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竹如今每日像着了魔一般，行思卧想皆是眼前这自羊皮卷上拓下的奇特图样，这图仿佛有一种魔力，会让人迷失。

    这副图线条繁芜，变化多端，细看起来是由六个图徽、符文加纹饰构成，这六种奇怪的异兽，除了居中长翅膀的蛇以外，虎狼合为一徽，高冠长尾的凤凰、长得像鹤的鸟各为一徽，此外尚有两个怪物：其一人身牛蹄，四目六手，头有角；其二鹿身，头如雀，有角，蛇尾豹纹。这些图样自己前所未见，光是点意匠已让自己殚精竭虑，要想做出花本更是不知如何下手！以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独立完成织锦，更遑论“圣衣”！

    司锦坊里不乏技艺精湛，见多识广的师傅，司青竹几次想要去请教，但父亲再三叮嘱不可让外人知晓，只得作罢。唉！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依婚约自己年底便要出嫁了！

    青竹心中焦虑，司闵善却像是胸有成竹，他相信“有缘人”自会来帮忙织锦。

    秦师傅如今正为今年的“比武会”犯愁，当年自己扛着一张腰织机来到青莲街，拿到第一份订单心里的那份喜悦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些年自家的日子渐渐松活了，虽然挣钱不多，但靠着司锦号这棵大树，从未断过订单。机坊和织工都指着订单，只要织机不停，就有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上一节秦家赢了一节的供御份子，手头宽裕了，添了两张织机，聘了三个大师傅，又先后新收了几个徒弟，本想着日子就这么过挺好，等过两年大儿子出息了，就把铺子上的营生传给他。

    秦师娘却动了独立开坊的心思。

    “就这么赚着辛苦钱，大头都让‘大号’抽走了，怎会甘心！咱们不似那乔家两个女娃，樊家只一个儿，我们屋里头两个男娃，不得挣下两副家当？”

    秦师傅低头不说话。

    徒弟们心里都晓得，秦师父自己的儿子要接机坊，所以之前的几个徒弟只要出师了，都会外聘到其他大号，在外面工钱高有奔头。

    李娃儿脑子灵光，织锦手艺出色，心里谋算更多，上一节秦师傅带着的大徒弟为铺子拿了供御份额，工钱比外面高一倍不说，还没满三年，就被其他大号高价“挖”走了，让其他学徒看了眼馋。李娃儿已经在秦师傅这里干了六年多，已经满师，恰逢“比武会”，如果能够夺魁，再加上织过御锦，今后锦官城所有的大号都随便他挑拣了！

    就这么着，师徒上下一心，都把在“比武会”上夺魁看得很重。

    一切就看师娘的花本出不出彩了。

    三年前，秦师娘拿出娘家陪嫁的压箱底的花样子，出了一个“登高望海景”小方，在一众“五方”“唐花”“月华三闪”里独树一帜，一举夺魁不说，被织造局当场选定做为供御纹样，举司锦号全坊之力织成六十纵*一百二十纵的织锦，据说织造府台为此还得了赏赐，一时在成都二千机房，四万织工心中封神。

    那是司锦号上下最齐心，也是最兴旺的时节。

    如今，要再出一个超越当年“登高望海景”的作品，怕是不能够了，这是秦师父最大的心事。

    正月五日，蚕市一开，锦官城内的各机坊都会在蚕市上了解当年农桑行情订丝，织工匠人则忙于置办订购织锦用具。

    按行规，织工的梭子都是学徒或丢梭工自己出钱买，老板是不给买的，今年，秦师傅在大慈寺蚕市上给自己的爱徒李娃儿专门定制了一把黄杨木的梭子。

    江五宝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李师兄的这把新梭子，这梭子两头黑铁冰冷，中间的黄杨木绵软润泽，中间的梭门安的是一颗白如玉石的瓷珠子，马尾巴毛粗黑刚硬，用来控制纡子的松紧再好不过。

