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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道巨响

    房门外是一片死寂。希尔德探出头去看,没有人在做出岛的工作。家里人都不知所踪,而没有主人看管下的仆人们似乎也偷懒去了庆典,偌大的宅邸安静地像座坟墓。

    很好,她踢了踢门框,气急道:“你们就是这样对芬恩克斯岛的女勇士的!”

    自己做得很好,非常好,在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希尔德就这么想了。但是彼时自己的身体状态尚且无法坚持一个完整的自卖自夸,还没来得及把故事添油加醋地说一遍,她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期间几次朦胧地醒来、朦胧地睡去。

    而如今痊愈,却发现所有人把她一个人晾在了这儿。

    希尔德一个人走到了门外。

    远处的喧闹在门口也能隐隐听见。街上有一种陌生的香味儿,远处耸立的巨大帐篷上立着惹眼的教会旗帜。

    庆典的热闹像是取代了海风那样吹遍了整个芬恩克斯岛。海之外的那片大陆忽然变得清晰了起来,希尔德在地图上看到的那片不规则的图案,或许就要变成一个实际存在的地方。

    但她并没有多么高兴。

    希尔德顺着小路朝着海边走去。藏青色的大帐跃然于地平线上,细碎的浮冰看起来像是承载着这面大帐,漂浮在倒映着金光的海面之上。

    唱诗班的歌声从帐中钻出来,间或又杂有一两声厉声高喝,那声音撕心裂肺,希尔德全然听不清他在吼什么,但想来是祭司正对着喧闹的人群,企图让自己的祈祷直达天听。

    吵闹、混乱。

    尚未解除封印便已是如此,希尔德竟一时有些不敢想象之后的景象。

    她摇了摇头,对自己说这并非胆怯。世界宽广无比,而尊贵的血脉与高尚的品德并不会因时间地点而改变。希尔德站立在人群外,矜贵地抬了抬头。

    海面传来一阵尖锐的响声,那时希尔德所熟悉的浮冰相撞的声音。

    紧接着天空一声巨响——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天空。

    唱诗班的歌声停了下来,而祭司的声音越发高亢,像是要破出天外那般凄厉,摇摇晃晃,上下跌宕,最后戛然而止,亦如她在这座岛上的十四年的人生。

    就要解封了。

    希尔德定定地看向安静下来了的人群。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仿佛那道巨大的拼帐并非关禁了他们十几年的牢笼,而是一个一戳就破的肥皂泡,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令这虚幻的泡泡炸裂。

    在这画般定格的人群里,那道打到海面上的光便显得突兀无比。

    希尔德沿着光轨看去,碉楼的楼顶上站着一个人,手中举着一个巨大镜面上下移动反射着阳光,穿过了人群,也穿过了零星漂浮的浮冰,直达更远的海上。

    光柱微微摇晃着,像是个旗手在挥舞着自己的旗帜。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却下意识地朝着碉楼走去。

    解封进入了倒计时。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寂静的人群中又开始响起了细碎的倒数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

    希尔德走进碉楼。碉楼的门口朝向海的反面,将它面前的希尔德全然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十、九、八、七……

    窄小的开口传来一道道人声。青苔横生的墙壁上画着太阳和海面,希尔德从小窗看向外,发现这里的一张张画似乎就只是对这个小窗景色的简单复刻。

    三、二、一——

    封禁解开的一瞬间并没有多大的动静,无形的屏障归于无形,甚至让这些激动的人群看起来有些好笑。她继续往上走着,而空气中却飘来了一阵叫她犯呕的味道。

    她猛地加快了脚步。

    “砰——”

    又一道巨响自楼外传来,希尔德依旧拾阶而上。在最后一个转角处她望见了并肩站着的尼尔斯和卡琳的背影,尚不等她开口,卡琳便扭头看向了塔外。

    “既然不是你这个冒牌货,那凶手又在哪里?”

