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风云不融
一直以来,总有一个久驻心头萦绕不去的问题困扰着鼬堡伯爵。 人到底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甘心去死呢? 他见过太多了,笑着赴死的人,即使死去眼中光芒仍未消散的人,趴在地上摆着奇怪的姿势嘟囔着“不要停下来啊”的人… 这些人死翘翘的时候,幕布后大多都会同时响起或悲壮或凄凉的背景音乐。 但生死之事哪有这般庄重?生是命,死亦是命。为何人们喜生而惧死,并由此发展出了一系列的哲学体系与正负观念呢? 无意中一脚碾在蚂蚁身上时,人会和蚂蚁共感出生与死之间的交界线吗?人与蚂蚁又有什么区别?为何有人会觉得自己的死更高尚,而他人的死则轻如鸿毛呢? 他想不通,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做的是人命买卖,也从未担忧过前程往事,更不在乎自己是会在今日生,还是会在今日死。 “滚开…迪温萨。” 啊,是杜辛封。 我至少有二十年没见过这张脸了。 “我现在没功夫陪你胡闹,滚回你的阴湿老窝数铜板去吧!”复国会长凌空一跃,周身乍现金色光轮…看起来气势汹汹,但大家都知道他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前方的敌龙母菌。 实话实说,我真的挺想滚回我的阴湿老窝安安生生数铜板的…但现在还不行,赤青宿怨必须被了结于此。 啊…又一个从生死纠葛中产生出的空虚哲学,又一群不断重蹈覆辙的愚昧凡人。 “陈惜命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又答应反馈给他什么报酬?”鼬堡伯爵无奈摇头,须蓝会的工作就是这样,事到临头总会有人跳出来捣乱…我们是不是也该找个神啊魔啊啥的拜一拜? 比如那种类似窃贼强盗的守护神,为阴影之子提供幸运的守护神之类的? 嗯,回去就把这事提上章程。 “你这种只知利益的人是不会明白的…”两人凌空全力对拼一记,搅起红雪漫卷。 哼…多余一问。 无非就是什么“为了云响众生”或者“为了天下太平”之类高高在上的理由吧? 不明白的人不是我啊,杜辛封。 若每个人都和你们这路野鸡圣人一样怀揣着相似的想法,那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我的工作就是清剿你们这帮一天到晚执迷于英雄游戏的臭虫。 而且我也说过了…人和蚂蚁,谁又比谁高贵几分呢?物伤其类,一路走来脚下堆积的尸骨还不足以压垮你的心神么? “论害死的人…我可没你多,我做的每一笔生意都入了账。”鼬堡伯爵甩了甩于对冲之中小指指骨开裂的右掌: “呵呵呵呵,扬言要拯救生灵的人反而背着比杀手还要深重的血债…按你们风云人的说法,这是不是就叫道德沦丧?” 杜辛封皱眉聚气,再出一掌。 “是的,我们是要去望云城。”光耀主祭霍斯兰躬身施礼:“请容我代莲落教廷奉上歉意,擅自闯入诸君的领土绝非我等本意…” “福音如此说道:恶魔唱起了他的七行诗,圣矛必将如雷电般贯其心脏。”他掀开垂下的鬓边金发礼貌一笑:“一切都是主上的安排。” 雷行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搞不明白这黄毛和尚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军部选拔将官一看个人天赋,二看世家背景,能在雷行军制中混到指挥系统里的都是文武双全的全方位人才…再次也得是从仲阳学院走常规流程正式毕业,又进到士官培训营里熬上三年起步的理论高手。 大家都是文化人,谁都没比谁书啃得少,这就只能证明一件事了…如果没人能听懂他在说啥,那就代表他说的话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 这世界上到处都是满脑袋疯言疯语,嘴里火车跑起来就不带停的妄人。 习惯就好。 “主祭阁下,仅凭我个人无法代表将军,也无法代表皇室…”扬威军中,有位眼神锐利的中年大将纵马缓步出阵: “但有一点我可以向您说明:晶菩提与血菌母都是天生地长的灵物,谁有缘有德便由谁拿去。如何宣称如何支配,那都是江湖事…若您与您的教廷是为了那些神物而来,根据第四法令,我们自然不会过多干涉。” 霍斯兰微笑不语,身边数百白衣教众也都单手贴胸微倾头颅,脸上尽是谦和宁静。 “我国承接风来一脉,云响州则是通过古宪认可正式继承下来的法理之地…”大将神情严肃,继续用浑厚的声音警告道: “望云城乃古王三都之一,是完全隶属于陛下的合法财产,是有主之物。您现在要做的事,几乎就等于是在向雷行皇室发起战争宣告…您真的确定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不,我们无意亵渎古王的居所,也不是为了宣扬主上的教诲而来。”霍斯兰伸手指向已被伊扎塔特铲了个底朝天的望云城: “霍德约克与魏切玉,永不相融的风与云…你我都是从那场战争中延续而出的血脉。” “然千年之事过于飘渺,即便是教宗也不会过于纠结那些无形之物。