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素衣苍龙
你一直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男人,不断动用社交关系将事情的进展推向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并以此来遮掩自己的智与力。 智也只是表层,你把一切玄之又玄的事物简化为翻手覆手,引导结果走向“理当如此”的那一面… 长久以往,想必人们便会将你忽视,便会将你当作路边一块比较难啃的石头而已了吧? 但我了解你,赵抚兰,哪怕你能瞒得过全云响州也瞒不过我。 你是那种愿意付出牺牲,从而立于金字塔顶尖引导拯救大多数的人。而我是不愿看到强权与支配,放任崩溃边缘的世界走向毁灭的人。 我们站在永恒对立的崖角,你是我永远绕不过去的坎,而我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 灼灼黑焰画作漫天巨网,将赵抚兰布置出来的足下天地牢牢包裹。焰于阵前描绘出瑰丽晦涩的绚烂图案,却无法再向前推进哪怕半寸。 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就在白海棠发起振动的那一刻,有某种东西被暂时性地从此方世界中抽离而出,踪影消弭… “胜千里…这就是神的力量么?”覆面夜叉眯起双眼,瞳孔中有红芒划过:“但你的用法终归还是太过稚嫩,可这也不怪你…” 赵抚兰面具下的赤色瞳孔似乎是在追踪着什么东西一般飞速转动,而于静止瞬息中缓缓下落的杨御成则在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哪怕能将现实削切驭使,你也没有再进一步将其彻底把握的资格…”赵抚兰目光骤定,死死聚焦在身侧十米之处:“现实需要被感受,生物的一切都源于感受二字,视觉则是这一链中最重要的环节。而你…根本就没有眼睛。” 土砂凝巨掌,轰然抓向虚无处。 嘎吱…这是浮现在两人心底的瘆人声响,赵抚兰自虚空处祭出的砂岩手掌紧紧攥住了某种东西,某种超然物外的东西… “我必须不断尝试,不断了解,所幸一切都还在我的掌控之中。”他转过头来缓缓说道: “我知道你终会与忌倾力一战,也知道能借此观测出你的本相为何…但收获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正是因为你“看”不到现实,你才会借助他的眼睛来窥探神幕阁的秘密…” “你这个卑鄙的阴谋家…”杨御成嘴角涌出血珠,他是真的想不明白…凭什么?自己这才是第二次使出隐藏大招便被轻易破解了… 他甚至都没想到,通过逆转背负实际之物的踏雪寻梦而衍生出来的胜千里,在背负虚空之物的情况下遭到强制拦停时,产生的反噬竟然会这么大。 如果说于小妖矿山中,他背起十来号人飞奔穿越现实时是受到了数百世界同时叠加涌来的压力,那么这回基本上就是… 怎么形容呢? “现实”本身突然化作九尺肌rou猛男,举起大铁锤抡圆了照着他的蛋蛋十分精准地狠砸了两百多下的那种感觉吧? 虽然我也觉得形容得有点下流…但确实就是那种感觉,如假包换。 “你参加少年英杰会可不是我安排的,我为你和忌准备了更好的擂台…”赵抚兰从袖中挥出三道悬浮木牌:“我猜到你的人形姿态不过是一层伪装本相的茧,可我却没想到你竟然是手…最愚昧,最无知,又最有破坏力的手。” “你不是说那玩意是你的大招么?”杨御成相当狼狈地砸坐在地,迅速翻转身体调整重心,摆回临战姿态指向那只悬浮巨掌: “这个也是骗我的么?还是你在这一年多的功夫里领悟了什么天地大道,整个人突然升华了?放大招连前摇都不需要了?” “这确实是,只是还没放完,也不需要放完…一只手就足够了。”赵抚兰看了一眼身侧巨掌,又望向滑坡对面的土茧圣墓: “那个时候我也摸不准情况,本来是准备一口气解决所有麻烦的。