    是母亲的声音。

    希尔德冲向了他们。

    “那个跟老鼠一般的小子——”

    所有人四目相对。

    寂静自地上逐渐冰冷的尸体上蔓延,本应有的厉声哭喊被更高一步的情绪堵在了喉底。希尔德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过了许久,才喃喃地开口叫了一句“父亲”。

    “希尔德?”欧若拉猛然回神,朝她走了过来,“你怎么在——”

    许多年后希尔德依旧记得母亲对她说的那一句话。

    她也曾无数次想,如若自己并没有走上去,分散了母亲的注意力,对方是不是不会那么快就得手。如果自己在看到在场的所有人时便想起,一开始吸引她注意的那个楼顶的人并不在场,那这一瞬间的画面便不会发生。

    任何的如果都可以扭曲出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但在那一刻,没有任何如果得以及时发生。

    银白的细剑尚且没有染上血色。它迅速而准确地自后穿过了欧若拉的心脏,用一种宛如专业刽子手那样的熟稔,轻而易举地夺走了犯人的性命。

    他甚至并没有用自己的武器,而是如老鼠那般悄然近身,借欧若拉自己的佩剑,贯穿了她的心脏。

    那时候母亲应当是想跟自己说些什么的。

    可希尔德一句也没能听到。

    凄厉的惨叫在房间中回荡,几乎要刺穿希尔德的耳膜,她想去寻找声源,却徒劳无功。

    直到撕裂的疼痛自喉咙深处传来,再混着一丝甜腥的味道,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个跪在地上如疯子般惨叫的人,是她自己。

    最后一道烟火声轰然响起。

    //

    朝着格雷猛扑过去的希尔德甚至没能抵达目的地,就被半途的卡琳给抬手劈晕了。

    格雷和卡琳像是都没有把地上躺着的两个人放在眼里,更加没有给忙着接住希尔德的许冬知哪怕一个眼神。

    那两张如同照镜子般的脸隔着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四目相对。许冬知探了探希尔德的鼻息,知道她只是晕了过去,抬头看向那两人,惊觉那两人仿佛换了魂一样,平日里木讷寡言似人偶一般的格雷拎着那把细剑,沾血的脸上挂着近似甜美的笑;而活泼温和的卡琳则面沉如水,表情冷冽得如深冬时节的海冰。

    海浪似乎大了。

    格雷伸手甩了甩剑,一串血珠子飞了出来,弄脏了卡琳本就已不大干净的裙摆。

    “你出来得倒是比我想得还要早些。”格雷说着偏头看了看许冬知,后又收回了视线说,“我一早便跟他说过这是个坏主意。”

    许冬知直觉这个“他”说的并不是自己,可当下他却也不敢出声。威尔海姆死相惨烈,欧若拉也在方才被人一剑毙命。死亡的感觉尚且不那么真实,而那个杀人凶手站在自己不过五米的地方,一脸轻松地跟卡琳攀谈着。

    他自认对威尔海姆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对方涉嫌下令杀害自己和希尔德。欧若拉或许是个温柔的母亲,可那温柔也只是对尼尔斯,而不是鸠占鹊巢的许冬知——他觉得自己是分的清的,这并不是自己真正归属于的世界。

    但身在其中,又哪有那么容易超然物外。

    他们对话、接触。每一句言语都有声音,每一次碰触都有实感,哪怕是飞溅而出的鲜血都带着鲜活的温度。

    越是靠近死亡,活着的实感才更为真切。他跪在地上,望着地上的尸体,生生死死不过一刹之间,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酝酿出更复杂的感情,只有纯粹的对死的惊惧。

    许冬知恍惚间听到了嘈杂的人声。石堡之外的人群似乎也变得更喧闹了,烟火燃尽,他们该出去了。

    “接你的船应该也快到了。”格雷说,“莱芙芮丝,以晨间朝露为生的日子你也该过腻了吧。”

    这个名字许冬知像是在哪里听过,但下一刻那一丝的熟悉又融入了更大的混沌之间。卡琳站在他面前,如一座冰雕样的纹丝不动。

    “还不走?”

    只听一声巨响自外传来。许冬知恍惚间觉得那应是烟花的声音,但卡琳却如遭电击,瞳孔猛地睁大,而后飞身扑到窗边,极目远眺海滩的那边。

    许冬知恍惚间想到,烟花只有十一道,那刚才那声音是什么?

    “你做了什么?”

    许冬知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多了些沙哑。他自心底深处生出了恐惧,这恐惧如疯长的藤曼,顷刻间便爬满了他的胸腔,而后堵塞了他的气管,让他感到呼吸都越发困难,只能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希尔德,跟个闹脾气的孩子样的冲格雷吼道:

    “你做了什么!”

    “履行一个约定。”格雷笑着看他,“现在轮到你来兑现承诺了。”

    卡琳猛地转身,似乎要开口说什么,便让格雷打断道:“慢慢来,莱芙芮丝……项链在我手上,尼尔斯整整五年的神谕都在里头,如果我解开封印,别说这岛上的人,海岸边那些克兰特的军队可都保不住。”

    克兰特的军队?

