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设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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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唐华彩正文卷第232章设局转眼到了十月中旬,天气愈发寒冷,洛河、伊河似乎都有结冰的迹象。 自从郭涣与薛白提出了吕县令愿用人脉助他升迁赤县尉之后,薛白的态度似乎也稍有妥协,不敢再去清丈寺庙、高门大户的田亩。 但既然已经调来了许多人手,就此作罢未免显得没面子,他转而开始丈量普通百姓的田亩,并打算清查偃师县的户籍。 朝廷规定三年一造册,但偃师县的色役簿与青苗簿已有十年、二十年,这一任县尉求些政绩,道理上说得过去。 有这种种理由,吕令皓犹有不满。 寒冬腊月,薛郎未免太过认真了些,倒显得旁的县官都不做事了? “明府说笑了,我骤得高位,眼红的人多,行事若不谨慎些,是要被弹劾的。这田亩不量、户籍不查,等开了春,明府提拔我,岂非留下把柄?” 吕令皓最近在研究酒器,与薛白说话时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捧着一个彩釉酒杯来来回回地看,似乎这才是正经事。 “哦。”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笑道:“也好,百姓的田亩数量是也该好好清量一番了,薛郎把这两年的税赋也催一催吧。” “未交齐吗?” “唉,本县舍下面子,求了几家世家高门捐赠,补了缺额。但有些刁民,抗税已不是一次两次了,薛郎该催一催。” 记住网址 “可有名单?” 吕令皓倒没真想让他去催缴,不过是给些压力罢了,见他如此上心,反倒担心像上次允薛白当堂审案那般弄巧成拙,摇摇手,道:“缓一缓吧,得空再谈。” 明府热忱提携,我却不能为县事出力,惭愧。” “你若真惭愧,把那些刁民放了吧?” “明府见谅,我来偃师,身边也是跟着人的。出了这种可能涉嫌到刘化同党的刺杀大案,若轻易放了,只怕交代不过去……不如,缓一缓吧? 这话说得很诚恳,吕令皓笑了一笑,没有再说话。 薛白起身告辞。 吕令皓目光从酒器上移开,斜眼脾睨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过了一会,他的幕僚元义衡从洛阳回来,递过几张报纸,道:“明府,这是洛阳近来的时刊。” “不急,你可看得出这酒杯上的图案?” “美人望月,可是圣人那出《月庭春》的戏。” “有眼力,你觉得这酒器如何?” “恕学生直言。”元义衡沉吟道:“有些俗了。” “咣唧!” ~声响,吕令皓径直将手中价值连城的酒杯砸碎在地上,叹息道:“一句惊醒梦中人啊,送这样的礼,只会显得我急功近利,不雅,不潇洒。” “明府不必着急,殷墟的祥瑞马上要做成了。” “我方才见薛白,真是嫉妒他。”吕令皓感慨万千,“他只需一个主意,就能讨圣人欢心,此为天才!可恨其如此糟践圣心。” “人往往便是这般。”元义衡捻着长须,唏嘘道:“易得者,不惜之。” “说正事吧。” “是,年节将至,许多贵胄已到东都。听说,圣人表侄、太子良娣之妹、上柱国张公之第三女,张三娘近日便在洛阳省亲,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是日,大雪。 薛白到了伊河以南的村庄里丈量田亩。 田间,全福带着丰味楼的伙计正在忙碌着,任木兰也领着人在帮忙,远远见到薛白便跑过来。 “县尉。” 一个装满胡饼的大包裹便被递了过去,任木兰乐呵呵地捧过。 “吃吧,剩下的你提着。” “埃。” “那户农家量了吗?” “量了…….殷先生,你来说。” 殷亮未语先叹,在大冷天叹出一口白气,引着薛白边走边说。 “丁田发不足额,此事无甚稀奇,在醴泉、长安县亦然,不过天子脚下之民至少能分得六七十亩地,本以为天下别处至少也该有四十亩……...” 说着,殷亮抬头看看茫茫大雪,额头上都皱出了纹。 “三十六亩田,今年他种粟不到三十九石,先缴一百亩的租税两石,另有‘追死两死。” “何谓‘追死’” “在籍农户逃户了,地方惯例不会如实上报,遂将逃户的赋税分摊给编户,称为追死。” 说到这里,租庸调三个字,只说了租,同时还有庸、调。 “他得纳两匹绢,算上追死是四匹,他妻子已经死了,没人替他纺织。好在漕船上的绢便宜,他用一石粮与人换了绢,可是这绢有污迹,依杨慎矜当年想的好办法,算折色,一折就折了他七斗粮。” “另还有‘庸’,他每年得有二十天的劳役,算上追死是四十天,若不愿劳役,又得纳绢。