不过那根铁铉…命运没有给我在你面前展示出全部力量的机会,这才使我有办法创造出现在这幅场面。” “真是场艰难的旅途…天道化身,你实在是太聪明,太多变了。”他幽幽一叹:“为了算计你我真的付出了太多心神,我原以为只凭现在的你根本就理解不了夜心王与琉璃王的暗示。但你…实在是走得太远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杨御成抹去嘴角血痕苦笑一声:“别跟我说是…” “当然不是,要是等到拨浪城那会才搞明白的话,我不如直接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得了。”赵抚兰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 “你和陈露凝从小妖矿山出来之后什么都没问我,那时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了…直到你选择跟极乾托付后事时,我才坐实了这份猜想。” “你从最开始时便看穿了。”他伸手指向下方地缝中的诡异天幕:“云响州早就已经毁灭了,如今这片大只不过是…赤目上人于梦中构筑出的虚无幻想,一座超大号的北地三郡。” “虚妄有什么不好吗?”杨御成摇了摇头:“对于生活在梦中的人们来说,这才是他们的现实…他们生于此,长于此,你也一样。” “没什么不好,但梦终有醒时,那条不安分的虫子也不会甘于频频受制。”赵抚兰的脸庞被铁面具牢牢遮盖,无法看清其上的表情: “我不允许云响州再次覆灭,尤其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要让那条卑微的残龙变成一具会将梦境永远延续下去的尸体。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首先…我需要将它的rou体与精神彻底剥离…” “你要做的事和古代的那群烂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杨御成呼出一口浓重白气: “你的力量同样来自天道,所以我才能明白…你是“恶”,你的力量是“流”,是使万物生生不息,使江河汇聚成海的“流”…但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在背弃它,背弃你自己。”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云响州就此消失,我做不到。”赵抚兰平静回道。 “既然毁灭是注定的,那就让它来。”杨御成诚挚说道:“毁灭并不代表结束。” “这片土地上生存着许多美好的生灵,有许多值得珍惜的记忆。”赵抚兰抬眼仰望天穹:“你来了,也看到了,不觉得可惜么?” “你说过,这世上能被你真心当作朋友的只有小尾巴和我。”杨御成握紧拳头。 “……”赵抚兰沉默不语。 “你在试图拯救一群你根本就不爱的人,还是以欺瞒的形式,在毫不过问他人想法的前提下…”杨御成冷笑一声: “他们向你灌输了太多道理,太多大义,以致于你在无意间自然而然地堕落成了一头只会在书本中出现的刻板怪物…你说我没有“自我”对吧?那么你呢?你是如何评价自己的?” “当我看到世间疾苦,当我看到集辛县这座大实验场中食不果腹的人们,当我看到本该人人平等的世界竟然有这么难以跨越的鸿沟…”他低下头来死死盯着杨御成的眼睛: “那些画面绝对是真实的,我心中的悲痛也是真实的,这一切…” “但你从中得出的感悟是假的!别在这自欺欺人了!”杨御成一掌砸地怒声喊道: “你从没挨过饿,从没受过痛,你只是一尊未染尘埃的玉石雕像。一只自幼被锁在院中不知天地风景,又突然被拖出来强行赋予名字与使命的纯真怪物…!悲痛?去你妈的悲痛!你算计我全家的时候心里冒出过半点怜悯吗!?” “…你说的没错。”赵抚兰沉沉点头。 “我不求你,赵抚兰,我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没走在同一条路上。”杨御成眯起眼睛:“让我过去,让我释放被堵截压缩的时间。让我亲眼见识见识真正的天逝,我会得出答案…” “你不认为我在做的是两全之法么?一着办成便可拖延千年万年,也许到那时,人类早就寻到跨过天逝的方法了呢?”赵抚兰颇为无奈地回问道:“好吧,虽然我自己都不相信未来会有什么希望与奇迹,但孤注一掷…这世界真的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了么?你的想法是不是太急躁了?” “聪慧如你难道也看不出来么?还是你情愿就这样自我欺骗下去?”杨御成指向滑坡下方:“天道摇篮已经做出了它的选择,不是“群”而是“个”。它决定尊重每一个人的灵魂,尊重每一个人的叛逆精神…正是因为它在敞开胸怀迎接死亡,你们的小把戏才能搞得这么顺利。” “你的意思是,这天道之下,任何人都没有替他人做出决定的权力么?”赵抚兰摇了摇头:“若真如你所言,我们根本就不可能走到现在这一步。没有领导者,人类现在依然是只会拎着木棒子敲果树,于深寒暗夜中躲在地下洞窟,聆听远方兽嚎瑟瑟发抖的大号猴子…” “世界的本质就是混沌,灵即为自我毁灭的根源,天道正在渴望死亡…我就是最好的证明。”杨御成直视着那张冰冷的铁面具: “生生不息只是痴人说梦,人们该思考的是如何体面地走向死亡,并由此诞生全新的未来。越拖延反噬就越严重,云响州如此,天海五州亦如此…会死很多人的,现在不下定决心,以后就会死得更多,多到种群无法承受。” “你这话就说的自己就像个圣人一样。”赵抚兰深深叹气。 “我还没见过天逝,现在我还没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杨御成沉声道:“领导者是必要的,但那必须是一个超脱一切,不含任何私欲,不受任何思绪污染的纯净存在…” “神?”赵抚兰沉沉合眼。 “神已经抛弃我们了。”杨御成摇头。 “那如果…你不是那个人呢?”赵抚兰一挥长袖:“即使你足够超脱,但假设天逝真的是不可能被跨越的,你会怎么办?” “我是新天道诞生前的最后一项错误,我是最后一个同时具备流与滞的存在,哪怕微小至极,我也是破局的唯一机会。”杨御成抬起左掌白花: “天上天下,六合八荒,唯我独尊…我没有理由做这一切,但我是反抗天道的天道。无论这意识究竟出自于何处,在我看来,这就是你口中的“自我”,这就是我…杨御成。” “我向你承诺,如果真的寻不到半分生机,我会为世间万物带来死亡。”杨御成又抬起右掌黑焰:“如婴儿在摇篮中酣睡,如游子于夕阳下远去…我最后的礼物,就是“解脱”。” 赵抚兰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 再抬头时,木符依旧悬空而立,红雪依旧没有半片能落在他的肩头上。 “你能读心么?没想到你在嘴炮这方面竟然还有这么高的天赋。”他苦笑一声:“你说服我了,真的说服我了,尽管狗屁不通,但你每句话都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 “若能将你速杀,我又何必在这顶着死亡倒计时跟你聊闲天?”杨御成紧压地面,浑身骨骼噼啪作响:“我看到破阵的路线了…接下来就是试探你我极限的时候,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如果你是真正的人类,我会放你过去。”赵抚兰拨掌唤起符阵金红交辉: “我抓住“胜千里”的目的并不是要借此拿捏或者威慑于你,而是为了不让你逃跑。你与我一样有着绝不容人践踏的骄傲,雄狮通常都死在挑衅之战中,现在…你就是那只受困于苍茫荒原的狂暴野兽。” “谁说我要逃了?”杨御成狡黠一笑:“狮子会被咬死,是因为他不觉得自己会死…而我已然行至生命尽头,孑然一身。