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二章 菩提之子
这孩子病得非常重。 龙熄热已然侵蚀入骨，营养不良，断续性的饥饿与伤病将他的身体摧残得千疮百孔…他撑不到敌龙感染自行进入下一阶段的时候了。 愤怒，强烈的情感波动推起了最后一次爆发。如神尸上铭刻着的预言所说，我终将与他相遇，也将亲眼见证他的死亡… 我曾以为这件事需要我亲自动手来做，但…命运总是在微末之处展现着它的温柔。 这孩子，要死了。 无名的小小乞丐，万千悲惨生灵中的沧海一粟，赤目上人留待寄身的容器… 他要被敌龙寄生虫杀死了。 犹如免疫系统与病毒。 “菩萨…？”稍微恢复了神智的小乞丐十分艰难地睁开双眼，目光迅速锁定了正坐在窗前垂眉凝视自己的俊美僧人。 “我不是菩萨，我只是一介僧人。”间宫穹轻轻将手罩在他guntang的额头上：“再睡一会吧，孩子。你病了，得好好休息才行。” “等等，等一下…”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小乞丐咬牙扭头挥开僧人正向自己灌输温和灵气的洁净掌心：“大苏小苏，还有小月…” “他们没事。”间宫穹收回右手，眉眼之中略显悲伤：“大一点的那个男孩…他的脸被划伤了，应该会留下不少疤痕，但并不至于丧命。” 小乞丐勉强睁着一只眼睛。 “小一点的男孩，是叫小苏吧？他也病了，但…没有你这么严重。”间宫穹又补充道：“女孩一直乖乖呆在你先前指示的位置，现在他们都已经在隔壁房间睡下了，不必担心。” “这里是…客栈么？”小乞丐十分艰难地环顾了一下室内装潢：“住在这里…要花钱的…” “你不用担心这些，继续睡吧。”间宫穹柔声回道：“已经没事了，我向你保证。” “喔…”小乞丐愣愣点头。 半晌经过，夜幕雀鸣。 “我不想死。”旅舍庭中池水涟漪，小乞丐突然开口说道：“我…好想继续和他们呆在一起。我要是死了，就没人能照顾他们了…” 间宫穹闭目不语。 “你能救救我么？”小乞丐恳求问道。 僧人宛若木雕座像。 “那你能治好小苏么？”他又问道。 “可以。”间宫穹点头。 “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些，但是…你能收留他们么？小月受过伤，脑袋一直都不太灵光。大苏脾气冲，小苏身子又弱…”小乞丐攥拳说道：“没人照顾的话，他们一定活不下去的…” 间宫穹沉思片刻。 “可以。”他抬起头来笃定应道：“我答应你，我会将那几个孩子视如己出，找回他们应得的健康与幸福…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会容许他们再受到任何伤害。” “谢谢，谢谢你…”小乞丐终于松了一口气，像是接受了命运似的将后脑勺深埋在枕头里：“早知道和尚人都这么好，我们就去庙里碰碰运气了…不过你跟那些只会敲钟念佛的大肚腩秃驴不太一样，就连我都看得出来，你很厉害。” 枕头原来这么软啊。 难怪那些人睡觉的时候都喜欢在脑袋底下垫个这个呢，确实比直接躺在地板上要舒服多了。 “你能救我，但是你不想救我，对吧？”小乞丐望着天花板虚弱说道：“别误会，我不怪你，毕竟是我骗你在先。救与不救本来就是情分之事，而且你不救我应该才是正确的选择…” 间宫穹错愕抬头。 “我…早就察觉到了，我跟别人好像…不太一样。”他喘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好像是在娘胎里就死过一次了，听老鸨子说的。我不知道生我的那个男人叫什么，但我见过我娘…” “我娘本来不想生下我来的，但…可能是我的命比较硬吧？我害她生了病，没法接客就没钱去医馆买药。我忘了她是怎么死的了，我只记得她的脸和她打我骂我时的样子…”小乞丐盯着天花板轻叹一声，旁若无人地继续嘟囔道： “那时候我太小了，做不了工，娘跟其他阿姨的关系也不太好…我就是在被赶出来的当天晚上捡到小月的。她那时还是个小婴儿，超小一只…浑身上下都是血，裹在破布包里不哭也不闹，跟路边的垃圾没什么两样…” “我可能真的不该活下去，我恨死他们了。我真想让那些不把我当人看的家伙们去尝尝吃垃圾的滋味…要是让我活下去，要是给我力量，我一定会狠狠报复他们的！”似乎是回光返照，小乞丐高举手臂，眼角热泪滑落：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把他们丢进老鼠坑里，看着他们一边被啃得到处乱跳，一边拼命往上爬的滑稽样子哈哈大笑…” “你不救我才是对的，我是坏人，做了太多坏事，就算能长大也好不到哪去…而且我也不想伤害任何人。”仿佛力量被抽干，小乞丐颤抖紧攥的小拳头倏然滑落，又被绵软的床垫给弹了起来。缓了好一阵，他才转头望向间宫穹： “大苏小苏他们都很善良呢…尤其是小月，我们本来就没什么东西能吃，她还总是把自己的那一份分给路边的小鸟和小耗子。