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新教改革之后的行事方针其实是相当务实的。”主祭霍斯兰微笑着继续说道: “既非索取宣称,也非肆意侵略。我们是来取一样东西的…无需悠长岁月,就是四十年前稚子落在那里面的一样东西。” 稚子…圣遗物? 雷行终将齐齐皱眉。 “稚子从未到过云响。”大将冷冷回道:“主祭阁下,这个理由是不是有点太牵强了?” “是的,他确实没踏足过这片伟大的土地…但世事如行船流转,他该来,便终会来。”霍斯兰苦笑一声:“抱歉,我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哎,我也不喜欢这样神神秘秘的…” 他在脑子里十分艰难地过了一遍生疏许久的应用标准语,整理了老半天词组排列和前后语序方才抬起头来。 “稚子殁于四十年前的三郡之战,在圣墓之下与前代尊王同归于尽。这些都是正式记录在官方史册中的事情,诸君可自行查询…”他指向那艘依然维持着撅腚姿态的土茧方舟: “此刻,两座古城顺应宿命相接于此,界线破碎,圣者现世。我们必须遵从接引者的指责引稚子归乡,还请诸位将军…” “我要是说…”军阵之中,有苍老男声幽幽传来:“我要是说你们在找的东西早就被人给接走了呢?天道摇篮本就是抽象之物,所谓祝词传圣之法…不是你们再熟悉不过的把戏么?” 发声者是个相当符合自己声线的老头子,瘦骨嶙峋,颤颤巍巍。铺展在脸上的老年斑就跟有人往他脸上画了幅五州地图似的,什么词都能往他身上套…除了“气势”二字之外。 老实说,他整个人骑在俊逸战马上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往铁罐头里塞了根小竹竿… 但不用我说大家应该也能猜到了,一群少壮军官看向他的眼神里全都充满了尊敬与畏惧。有点像间宫穹的粉丝团看十全子时的那种感觉,积威这玩意真的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雷行宪兵总管,“右龙”陈息神。 顶级军官,最顶级的那种。 “霍斯兰杜弥特,是吧?我认识你的父亲,他可没你这么爱笑。”陈息神伸出枯瘦的手掌拍了拍扬威军那位中年大将的肩膀,示意他麻溜的闪远一点不要挡住镜头: “政局动荡,连带着军队都变得死气沉沉的…这时节我也懒得惹麻烦,你就算编个什么…望云城里埋着你家先人之类的屁话,我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过去了。” 霍斯兰终于不笑了。 笑不出来了。 “你要找的东西一半在陈惜命的宝贝徒弟身上,一半在你们的新稚子身上。我已经很久没管过事了,但是眼睛还没花。”陈息神朝前方的通天滑坡挤了挤眉毛: “他就在那呢,观天世家的六崽子,快去找他吧?现在开始爬山应该还来得及…” “殿下…”霍斯兰缓缓抬手准备行礼。 “恶魔和他的七行诗,尊主与他的圣矛…”陈息神努了努稀疏的胡子:“一代不如一代啊,你那点经书全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按你所言,现在就是毁灭新生开启轮回的节点了?” 老者伸手指向虹光凝聚之处。 “看看那个吧,你口中的恶魔…嚯,跑得真他妈快,年轻就是好啊…”他哈哈一笑:“你可太看得起你家恶魔了,魔王来了都得往自己身上纹他。你们是不是还没搞清楚他要做什么,所以才会在这悠哉悠哉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霍斯兰眯眼望向上空高坡,黑莲与白海棠双花笼罩之下,确实有个小小的像素点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足狂奔。 天道化身,毁灭之子… “小霍啊,你还年轻,对事物的理解也还停留在相当片面的层级上…”陈息神摇了摇头:“恶魔灭世是为了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地狱王国,圣主与之对抗,也不过是为了维护尊自己为世间至理的小小羊圈而已。” 万般因果大抵如此。 但世事总有异数,哪怕是永恒不变的固定程序中都会莫名跳出一两个奇特的字符。 有的人生来… “有的人生来就是要毁灭一切的。”陈息神捶了捶骑马骑到发酸的后腰:“单座天道摇篮中承载的信息流根本就达不到其处理上限,哪怕是有人刻意向其中投入无法抹平拆解的混乱数据,更别提它还能通过吸收外物达成倍频了…” 等一下,我有点听不太懂了。 “但要是两座天道摇篮叠到了一起呢?它们会交火相乘,发展出更高的处理效率么?”他叹了口气:“当然不会了,傻小子们。想想之前传送过来时叠在一起的那些倒霉蛋吧,嵌进你的身体里的不是你的rou也不是你的骨头…” “那是错误的,未知的信息。各种力量会将其记录分析再由此得出“应有的结果”,这流程也同样可以适用于天道摇篮。”老教授竖起指头:“那玩意笨得很,它们无法认同彼此的存在形式,会反复吞吃喷吐难以理解的异质资料。你吃完吐给我,我吃完吐给你,最后…砰!” …这老头挺能侃啊。 “教授!”军中有一看就是学生脸的青年士兵举手发问:“所以到底会怎么样啊?” “结果就是我们全都死定了。”陈息神摊手回道:“吞噬外部空间再重构天下是天道摇篮的自主反应,杨家崽子通过前所未闻的玄奇方法中断了这一进程…集辛县和集铉陵过载爆炸之后的震荡波虽然影响不到外界,但一定会将这处不稳定的临时空间彻底摧毁。”
