶舟托腮坐在桌边。

    那张如凝脂玉般白皙清透的面庞，隐在沸水煮茶升起的袅袅白雾后，朦胧嫣然。

    夏荷道：“小姐，夫人送来的东西奴婢都看过了，今儿入宫，就穿这身如何？”

    夏荷在临月院专事衣物，对衣裳首饰的搭配很有几分见地。

    不一会儿，她就从玉簪上特意暗刻的闺名“伶舟”字，说到了那件白狐银缎满绣斗篷。

    一样样说完都没见回音，夏荷忍不住抬眼偷瞥：“小姐？”她声音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伺候用膳的冬雪盛了碗白粥放到卫伶舟面前，也帮着提醒：“小姐，可要瞧瞧衣裳。”

    卫伶舟抬头扫了眼夏荷手中的端屉：“就这身吧，首饰你们看着配，别太华贵。”

    随即换了只手托腮，空出来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摆弄着粥碗里的瓷勺，这古代大小姐的日子一点也不轻松。

    光是学礼仪就让她痛苦不已，原身精通琴棋书画，她是样样不会，这往后怎么装啊……

    最致命的是她很怕再和原书男主有什么牵扯，重蹈覆辙不得善终。

    五更刚起，她就在担忧到了宫里会不会和男主有什么瓜葛，还有宫里人让她表演才艺什么，满脸忧思。

    见她这般模样，一向话少的冬雪都忍不住劝：“白粥养胃，小姐还是再用些吧，今儿进了宫不便进食呢。”

    一提进宫，卫伶舟就更觉着心里头堵得慌。

    按照原身的记忆，往常上元并无宫宴，这回特设宫宴应该是为了让瑞亲王相看京中贵女。

    也就是这个宫宴让男女主初相识。

    要是寻常，凑凑热闹也未尝不可，可她如今刚来没多久，很怕在外人面前漏出破绽。

    “不吃了。”她心烦意乱，搁下瓷勺，起身往内室走。

    “小姐这几日是怎么了，不至于连衣裳都不看了吧。”

    她们家小姐最是在意衣着打扮，回回出门都必须从头发丝儿精致到鞋底花纹，最近总是变了又变。

    冬雪年纪稍长又细致沉稳，让夏荷别去打扰小小姐。

    可待冬雪的身影隐没在垂花门外，她又立马回身，轻手轻脚摸进了内室。

    临月院的内室布置得雅奢精致，今日熏着浅淡梨香，似有若无的，清甜微冷。

    卫伶舟坐在妆台前，仍是半支着脑袋，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小姐，奴婢继续为您梳发吧？”夏荷凑上前，小心翼翼问了句。

    卫伶舟没应声，她便当作默认，边执起角梳为卫伶舟梳发，边自以为贴心地排忧解难道：“小姐可是在烦表姑娘今日也要进宫？放心吧小姐，您才情样貌哪样不是顶尖的，不是咱自夸，就是说小姐您冠绝京城也毫不为过，倒时候随便吟诗作画一番还不将表姑娘比作泥去。”

    卫伶舟：“……”

    “再说了，您可是京城第一世家卫家的嫡女，还能在家世上矮了表姑娘！”

    这一句夏荷压得极低，可那与有荣焉般的语气，在卫伶舟听来简直如针刺耳。

    卫伶舟原身这么厉害，那她更难了，终究是她不配了……

    夏荷站在一旁盛赞卫伶舟的落雁沉鱼之貌。

    卫伶舟细细端详着镜中之人，没有接话。只是从那渐往上扬的唇角中，不难看出她对夏荷的夸赞深以为然。

    来这里一个月，她丫鬟的脾气也算是摸透了。

    夏荷这丫头言行跳脱还时常扎她心窝，可有一句说得没错：对着上京第一美貌的容颜，白米饭都能多吃两碗。

    揽镜自照半刻，她无处消磨的苦恼也莫名缓歇下去，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本小姐这么好看，不会琴棋书画怎么了！

    欣赏美貌所带来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出府入宫。

    二门外，车马早已备齐。卫伶舟捧着暖手炉姗姗现身时，卫夫人裴氏与表姑娘宋嫣已在车内端坐。

    待卫伶舟坐定，裴氏温声关切：“斗篷怎么解了？天冷，仔细冻着。”