    说完格雷便扔了个闪光的东西过去。卡琳伸手一接,只见那是一个鸟状的手链,鸟身上上有个极小的钥匙孔。格雷伸了伸手,只见他指尖上捻着另一个闪光的物事,赫然是许冬知前段时间曾佩戴过的祷告饰品。

    原来如此。许冬知心道,尼尔斯的神谕便是被那东西吸走的。

    “戴上它。”格雷笑道,“不然我现在就让它解封。”

    卡琳冷冷道:“你疯了。”

    “只要你不疯就行了我的好jiejie。快点戴上吧,那可是他专门为你做的。你的神谕不好对付,他可是废了不少功夫才做出来的。”

    卡琳也有神谕?许冬知望着那两人,那股无人可信的寒意又自脚底升了起来。

    沉默半晌,卡琳终于还是把那条链子戴到了手上。

    她刚戴稳,外头又是一阵巨响。还不等他们细想,许冬知便觉得整个石堡都随之一晃,卡琳也脚下不稳地撞在了墙上,而似早有准备地格雷低下了身子,而后猛地向许冬知冲了过来。

    他就拿着那柄剑,把剑架在了许冬知脖子下,而后微笑道:“站起来。”

    许冬知腿肚子都在打抖,甚至下意识地去看了眼卡琳。卡琳死死地盯着他们,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依言站了起来,而后随着他的引导,两个人都站在了窗边。

    “究竟发生了什么?”许冬知说,“如果你要我做什么,不如现在直说。”

    “你愿意协作就再好不过了。”格雷轻声在他耳边说道,“那你告诉我,究竟哪个匣子才是对的?”

    “什么匣子?”

    “看,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好说话,所以才要拿剑指着你,在你愿意说之前做您忠心的骑士和负责的狱卒。”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

    “嘘——”格雷打断他,“我不着急,你再好好想想就是了。现在你听我数数,数到三的时候,往后跳一步。”

    “……你就站在我后面。”

    “我当然会跟您一起跳——现在,一——”

    “二——”

    “你到底——”

    “三!”

    许冬知还存着一肚子的疑问,却还是在对方数出三的那瞬间不管不顾地往后一个大跳。格雷跳得没他用力,险些被他撞个踉跄,而后只听一声惊响,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砸破了石堡的墙壁。

    碎屑划过了许冬知的脸,还不等他感到惊惧,格雷便抬脚在他身后猛地一踹,他只觉身体失衡。

    而后整个人从高楼跌落。

    风吹的好快。

    心像是被掏了出来,晾在胸腔之外任这疾风吹拂。

    远处人似蚂蚁,尖叫也似蚊鸣。那一刻他脑内并未闪过走马灯,石堡的下面是柔软的沙滩,他只希望自己不要没摔死,而是成个瘫子,不伦不类地继续在这个世界苟活下去。

    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那样的念头只闪过了一瞬。因为他紧接着便见到楼上的格雷也跟着他跳了下来,而落地的瞬间比他预计的时间要早许多也柔软许多,格雷稳稳地落在他身边,而后“地面”开始晃动。

    他们竟是落在一只巨鸟的背上。

    许冬知慢慢地爬了起来,端详着这只鸟,他觉得这应该也不是什么正经生物,不然非得退回到史前才能有这个体型还能飞的生物。

    “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俨然已经放弃挣扎了。方才生死一线,他反倒冷静下来了。如今两方信息量差距极大,他根本没有胜算,左右格雷也不像是急着要干掉他,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真的一死,兴许还能趁势回去呢。

    “当然是离开这座岛。”

    “离开这去哪儿?”许冬知问,“杀害公爵是大罪,不用几天你肯定就会被加林大陆通缉。克兰特倒是个选择,可你又说那不是你的故乡——当然也不排除你当时只是跟我鬼扯的可能性。”

    “克兰特当然不是我的故乡,我可从来没有跟你鬼扯过——少爷。”

    他说“少爷”时的强调格外怪异,想来也知道许冬知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假货。

    “抬头看看吧,少爷。”格雷说,“现在这岛上有三拨人,您不如来猜猜,我们究竟算在哪一拨人里?”

    许冬知慢悠悠地爬了起来,缓缓地向下望去。

    他的心脏似乎都在那一刻停跳了一瞬。

    “怎么,不忍心看了?”

    格雷的声音在他耳边如同鬼魅。

    “还是好好看看吧。”他说。

    “这才只是个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