税赋送到河南府,他愿意去送,但惯例是县衙代为统一运送,得交脚钱,此项本该是布五丈,他却花了八斗粮。” “交完这些,他剩下了三十石粮,可这只是租庸调。此外,义仓收粟,亩纳两升,他得交四石..... 听到这里,薛白道:“哪怕他不娶妻,不生子,不穿衣,不烤火,不吃rou菜,一年只嚼粮食,也得有三十石粮。” 殷亮道:“少府莫急,还未说完,还有和来,剩下的二十多石粮也不是留给他自己吃的.…” 薛白转过头,望向北面的首阳山。 大雪纷飞当中,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陆浑山庄最里层那其乐融融的情形。 那些在山谷中欢笑的人们只是奴隶,但得到了主家的恩赏,而这种恩赏,是建立在什么之上? “第一年种的不够嚼用,他想着明年得多种一些,得亩产两石,但几年下来,他已欠了县署二十多石的税,被捉到县牢里三次,打得半死不活,今年齐丑没有捉他。” “他这样,活得下去吗?” “活得下去。” 殷亮领着薛白到了一间破茅屋前,推开门,里面空空如也。 “他已经卖了田地,当了逃户了。因为齐丑今年没有捉他,往年都要防着他们逃的。” “他的田呢?县署收了分给别的编户?” “已经卖了。” 县署|年没造过色役册,又岂会再分田?卖给谁就不得而知了。 那个逃户也许活下去了,剩下的这些没逃的编户,负担却又要更重一些了。 薛白苦笑了一下,走出茅屋,看向远处那些瘦弱无力的人们,仿佛看到,他们的背脊又弯了一些。 “殷先生。” “少府请讲。” “你说……若我把这一切告到圣人面前,能改变这些吗?” 任木兰提着胡饼跟着薛白、殷亮进了一间农舍。 风卷着雪花涌进屋里,但也没能吹走多少热气。外面冷嗖嗖的,屋里也是冷嗖嗖的,也不知是哪里漏风,总之到处都漏。 那农户一家四口正挤在榻上聚暖,就那么坐着,也不动,也不说话,裹着条脏兮兮的薄毯。见有人来了,老农夫下了榻,薄毯被掀开的一瞬间,便见他两个小儿子连条裤子也无。 农夫畏畏缩缩地挡在薛白面前,道:“没粮,没。” 薛白往他家的破米缸看了一眼,里面确是空的,但他估计这家还是有粮的,为了逃税藏起来了。 “不是来征粮的,吃个胡饼。” 薛白给他们一人分了个胡饼,看向那一脸沧桑的老农夫,问道:“县署青苗簿记着你有口分田七十六亩,但我们量了是三十八亩,你知道吗?” 老农嚼着胡饼,缩着脖子,道:“真没粮。” “说了,不是来征粮的,户籍与田地重新造册,你以后交的租庸调就少了,这是对你有利的事。” “真没粮。” 这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近一柱香的时间,薛白只好带人离开。 他走了几步,才想到不是这老农傻,哪怕他再说不征粮,人家怕的是和来。不征粮,可不还得强买吗? 农民看起来木讷寡言,受骗的经历却多,能轻易就信了他才是奇怪。 之后再进了另一间农舍,一个三旬年岁的汉子正跪在榻前给一个老妇喂汤水,转头见了薛白等人进来,也是一言不发。 “乔二娃,册上写着你有田七十四亩,实量三十五亩,你可知道?” 乔二娃黝黑的脸,乱糟糟的胡子,一脸的老态,怎么也与“二娃”这名字搭不上边。 他跪在那把汤水喂完,走到了灶前,一声不吭。 唯有薛白能感受到,这农夫瘦削的骨头显出了绝望之感,像是一言不合就能杀官造反。 因为他在华清宫见到的反贼就是这种气质。 “我是新任的县尉,你有麻烦,找我说。” 薛白没再多问,放下两块胡饼,转身走了。 这几日,他就这样一家一家走访、观察偃师县的编户们,虽然他看到的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到了下午,薛崭赶了过来,禀道:“阿兄,高崇回到县署了。” 高崇时年三十四岁,年富力强、精明冷峻的样子,看起来没有吕令皓、郭涣平易近人。 甫一见面,高崇听说薛白近日在清丈田亩户籍,当即直言道:“薛县尉若是太闲,不如把今年的赋税催缴了。” “好啊。” 薛白痛快答应。 吕令皓连忙摇手,笑道:“埃,年节将近,还是不要逼迫百姓太甚。” 他心里清楚,若真把差事交给薛白,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来。比如,薛白若是借着隐田、隐户一事,向高门大户索粮,难题最后便要落到县里来。 郭涣得了吕令皓一个眼神示意,上前附耳对高崇小声道了一句。 高崇于是点了点头,道:“催缴一事,我会带着官差去办,请县尊再让齐丑任班头便是。” 说罢,他不理会薛白,自告辞离开,摆出事情已由他说定了的架势。 权在他手上,差役也好,漕河上的凶徒也好,全都听他这个县丞的,自然不必给薛白面子。 陆浑山庄。 一名女子从睡梦中醒来,抚摸着盖在她肌肤上的熊皮大裘,感受着软榻上的温暖,心中愈觉欢喜;屋子里点着熏香,她亦不知是何品种,只知很贵,闻了让人身子都轻快了几分。 这样舒适的屋子,让人醒了也不愿离开。 不多时,宋励只披着春衫从屏风那边走了过来,因屋中烧着炉火,也不觉得冷。 他脚踩着柔软的地毯,站在榻前,抚摸着女子小麦色的肤肌。 “八郎。” “嗯?” “我给了你…….要一辈子作你的人。” “是吗?”