捕狮这种小游戏对你来说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不如咱们玩点更刺激的?” “比如说?”赵抚兰平淡回道。 再眨眼,杨御成已然跃至近前三尺处。 赵抚兰闭目未动,杨御成的身影则在瞬息之间化作虚无,又现于阵法左侧。 折柳入画掌。 破一阵。 虎念孔雀舞。 再破一阵。 白滞,截…小天连铳。 又破一阵。 黑流顺斩。 漆刃碎重叠连环阵。 落脚,滑铲,右掌贴地顺势上捞,有狰狞阴影被杨御成狠狠揪起。 浊流,风捉影。 赵抚兰抬脚后退半步,最后一道护身阵法从其脚下被猛然拽走,碎作灿烂金光。 “使出来吧,你那扭转生物之外所处时间的能力…我叫它逆天流,你叫它什么?”最终,杨御成稳踏三步,于赵抚兰身前激起大篷黑焰凝束,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朝其面门推出一拳。 三道木符交相呼应,飞速旋转画出无形气网拦于铁面具正前三寸处。 喀啦…气网几乎是在抵受巨力的第一瞬间就散出了蜘蛛网模样的均匀龟裂,损坏破碎只是时间问题,甚至只需要杨御成再吹一口气… “使出来吧,你会让我倒退多久?五步?七步?还是十四年?”两人身影定格,看似波澜不惊,其间却有恐怖震荡正在发酵酝酿。 “一招不会对我起效两次,你为了引起入套而透露了太多不该暴露的东西…”杨御成身后,有道矢状白晶正在飞速凝束。 只要他挪开半寸身位,那纯白巨矢便会如雷霆般射向覆面夜叉的胸膛。那是绝对无法逃避闪躲的将军一子,是名为“善”的世间至强之力的具象化…宛如宿命本身。 白滞,念… 往今来。 超越吧,超越时间的束缚,引我走向真实的彼岸,为一切画上句点。 “果然拦不住你。”面对这一套精妙绝伦的连环杀招,饶是自傲如赵抚兰也只能由衷赞叹:“你明明有资格登上世间巅峰,却选择在这片异乡大地黯然献出生命。论觉悟,我对现在的你只有“尊敬”二字可言。” 杨御成垂眉不语,拳掌继续施力。 喀啦,气网再碎半寸。 “你我相似至极,都是不会给对方第二次机会的人…我布出这些无用之物并不是为了试探你,一样的…这也是我的杀招。”在杨御成逐渐瞪圆的目光注视下,赵抚兰竟然毫无不畏惧面门处传来的滔天之威,缓缓向前跨出一步。 想想那场面,沙包大的拳头立在他跟前,结果他往前走了一步…鼻子都快贴上去了。 “你定然会选择突破阵法防护直取场中最脆弱的消瘦文人,而且你做得也足够好,我有意无意留下的线索全都被你牢牢掌握住了…”他不慌不忙地解下一年四季不离身的白衣大褂,亮出了罩在其下,光芒四射的岩盘肌rou。 杨御成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我,的,妈…? “你…怎么…这么壮?” “天师一脉还不叫天师一脉的时候…”赵抚兰慢条斯理地扭了扭手腕,健硕胸肌在内衬之下泛起狂野鼓动:“我师父那年还是个目不识丁的武夫子,他能混出名堂靠的可不是这些既晦涩又麻烦的符啊,阵啊之类脱裤子放屁的活计。” 喀啦…气网彻底碎裂。 嗖~杨御成可以用人格担保,自己这一拳绝对比子弹出膛还要快上十倍不止。 但赵抚兰这一手近乎神迹的踮步侧闪更快,快得离谱,只能用离谱这两个字来形容了。 竟然被躲开了?我这一拳… 就这么被躲开了? “你对我的印象可能是阴沉如蝮,算无遗策…我也不想这般不要脸地夸耀自己,但这确实就是我想向大家展示出的脸谱形象。”抽身回捞,赵抚兰猛吸一气,周围方圆两米的空气似乎都在他这一口之下稀薄了三分。 “不过,私底下咱们还是要坦诚一点的…只限今时今日,我希望你能在个人档案上为我多添一条注解…”虽然隔着面具,但紧夹臀肌的杨御成还是能感受到隐藏在其下的畅快笑意。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 拳出如破雪苍龙,势惊落天穹金乌。 “铁拳…无双。” 反手一拳将杨御成整张脸都轰凹进去的“文弱相师”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