    “车里暖和，这会儿不解，待会儿下车就该冷了。”卫伶舟笑得眼睛弯弯，乖觉地回握住裴氏，“叫母亲久等，原是我的罪过。”

    卫夫人和她前世的母亲特别像，相处一个多月，她对待卫夫人已经很熟练了。

    坐在对面的宋嫣见了这幕，掩唇浅笑道：“舅母与表妹母女情深，真是叫阿嫣好生羡慕。”

    裴氏不由得含笑看了眼宋嫣。

    只不过卫伶舟却因宋嫣出声，心情急转直下。

    宋嫣寄居侯府这半年，卫伶舟与她两人表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却没少互别苗头。

    这会儿听到宋嫣那把腻人的嗓音，卫伶舟就止不住想起府里丫头传的那些闲话。

    那些闲话传得甚为离谱。

    毕竟荣恩街那位瑞亲王常年在外征伐，原书剧情是没见过几个美人。

    这些个不通文墨的武将又惯爱附庸风雅，恨不得纳一屋子才女来证明自己并非莽夫——男主在原书的剧情里除了女主这个正妃，还有她这个侧妃和一众妾室。

    按照传言要是宋嫣入了荣恩街飞上枝头，她岂不是要作威作福了。

    眼瞧着还没怎么，那些小丫头便能如此编排，若此事成真，这宋嫣还不骑在她头上撒野。

    不过卫伶舟手握剧本，她知道宋嫣后期的确入了瑞亲王府，不过只是个贵妾，既然已经决定不再和男女主有什么瓜葛，她更不会再去管这劳什子贵妾。

    车榖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卫伶舟越想越难受，这卫家嫡女当得真不轻松。

    马车“吁”地一声停在启宣门外时，她仍陷在烦闷情绪中难以自拔。

    官眷进宫，众人专心前行，无人注意，附近高处的暖阁开了扇窗——

    “……辽东那边由绥北路接管倒是好事，你也能在京城休息一阵。对了阿慎，你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吧？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将婚事定下，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可是大事。

    从入暖阁起，周昭帝就在七攀八扯，一路从北地战事说到辽东大捷，总算是颇为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成婚”一事之上。

    正当他打算再加把劲劝些什么，立在一旁的王皇后就掩唇咳了声，边望窗外，边凑近轻声道：“这一行女眷中，左边穿银白斗篷的小姑娘，臣妾瞧着十分不错。”

    周昭帝被打断，下意识半眯起眼，往窗外望去。

    半晌，周昭帝点了点头，似乎还算满意：“皇后眼光果然不差。”

    他吩咐内侍：“去打听打听，那是谁家姑娘。”

    “是。”内侍应了差，躬身后退。

    周昭帝又转头，看向身侧的黑衣男子：“阿慎，你也瞧一眼？终究是为你选妃，总要合你心意才是。”

    和着这道将落未落的话音，一阵夹着霜雪的冷风透窗而入，暗绣坐蟒云纹的黑色锦服被吹起一侧衣角，那人负手静立于窗前，垂眸扫了眼，又不带情绪地移开视线。

    周昭帝：“……？”

    这说一眼，还真就一眼。

    周昭帝半晌无言。好在他早已习惯身侧之人的爱答不理，倒没觉得有多不敬，只转头和王皇后低声絮叨。

    暖阁发生的一切，赴宴官眷一无所知。入了雍园，众人被领往长明殿，依次列席。

    卫府的席位正好挨着长明殿的殿门，再往后的，便只能在殿外吹冷风了。

    此刻长明殿内人多却静，卫伶舟落座后，似不经意般令国公夫人开始打量卫伶舟，眼里隐隐的满意。

    卫家卫伶舟在上京闺秀中素有一等一的好名声，家世相貌、规矩琴艺，样样拔尖。性子也是宜动宜静，既能讨夫婿喜欢，又端得住大场面，很是难得。如果自己的儿子能够娶她为妻想必是极好的。

    只是她那不省心的儿子——

    想到这，她往后瞥了眼，刚巧又瞥见女子娇娇怯怯地扶了扶茶碗，心中不由得叹：虽是自家外甥女，可上不得台面的，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摆在明面上的却是如出一辙的恭谨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