“真的,我不求侍妾的名份,只要能陪在你身边…….” “不行啊。” 宋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阿爷方才找我了,我得准备订亲,不能再在家里胡闹了。 “八郎放心,我很懂事的,不会给八郎添乱。” “不行,阿爷让我将你卖了,起来,出去吧。” 哭啼声不止,宋励不耐烦,将家中琐事留给下人办,他自更衣出门,往偃师县去寻兄长宋勉。 到了首阳书院,宋勉正在与一个小吏说话。 “阿兄,县署又找你有何事?” “无非是让家里捐钱粮,我是教书人,不管这些。”宋勉颇显清贵,伸手替兄弟整理了衣袍,道:“你啊,这般大的人了,还一天到晚没个正事,马上也该成亲了知道吗?” “阿爷让你带我到洛阳去,请舅父为我相看。” “随我去龙门一趟。” “为何?” “我得到消息,上柱国张家的三娘子在洛阳,准备到龙门香山寺还愿。”宋勉稍压低了些声音,“张去逸之女,她两个jiejie,一个嫁了太子,一个嫁了清河李氏嫡支。” 宋励眉毛一挑,道:“这等门第,只怕我配不上吧? “因此我带你到龙门去,以风采胜之。” “好!” “龙门乃是当年阿翁以诗夺袍之地,务必把握住了。” 武后曾在龙门香山寺命百官赋诗,优者赐以锦袍,以上官婉儿主持并裁定优劣。 当时东方虬先写了好诗,以拜赐得袍,宋之问却以一首好诗,让武后“夺锦袍衣之”,传为佳话。 此事宋家引以为傲,到龙门香山寺,如到自己家一样。 宋励笑道:“兄长放心,旁的不会,讨女子芳心我最擅长。” “把鸡舌香含了。” “知道。” 鸡舌香却又是另一桩故事,据说,宋之问为人谄媚,想要当武后的面首,可惜因口臭,武后没看上他。 总之,兄弟计议妥当,便准备明日先往龙门,到了再打探张三娘的行踪,以免错过了。 是夜宋励难得安生了些,没去城中的青楼酒肆胡闹,一整夜翻来覆去,想着娶了圣人表侄女如何如何。 到了次日,正准备出门,却忽然听闻了一个消息。 “张三娘在伊水边走丢了…….” 怎么会? 县署,令廊当中,吕令皓踱了几步,再次看向了元义衡,问道:“张三娘真丢了?” “学生奉明府之命,赶到洛阳送礼,得知张三娘启程前往香山寺,遂连忙赶过去,到了伊水畔时,张家人已惊动了诸县官吏,正在沿河寻找……一问之下,才知是张三娘乘船过伊水时,被激流冲走了。” 吕令皓了解龙门的地势,知道伊河由南向北流到偃师境内,由西向东与洛河交汇,冬天,水流肯定是不快的。 “激流?冲走了” “是。” “找到了吗?” “此事也是奇了,诸县官差怎么找都没找到。” 吕令皓道:“不是船夫故意的?” “此事……只怕不好说。但若能找到张三娘,可是大功一件,连寿安县尉崔祐甫都赶到龙门了。” 吕令皓踱了几步,喃喃道:“太怪了,谁做的?你说,张三娘到了洛阳的消息,都有哪些人知道?” “张三娘是悄悄来的,住在玉真公主在洛阳的别馆里,对外并未声张。” “这还悄悄来的?连本县都知道。 “前几日是公孙大娘特意携弟子去拜会,此后,张三娘还到洛阳新开的丰味楼去用膳,评点了一番,刘长卿为她作了一首诗,因此消息便传了出来。” “换言之,所有人都知她来了?” “明府这般说……不假。” “快!沿伊水搜,保护好张三娘!” “喏,高县丞已让李三儿在办……” 他们见过张三娘吗?”吕令皓道,“让薛白来见我。” “明府找我来,可是为了县里催税之事?” 薛郎且坐。”吕令皓问道:“不知你在长安,可曾见过上柱国张公之女。 “张良娣?” “不,不,是张家三娘。” “师师?” 薛白随口这一反问,吕令皓不由眼皮一跳。 “薛郎见过” “曲江宴上见过。” 吕令皓沉吟道:“那,张三娘在伊水走丢之事,你可有听闻?” 薛白摇头道:“我近来只顾着考虑高县丞打算如何催缴税赋…….” “税赋不急。”吕令皓皱眉道:“张三娘是在伊水丢的,我等需尽快将她找回来。” 薛白问道:“明府言下之意,让我来查此事?” “这……..” 吕令皓一时又有些犹豫,道,“你初到偃师,还不熟悉,此事由高县丞来查为好,不过,县里只有你见过张三娘,你务必配合高县丞。” “境内出了失踪案,份内之事,自当尽职。” 薛白以让人挑不出错的态度应下,对此事并不着急。 谁急,谁就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