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我们的歌
“接下来是不是该谈谈云了?”还是那座绒献楼阁,还是那两位立于世间绝顶,前途无限光明的菩提至尊…只不过于这一幕间,他们却舍弃了大侠应有的冷彻与高僧应有的庄严。 不单是似乎怀有某种特殊癖好的琉璃王,就连向来恬淡收敛的间宫穹都扯开了前襟。 若不是他那一行行醒目的腱子rou与深壑伤疤在时刻昭示着这位爷是个狠人,只怕撞见这一幕的人真会以为他就是个稀疏平常的酒rou和尚呢。 没错,喝酒吃rou,吃rou这事倒还好说,毕竟家里养着好几个半大小子。但喝酒?恕我之前未曾提及此事…当年的护法明王间宫穹可是名震云响的三大酒圣之首。 天海五州早就过了酒桌文化的社会阶段,人们仅仅只将这种香醇的发酵粮当作纯粹的享受。但男人嘛,懂得都懂,不管在什么年纪身处什么地位,这群家伙都喜欢在毫无意义的点上大肆攀比…比如说比谁更能喝。 初入云响时,间宫穹的形象还只是从荒村僻壤偷渡而来的小小破戒僧。作为对乡下来客的驯服教育,当时与天海五杰产生了重大纠纷的云响正道自然就找上了这颗“软柿子”。 想来立门户?先喝上几盅吧。 什么?出家人不可饮酒?那就不关哥儿几个的事了…教义是教义江湖是江湖,你若不愿遵从“民间惯例”,那便滚回桑原去罢。 结果,桑原妖僧独自一人喝倒了规模数十人的正道代表团。自此以后便再也没有闲人敢来找他喝酒了…除了杨守心和语沉渊那几个路边碰上条狗都要拉过来划两拳的酒腻子之外。 他醉不了,又不贪口舌辛辣,这伤身水本就激不起他的任何欲望。只有在与好友共享欢愉,畅谈天地意至情浓时,他才会欣然应下对方发起的对酌邀请。 无论是有记载的,还是没被记载的,间宫穹一生中饮酒的次数都没超过十指之数。 就任教主后,他更是再没沾过半次酒樽。 天下间最强大的男人,也是天下间最寂寞的男人。他越强大,便越孤独。 不过,至少在今夜… “没什么可谈的,对吧?”明王仰起脖子一口灌尽比他脑袋都要大的酒坛子,看得主动发出饮酒挑战的教主本人都下意识地跳了跳眼皮。 “我们生活于此,战斗于此,过去由我等填补,未来由我等开创…”提袖擦嘴,穹将空荡荡的酒坛子轻轻放到一边,又反手抄了一坛封藏许久的九城佳酿抱至掌中: “云的故事便是我们的故事,无论其中藏有怎样贵重的精神内核,怎样深刻的哲学隐喻…它所指的都是此时此刻的我们。” “也有一说,最难的便是看清自己。”流离晃了晃倒提于掌下的半满酒樽:“穹,你一路行来,可曾留下过什么无法挽回的遗憾么?” “太多了。”穹呵呵一笑,“砰~”地一声撬开了怀中酒坛:“实话实说,我这人简直就是遗憾的集合体。不谈那些大是大非,太多该由我来爱的我未曾去爱,太多该由我来杀的我未曾去杀…所以我才会羡慕那五位不世英杰。” “三轮纺夕…”流离点了点头,颇为小心地压声问道:“你爱她么?” “爱。”穹微笑答道:“我一直在对自己说,只要知晓她还活着,知晓她过得幸福便好…但我终归还是血rou之躯,人是无法欺骗自己的。” “为什么你没有…”流离耸了耸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不太了解年轻时的你…” “这可就是老黄历了。”穹将酒坛摆到桌前,托着下巴闭目回忆起来: “那是我们还在搞讨妖巡游的时候在湾岳国发生的一场…事故?我只能这么形容了。那天我们正巧,呃…总之就是徊隆通过某种门路获悉了一条有关当地大名陵寝的线索,于是我们几个便准备赶赴地宫探查一下内中异常…” “咳咳。”流离挑着眉毛清了清嗓子。 文艺润色可以,骗哥们儿就不对了吧? “好吧,我们确实是去盗墓了,毕竟巡游涉及的面越广就越需要资金支持。而且…除我之外大家似乎都挺喜欢去刨人家祖坟的。”无奈叹气,穹苦笑着揉了揉后脑勺: “那是个陷阱,面牙组和青备军激战正酣,而我们则成了那只被误中的副车。这样的情况在那个年代其实很常见,但关键在于…我们并不是唯一的第三方,也不是最强的。” “湾岳国…?哦,在赫拉提亚南方议场的残骸上建起来的那座山城是吧?”流离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原来那时你也在那,我就说为何你我初见时我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呢…” “太久远的事情我不清楚,文明几度更迭,往昔随风而去。当我学会认知世界时,桑原便已经是桑原的模样了…”穹苦笑一声,随口带过了琉璃话语中有关“赫拉提亚”的内容: “是的,五州之下互相联通的“幽冥隧道”其实在桑原也拥有一处进出节点…我们称其为“魔眼”,而风云文化中则习惯唤其作“归谷”。”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那位大名的陵墓恰好就修在了归谷的正上方,还恰好选在了通道最脆弱的点位上。一大群人在里面跳脚拼杀,最后果然不出所料,就像是所有老套的灾祸寓言里写的那样…坟塌了。”