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的神明 （1）

    乌云在空中压得很低很低，yin雨霏霏间，皮卡停在一座废弃的寺庙前，我们三人押着山鬼进了庙。

    庙宇的红漆大门早已脱了色，只剩下两个锈迹斑斑的铜环，一行推开门，半身立刻没入满院的荒草丛中。泥土和杂草经雨水淋泡，全散发出阵阵潮湿腐败的气味，脚下淤泥打滑不说，衣服和鞋还被雨和泥溅了个通透，凉意霎时袭来，折腾了好半天，我们才趟进院子尽头的破落大殿。

    药蓠三步并两步，跃上神坛将腿一翘，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你可知，期骗神明是何下场？”

    山鬼踉跄几步，刚一抬头，便迎面撞上黑洞洞的枪口——药蓠正居高临下地笑望着他，手中枪直指他的前额。神像那落了灰却依旧生动的六只手臂分别从药蓠的左右露出，上面两手持法器，下面双手握毒蛇，中间双掌相击，那毒蛇面目狰狞，一对獠牙森如刀剑，那法器由十二只骷髅头骨穿成，高高在上，威慑犹存。

    药蓠笑得桀骜，他翘腿这么一坐，正好挡住了神像的原身，飘逸蜿蜒的羽带呈对称状合拢在他的背后。如此看来，真有一种少年神明下凡，人鬼无惧的架势。

    “我不相信有神。”山鬼面不改色，仰起脸来道，“如果真的有神，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哼，”药蓠冷冷一笑，跃下神坛，在扬起的尘泥间用枪尖挑起山鬼的下巴，一道蓝色微光于枪身闪过，“那还不得问你自己么，鬼主大人？”

    “我并不想隐瞒什么。”山鬼苦笑。

    “够了，阿蓠！”我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推开药蓠，护在山鬼面前，“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答应你把鬼哥带来，不是为了让我们兄弟相残的！！！”

    “端木一家是被前任鬼主所害，但杀害他们的原因属于前任鬼主的个人恩怨，具体我并不知道。我接受的委托仅仅是杀死前任鬼主，而非弄清他的家事。”

    闻听此言，我和药蓠皆是一怔。

    山鬼接道：“委托我的人就是小昱的故人——孙文雨。当年他十九岁，酷爱创作歌词和乐谱，经常打骂他的父亲在一天夜里趁着醉意烧掉了他全部的手稿，于是他才来找我。那时的我正好修炼到最后一个环节，只需要吃掉一个人并得到他的力量，便可以永远拥有人的形态，孙文雨那天就是来请求我收下他的生命和力量，但做为交换，我要完成他的委托——杀死前任鬼主。”

    “你，你……你吃了他？”我颤声问。

    “是的。”山鬼低下头去，突然间，我注意到他沾血的獠牙，那是他嘴角的血，但仍就触目惊心，“我吃掉了他，那个曾经教你钓鱼的小哥哥。那天陪你听戏的是我，遍体鳞伤去拜访你的也是我，那些伤口，都是在众多力量进入体内后留下的，我们猫妖将它称作「进化的烙印」。”

    我感到一阵晕眩，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一个又一个的黄昏……

    “你就是那个莫家的傻小子？……来，我教你！”

    少年的声音澄澈爽朗，正如他的笛声，伴着落日，歌颂飞花。

    “不想学吹笛子？那你想学什么？”

    “钓鱼嘛，好呀！”

    “……”

    毛巾上沾了水，年幼的我站在板凳上，踮起脚尖才刚刚能够到他脸颊上的伤口。

    “啧，喂……傻小子你轻点儿！”

    少年煞白的双手紧紧握住凉席的边角，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接一滴。

    “你爸，又打你了？”

    “嗯。”

    “你今晚在我家住吧！”

    “不行啊，我的歌词还没写完……”

    ……

    “今天可以吗，今天可以去我家玩吗？”

    “不行哦，我晚上有要紧的事。”

    星月微光下，少年渐行渐远……

    “请等一下！”

    “什么？”少年回头，愣了愣。

    “你当我哥哥吧，亲哥哥！”我追上去。

    “呵！”那是他最后一次摸我的脑袋，“果真是个傻小子！”

    ……

    泪水盈满了眼眶，我只感到胸口发紧，仅走两步忽然脚下一软，晃了两晃向前栽倒，刚刚将山鬼的吉他放到蔽雨处的枭哥正巧赶来，伸手扶住我。

    雨逐渐大了，好像上帝的泪——上帝当真会为那个早夭的少年流泪么？

    “那些送给你们的鱼，”山鬼一动不动，又说，“是他最后的心愿。他很遗憾，没能等你长大。”

    我再也忍不住，扑在枭哥怀里呜咽出声。

    药蓠也怔了，他慌忙收起枪，跑过来。他们都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一定没有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我也没有想到——我没想到文雨哥真的死了，更没想到这就是他十三年前不告而别的原因。

    “小昱，我……”药蓠嗫嚅道。

    不等他说完，我突然转身，一把抱住他，越搂越紧。药蓠显然猝不及防，长吁一口气之后，开始轻揉我的乱发。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文雨哥，可是，我没想到……”我抹了把眼泪，轻轻退出来，走向山鬼，”我没想到你和他是这种关系。”

    山鬼眼帘低垂：“对不起。”

    “我没有责怪你，我尊重文雨哥的选择。我只是想替他问一句，这力量用的——还顺手么？”止住了哭的我，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语调严肃，步伐沉稳。

    “还……”见我步步紧逼，山鬼竟开始后退，“还行。”

    “既然如此——”我仰起脸来，强忍住悲痛，驻足吼道，“——那就给我好好使用他的力量！别辜负了他！”

    “好！”山鬼终于抬头望向我。那双异色的瞳孔中，分明充斥着感激与坚定。

    那一刻，破败的院中刮起了风，草随风摇，细雨微斜，发出“哗哗——”的声响。

    “那么，”我收敛气焰，肃然道，“我相信你……”

    话音未落，上方突然传来某物断裂的轻响，紧接着屋顶的横梁辟开落下。见我未及躲闪，山鬼抢步上前，顺势抽出我腰间的刀，往上那么一举——“咔！……啪，啪嗒。”

    从天而降的木材在快要砸到我的瞬间断开，堪堪着地。

    沉默中，山鬼仍然保持挥刀的动作。

    “混蛋！”药蓠大喊，“你什么时候解开的！”

    山鬼这才收刀，不愠不火：“你离开我背后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