    “师兄，这样好的梭子要好多钱哦？”五宝艳羡地问

    “好多钱？你江娃儿出师也买不起！”旁边的人起哄说。

    江五宝听了咂舌，忙双手把梭子呈给师兄，生怕有闪失。

    李师兄笑着接过去，说：“莫听他们消遣你，你好好听师父的话，等你开始上机丢梭他也会给你买梭子的！”

    江五宝笑嘻嘻地点头。

    李娃儿跟这个小师弟投缘，他喜欢五宝心地善良，思想简单，又肯吃苦好学，所以时常关照他。他刚来时，机坊里的大师傅和师兄弟欺负他，李师兄常常出来替他打圆场。

    如今师父、师兄都忙不得教五宝，他只能在旁边看，把大师傅和师兄配合织锦的画面深深地刻在脑子里，对着空气练动作。

    在织锦过程中，挽花工与投梭工两人要有默契，挽花工坐在花楼上，按照花本的挑制顺序接线提经；投梭工坐在下面，负责引线打纬、投梭织造。丢梭技艺看似简单，但要想cao作熟练，必须要花费很长时间练习，每次重复做一个动作，除非意志坚定，否则很容易觉得无聊放弃。

    李师兄在丢梭的时候，“怀中抱月”大开门，动作大气流畅，与之配合的挽花工最爱他引线撑展，速度均匀，两个人配合起来顺畅，旁边看的人也觉得过瘾。

    江五宝在墙角一个人练习丢梭手法，他身量尚不足，大臂无力，师父看了摇摇头走了。

    李师兄路过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江五宝抬头问：

    “师兄你看看我哪里不对。”

    师兄挠挠头说：“还是先练练臂力吧！”

    江五宝决定从第二天起每天多挑一趟水。

    秦师父回屋问师娘：

    “今日有了没有？”

    师娘烦恼道：“这个比生娃还难！肚子里面没有货！”

    司青竹这几日也在烦恼，爹爹问她：

    “可有花本了？”

    她抬起头，揉着熬红的眼睛说：“早着呢！这么些日子，只点得一副凤凰意匠，这六种异兽要织成锦，怕是年后也完不成。”

    “年后？！”司闵善心中一惊，凑过头看案上的意匠纸，心中盘算着进度，也着急起来。

    点意匠，就是把画好的小样放大到用一个个小方格规范好的意匠纸上。通过在意匠纸上点方格，可以标出织物经线的起落位置，以此表现织物的纹织图案。像“六妖异兽锦”这样过于复杂的图样，要靠眼力与手把绘制好的纹样按照经线、纬线的不同位置一点一点地在意匠纸上点出来，谈何容易！若还要锦上添花，那就更加耗费心力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这么大的作业，让你一个人做。”

    司闵善心疼地看着女儿熬红的眼睛，为这个家，为自己的亲人付出无怨无悔，比之一个男儿更可依靠，只可惜是个女儿，迟早要出嫁离家的……

    青竹安慰父亲道：

    “女儿天生爱织锦，倒不觉得辛苦，只是怕至年底还织不成这锦，误了爹爹的事。”

    司闵善皱着眉头盘算起来。

    隔了几日，司家当家的召集六家铺子议事：今年的比武会，各家均不用自己的织锦品种纹样，一律用三十二枚缎织锦，蜀锦图样选材由大号统一选定，择日各家抽取后自行选择用什么底什么色，然后制作出花本，待比武日各家现场织锦，依例由织造局及同行大号一同品评，以织锦成品高低定胜负！

    众人一听：好家伙！这回“比武会”司锦号要统一出题啊？！

    在座各人盘算忖度之后，居然无人不喜！之前有人苦于没有出奇制胜的图样，有人害怕别人的独具匠心，有人担心大号偏袒藏私……

    这下好了，统一命题，大家各凭本事，这下谁怕谁！

    只不知这大号选定的图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