确认了对方并没有深入探讨古代文明的心思,穹才继续平淡讲解道: “妖魔现世,地火冲天,光是与现在总坛底下压着的那几位同等级别的巨怪,半盏茶的功夫我们就撞见了七八头…更别提那几个许久未曾现世的坤道恶兽了。” “不是你们的错,那玩意每隔一阵子都会晃荡两下,毕竟地脉的流向越来越乱了。”流离不以为然地抿了口酒: “而且你经历的那一回顶多只是连震级统计表都进不去的小情况,真正危险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钻过那么窄的洞口跑来地上。” “是,他也是这么说的。”穹笑了笑。 他? 流离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释然。 也是,那会他还在呢。 “我们斩杀了两头失心疯的大妖,又与汹涌群魔边打边退,最后勉强卡进了大名墓与归谷之间的稳定交界点。”穹叹了口气: “我们安全了,可尴尬的是,坍塌的陵墓像根锥子一样刺进了归谷表层,而我们所处的位置又恰好就在锥心的正中间…” 简单来说,他们走进了只有单向入口的死胡同,既跳不回来路,也爬不回地表。 这就让人头疼得很了。 “试过各种方法皆无出路,我们便不得不求助那位万能的“御灵阁下”了。那时我们才刚因为…一点小事而吵了一架。”穹挠了挠头: “他没有立即答复,只是翻起身来装模作样地朝四周瞧了瞧,然后…” “命数无可逆转,既然你们的名字依旧活跃在往后的“历史”中,那便代表这点小场面连一道劫难都算不上…”流离歪头接道: “他应该跟你讲过这个道理吧?” “呵呵,你这句话简直跟他的答复一字不差…我想你们两个一定会很聊得来的。”虽然早就猜到了会变成这样,但穹还是没能止住笑意: “是的,他让我们等着,干等着就行了。虽然史籍中有关湾岳魔眼的内容被后来的新天京政府有意抹去了,但我们皆是四肢健全地活到了生命尽头这一点却不会改变…除了徊隆,打从相识起他就是个独臂大侠了。” 流离又抿了口酒,没有多说。 很多时候,不一定必须得是拥有同样性格或同样经历的人才会说出同样的话。世间大多玄之又玄的难题都是拥有共通解法的,决定答案的因素只在于完全固定刻板的知识。 他好奇,也不好奇,毕竟那位“御灵阁下”可是据称能够同时肩负黑白双极的天道化身。不过…他是如何承受下来的?又是如何将自身的质量削减至绝对的零从而在片面水平上跨越时空的? 放下酒杯,不再多想,流离将目光重新聚焦在了正微笑等候自己的穹的身上。 反正…他再逆天也不是这个时代的问题。 “我们蹲在那间被砸得四面透风的耳室里,生了堆火,吃了些干粮,各自疗伤…大家都变得很沉默,沉默得就像这座陵墓未曾被人打扰之前的静谧模样。”穹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那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到有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地底是个大空洞,里面挤满了出于某种原因而没有登陆地表的恐怖妖魔。甚至有可能,我们之前讨伐的种种威胁也许只是从下方爬上来的野兽幼崽,或干脆就是它们身上的虱子。” “这其实不难想象,天海全域秘境裂隙绵延无数,幼小的人类文明也远未能够将脚下的大地探索殆尽。哪怕归谷是地表妖兽的发源地,其中藏匿着无数拥有灭世威能的上古大妖…那又能怎样呢?人是不会输给畜牲的。” 他端起酒坛猛灌一气,又倾身帮陷入了复杂思绪的琉璃续上一盏: “真正让我们感到绝望的是…除了极少数明显就能看出不太正常的狂暴野兽之外,其余大多数扎根在地底世界的存在都是极其安静的。” 神话常言,久居人类视野之外的玄奇异物大多都是受到了某种更高力量的镇压。只要它们一出场,其描述内容大概率便是清一色的“怨恨,愤怒,饥渴”三连击。 故事中说,那些远离凡尘的巨妖都渴望着回归,都是天生的祸世狂魔,它们都想要君临统治这片孱弱丰饶的美丽世界。 可…实际情况却不太一样。 它们在归谷中栖息得相当舒适,黑暗,饥饿与狭小封闭的活动空间似乎都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代价…作为远离地表的代价。 它们根本就不想回返到表层世界。 它们根本就不想在那瑰丽璀璨的星空之下开辟属于自己的万世王朝。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野兽当然是追求自由且永不满足的,更何况是这些远超经籍古录记载,本身近已成神的伟大存在。为什么它们宁愿缩在幽暗的地心深处,忍受着汹涌地脉的奔流冲击,忍受着极端残酷的自然环境也不愿向上迁徙呢? 为什么…明明我们脚下就生活着这么多足以彻底改变生态顺位的怪物,但人类历史中有关于灭世妖灾的记载却少得可怜呢? 稍微一想便能得出答案了。 要么是外面的世界存在连它们都无法抗衡的威胁,要么就是… “对于它们来说,我们的世界并不存在。或者说…我们的世界并不“实际”。很简单,没人会想去入侵一本故事书。”不需要什么画风一转,两人本就毫无醉意,间宫穹正色坐直,开始用无比严肃的语气向流离质问道:
“这天地是一本书,是相对外界来说的虚构存在。而我们,则是在归谷之上经由天道摇篮建立出来的二重虚幻…上层现实中的事物不会沉淀到毫无意义的下层现实,就像我们没有必要将意志投射进毫无意义的诗画之中,对吧?” “你悟出来了…”琉璃王平淡回道:“你的天资才智是不容置疑的,却无可避免地沾了些飘然出尘的高傲性子。你从未,将来也不可能以如此贴合实际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你是谁?”他眯起双眼,眸中再次绽放出了初现身于小妖矿山之底时的混沌冷光:“你是怎么过来的?这可不是穿梭时间,突破规则之类的简单问题。你是如何…超越光速的?” “所以这就是你试图创立“轮回”的根本原因和理论基础?”间宫穹似乎没有听到对方的提问,而是同样绷起凶巴巴的语气继续说道: “在由虚构孕生出的虚构之上再建虚构,从而达成前因后果的理论闭环…很完美。但你真的认为这就是最后的解决方案了么?你在做的仅仅只是“夺回”,而不是“开创”,你真的觉得…在这条道路的前方等待我们的会是希望么?” “你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啊,我明白了,你是十全子。”琉璃王轻轻狞笑一声: “真有趣,你可不像他们口中讲述的那般温良和煦。或者该说…你竟对我展露出了攻击性?天道善念,你认为我是你的敌人?” “回答我的问题,琉璃王。”间宫穹皱起眉头沉声回道:“我不认为你是错误的,我甚至能感觉到你与我一样,仅仅只是作为承载某种意志的容器而被迫行走于世。我在向你提问的同时,也是在对自己证明…” 砰!! “对自己证明?”琉璃王猛拍桌面愤然打断了对方语气渐弱的声响: “你本是空无一物,又何谈自我?若说那孩子好歹还有灰天命一途可论归属,那么你呢?你不像纯粹的黑,摇摆不定的你有什么资格前来拷问衷心拜服于一道思念的我!?” “……”间宫穹抿嘴不语。 “轮回必须被完成,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不为什么人世前路,也不为什么冠冕堂皇的道德大义。夺还也好开创也罢,这些只有高高在上的宫廷贵族们才会时常吐出的狗屁概念与我无关…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抬手前指: “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看看我是什么…你错了,我跟你不一样。哪怕同样是无法挣脱身上钢线的木偶,我也没有你这般天生不凡,用料精良…填补我的东西并不是意志,而是指令,再简单不过的命令。” 两人僵坐对视,一人怒,一人垂头。 “我想知道你的答案。”沉默许久,间宫穹终于抬起头来轻声说道:“你的怨从何而来,你的恨又将去往何方?我想了解更多…” “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些?”琉璃王散去怒火向后微微倾身:“世道如何,与你何干?无论这场滑稽又老套的故事将如何收场,天道依然会永远存在…转瞬即逝的人世对永恒的你来说真的存在得特意去理解的必要么?” “你说…你是遵从着一条命令而奋战至今的,我似乎也在不经意间承载了类似的东西…”间宫穹略显忧伤地望着琉璃王那仿佛燃起了无尽烈焰的漆黑双眸,抬手掌贴胸口沉声说道: “但我…很困惑,我完全能够理解“命令”这个概念,可…我也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萦绕在我心中的这份意念绝不是那么生硬的东西。” “心中?”琉璃王皱眉不解道:“好,那么你先回答我…你想做什么?” “我想帮助那个孩子。”间宫穹直视着琉璃王的面颊:“我想帮助杨御成。” “为什么?”琉璃王更疑惑了。 “这就是为何我会需要你的答案。”他坦诚答道:“为什么你会想创造这幅完全没有希望可言的轮回虚景呢?为什么你能如此坚定?这就是我想通过你来向自己证明的东西。” …… 沉默。 “于你来说,“杨御成”这个存在究竟代表着什么?”许久之后,琉璃王终于开口问道。 “起先我以为他是我,后来我觉得我是他。”间宫穹苦笑答道:“现在?我不知道了…” 无言点头,琉璃王举起酒樽仰脖饮尽杯中佳酿,又哐当一声将其砸在桌上。 “你能听得到她的声音吧?”他挑起大拇哥反手指向空处:“潜身者,或者叫歌女…你能听得到她一直在重复不断哼唱着的那首歌吧?” 间宫穹点了点头。 “那…是我们的歌。”琉璃王平静说道:“在时间都已忘却的彼端…曾有一群人一直在高唱着这样的歌谣。而我…便是其中之一。” 远行者皆有故乡。 没有人是无根而生的。 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