“那为啥不阻止他呢?”又有士兵发问。 “已经有人去了,咱们在这看好大门不让人进去捣乱就行了…”陈息神揉了揉下巴:“而且我都是坟土埋到天灵盖的死老头子了,小晴…啊不,陛下喊我过来之前可没说要爬山啊…” “喔…”众将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等等,哎?那我们不是死定了吗? “没事,孩子们,你们平时不都哭着喊着要以身殉国吗?这不,机会来了。”解说了半天,陈息神终于转向脸色跟打翻了颜料桶的调色盘一般不断变换的霍斯兰: “小霍啊…你也不小了,应该明白接下来的时代是年轻人的时代这个道理。念你们跟皇室之间的合作关系,我可以当作没在这见到过你和你身后的那群,呃…懂我的意思吧?” 霍斯兰罩袍下的手指微微一颤。 “引爆天道摇篮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要不然他就不会亲自下场了…”陈息神冷笑一声:“他想通过自己的能力,借规则崩裂时的瞬息震荡削去某种东西。某种…非常关键的东西。” 而前去阻止他的人又在盘算着什么呢?风云不相融。要么是狂风将云朵吹散,要么就是层云截住清风,宿命这东西啊… “只要活得够久总会有好戏可看,为何世人还要匆匆寻死呢?”陈息神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小霍子,光耀教会的小屁孩,我给你两条…不,果然还是一条路好了…俩字:滚蛋。” 经过漫长如世纪流转般的思想斗争,最终做出抉择的霍斯兰突然轻松了不少。 “我必须进入望云城。”他抬起头来温和笑道:“旧王都,我的家族一直在寻求的东西就埋在那里…这是我的使命。” 陈息神点了点头。 一个个都是急着下地狱的性子。 “把这帮黄毛猴子收拾了吧,做得干净点…”他甩了甩手,已经懒得再看面前的死人堆了。 土坡上方,那两个受尽命运牵引束缚的可怜孩子就快要见面了。 我必须全心全意地见证这一切。 雷行重兵静了下来,冰冷杀意缓缓弥散,连漫天红雪都为之一滞。 光耀主祭于心中默默祷告… 这世界说正常也正常,说不正常也不正常。螃蟹栖息的地方总会有能将其甲壳撬开的章鱼,箭矢也总会穿过盔甲的眼缝,扎在全副武装的重甲战士的脑袋上。 凡事似乎都有定数,无敌就是用来被击败的,无坚不摧就是用来被砸碎的,真挚的感情与热忱就是用来被玩弄利用的。 我敢打保票,刨去那几个微震寰宇的双源老怪物之外,全天海五州有办法破解神行步的人绝对不超过双掌之数。 但你知道吗,事情就是这么寸,只要你用出神行步,那么就一定会撞到能破解它的人。 快到连自己的影子都险些要追不上他的杨御成身形一滞,在离地两公分的半空中十分僵硬地停顿了两秒钟,无奈空翻落地。 呼,呼,呼… 真他娘的累啊… “嗬,嗬,呼…你跑得…可真他娘的…快…”在前方不远处扶着膝盖大喘气的覆面夜叉卸下面具抹了把汗:“真的,呼…凡事只要有你掺合,进展就会变得特别…特别快…我真的很不喜欢这样,云响州可是以慢节奏生活着称的…” “哈…哈哈…呼哧…没有合适的理由,我又怎么会突然提速呢?”同样扶着膝盖喘个不停的杨御成也抹了把汗:“你属实是有点不解风情了,就不能…哈…就不能放我过去吗?” “你和极乾,只有你们两个…是我真心当作朋友的人。”赵抚兰颇为痛苦地摇了摇头:“不需要什么理由,自然而然…” “我也认为你是我的朋友,即使我已经知晓许多,即使我会知晓更多。”喘匀气息的杨御成挺起腰板,十全十恶飘至左右:“这场无序传送是你的手笔么?”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不过如你所言…都没差。”赵抚兰从袖中抽出血印符纸:“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天上吗?我真的不想杀了你…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做。” 杨御成叹了口气,单手撑地,缓缓将身形压低至极限,状若蓄势凶兽。 “不演了?丑东西。”他笑了笑。 “嗯,死在这吧,自大狂。”赵抚兰浅浅点头,将铁面具紧扣在夜叉容颜上。 越复杂的博弈造成的损失越小,而极致纯粹的碰撞反而会将万物毁灭殆尽。 凡事一旦涉及原则与理想… 那就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绝路了。 红雪落,风云动。 大才两人同时深深吸气。 “黑流…玄身!!” “屠神符…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