我虽然老是念她，但…又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 “他们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大苏小苏他们好像原本还是贵族来着，不像我这种天生的烂货…要是能长大成人的话，他们一定会帮到更多人的，他们不该沦落至此…”小乞丐用恳求的语气对间宫穹颤声说道： “求求你，你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之前是我不好。我相信你不会骗我，但…求求你，他们是我的家人，求你…好好照顾他们…” “够了。” 原本温暖平和的洁净手掌，此刻就像铁箍一样，以近乎粗暴的力度死死钳在小乞丐无力垂下的瘦弱手腕上。 愤怒…那是绝不该出现在得道高僧无垢心灵中的业障，是最该摒弃的邪恶心魔。 间宫穹紧闭双眼，额头青筋爆凸。 有这样的道理吗？ 有这样的道理吗！？ 就因为他是灭世的种子，就因为未来的他会将一切引向悲剧…我就必须眼睁睁地看着毫不知情的他在我面前痛苦死去么？ 只因为…只因为命运选择了他？ 哈，哈… 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天道。 去你妈的防患于未然。 我接下了，这摊子事…我接下了！ 哪怕命数使然，哪怕结局已定… 我要…敲碎这一切。 “不要再说了，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松开紧绷手掌，间宫穹缓缓抬起头来，平复心中惊涛柔声说道：“错的不是你，而是这个疯狂的，该死的世界…我会治好你的，你是他们的老大，可别想着轻松甩掉身上的包袱。” “啊…”小乞丐眼中隐现微光。 “我叫…间宫穹，不过认识我的人都比较喜欢叫我的法号…业斋。”他收拢起因激烈情感而迸出的眸中红芒，摇头苦笑轻叹道： “不过，话说在前面…我真的不太懂怎么照顾孩子。所以…这事还得由你来教我…” 小乞丐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回应。 那一天，业斋选择了心魔。 他做出了一个必然会后悔，却至死都未曾产生过半分悔意的问心抉择。 他为这项选择付出了一切，他用尽整个余生将自己推向一错再错的无间炼狱。 他没能敲碎这个世界，纵有通天之能，他还是如无数庸碌凡人一般，将过错与遗憾留给了下个时代的孩子们。 菩提教主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 生于至善，死于至恶…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卑微如尘芥的庸俗凡人。 不过，结局还未到来。 “这个就是…”蒙世国健步走向列阵拦截自己的漆甲盾墙，心不在焉地抬起右手反复观瞧起来，似乎是在打量着什么新鲜玩意一样。 “停下，明王…不许再向前了。”群甲列阵中有将士喊话，后排弓弩拉至满月。 “我还不太熟悉这个东西的原理…啊，原来是这样，呵呵…原来如此。”仿佛根本就没听到那冰冷的喝止声，蒙世国与他麾下源源不断从传送阵中跃出的明王亲卫就跟在自家总坛遛弯一样，完全没有半点要踩下刹车的意思。 雷行军人可不是那种到死都只会喊“停下”的拦路复读机，你不停…那就别停了。 严格来说，这群兵哥哥其实是受过专业培训的领航员。至于他们会把你引向何处？可能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狱…无所谓了，反正就是你绝对不会想去的那种地方。 嗖嗖嗖…符箭齐射，火铳上膛。有传闻说只需三支中等建制，全副武装的正规雷行军队便可以轻松灭掉一座小型宗门…无空xue不来风，他们的战斗力确实是相当夸张的。 在韩霜程现身宣告休战之前，乱军冲突大概持续了十五分钟。粗略统计，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试图冲击中央军队的府军与复国会就死了得有两千人起步。 这什么概念？试想一下…十五分钟，两千头猪…能突破这项纪录的屠夫大队走出屠宰场就可以直接去领国字号的专业技师证了。 不过俗话说得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虽然就算是最精锐的雷行军队，想要对付三教之一的堂堂护法明王估计也只能用人堆人的老办法…但他显然没有跟杂鱼们生死相搏的意向。 当实力差距达到某种程度，战斗一事对于更强大的那一方来说就是纯粹的娱乐。既然要玩，那自然是玩得越吓人越好… 一股无形威压以蒙世国…准确来说是以他抬至胸前的右掌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这可不是什么所谓的“王霸之气”，而是确有其物，超脱物理体系之外的不可视之力。 透明涟漪吹起韩霜程的鬓边银发，以光影都无法追上的速度瞬间飞向海天交接之线。墨色云幕发出沉闷嗡鸣，高悬于天际之上的逆星落也随之绽出了无比绚烂的刺眼光芒。 整座集辛县，甚至有可能是整座云响州所有具备灵识的生物都感觉到了。那仿佛重锤猛敲心灵的紧迫感，那令人作呕的压抑感… 那…无比熟悉的… 雪隐的眼睛都瞪圆了。 蒙世国的右手掌心倏然冒出了火光，漆黑的火…象征着某种真理的恶念流迹。 “是叫…黑流对吧？”护法明王哼笑一声，合掌捏碎升腾黑焰：“这起名品味我是真的不敢恭维，不过…倒也贴切。” 身！ 与杨御成那猫儿挠痒痒似的小打小闹截然不同，蒙世国掌中的天道恶念之力简直就像能将整座山峰卷入海底的滔天巨浪… 半径百尺化焰海，进入极限临敌状态的精锐甲士们几乎只惨叫出了前半个音节，便轰然化作漆黑火球，烧得浑身骨骼噼啪作响。 作为这个世界上对“黑流”最熟悉的人类之一，雪隐心中隐约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百尺不是他的极限，只要他愿意，整座集辛县都会在顷刻之间被他点燃。 这就是…真正的天道之力。 为什么他不这么做呢？ 望着冉冉升起的狰狞黑焰，望着墨色天穹的遥远彼端，蒙世国再度抬起右掌。 句点仍未划下，故事仍未结束。但我已经不再需要继承任何东西了，接下来，流…属于我，我会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焰”。 业斋，我会向他们证明… 你是正确的。 “人们常将卑微之物比作蝼蚁，当我立足于山巅向下望去，方才知晓此乃至理。”黑焰渐渐明亮起来，呈现出了“火”应有的柔和暖色，却在鲜明之路上越走越远，不出一刻，化作殷红… 被黑流笼罩的焦灼甲士们也开始随之扭曲移位，黑焰转明，隐现赤红…火星凝束，竟渐变为棱角分明的飘飞龙鳞。 焰转。 轰…尸首在赤红龙鳞轻拂之下迅速膨胀，骤然化作齐人高的巨大蚂蚁。最令人感到不适的并不是这场不可名状的转化过程，而是那群陡然现身的巨蚁的口器之下，竟然长着人类的脸… “以吾师，以吾友，以吾父之名！”蒙世国狂吼一声，猛力下压飘荡着赤红龙鳞的强壮右臂，狂风灰雪随之一滞。 咔，咔咔，咔啦… 近千只刚欲张牙舞爪大肆逞凶的巨型人蚁倏然止住了动作，犹如顷刻之间受尽万年风蚀，迅速石化成一尊尊奇形怪状的亵渎石像。 它们…被送走了？ 雪隐眼皮一跳。 不知为何，领悟了浊世行的原理之后，他心中对天道之力的理解也莫名丰富了许多。 巨蚁群并不是被突然大发善心的明王阁下给定住秒杀了，它们是在刚才那个瞬间被送去了…某个地方，去执行某项…指令？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 “新时代，近在眼前。”赤红龙鳞宛若血珠风暴团聚在蒙世国周围，隐隐构出某种难以理解的晦涩图纹。 一只型似蜈蚣，却又生驼头鹿角，羊须鱼鳞的掌宽长虫从他怀中悠然爬出，高抬身体畅意吞吐赤红龙鳞，转瞬之间化作人形。 “嗯…还不错。此间事了，你倒是可以转行去做个石雕师傅了。”那妖物化形之后现出了一副身着鳞纹红衣，面相与蒙世国有七分相似，却又未受半分岁月侵蚀的俊美少年。 苏知仁望着那悬空身影，猛抽一口冷气。 到了这个年头，仍记得那位小乞丐长相的人已经不多了…真的不多了。 “哼，我能雕的东西多了去了，只是石头的结构比较好理解。”蒙世国握拳收起赤鳞，冷笑盯向依然在抱着膀子看戏的雷行太后： “虽说我嘲讽过那孩子的起名品味，但我也没比他好到哪去…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从别人那捡来的。这个…简明一点，就叫做“红天道”吧，你意下如何？” “我无所谓。”飘浮在半空中的赤衣少年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不过…“滞”仍未归来，你确定要现在就开始动手么？” “有这个就够了。”蒙世国微微一笑：“毕竟人家是喊我们来“对话”的，对不对？” 嘎吱…话音未落，远方山脚又有剧震传来…是不稳定的临时传送阵，只有强行破开地脉节点进行物质输送时，整体结构稳定的空间中才会发出这种令人不安的巨大异响。 最先从烟尘中缓步走出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背剑老者。 剑面刻木纹，血蕴三丈柳。 接着，是一杆锈迹斑斑的古旧铁枪。然后…是一个好大好大的肚子。 贺谏，吴聆，王杰云。 以及陆续通过临时阵法迁跃而来，身上多少都带着些伤口血气的精锐弟子。 五山联盟。 雪隐一直在死死盯着那个莫名现身的红衣少年，那少年被瞅得鼻子发痒，十分不悦地扭过脸来开始与杨家老五搞起了视线交火。 很像，他身上的感觉很像…十恶子。 但，他绝不是十恶子。 韩太后之前说杨御成死了。 她也提过“天道化身”这四个字。 难道… “呵呵，仲裁者，见证者，该来的人都来了…”蒙世国揉了揉手腕，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看来所有问题都能在今天解决了…真不枉我隐忍二十年，总算来了场痛快。” “嗯哼。”红衣少年扒着蒙世国的肩膀，飘忽转向新近入场的大队人马咧嘴一笑： “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吧？这…才是敲碎整个世界的力量。” 灰雪凛然，群龙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