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道咖啡馆儿》第三章 第三个问题
妙峰山还是深秋漂亮。 透过咖啡馆儿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环顾妙峰山路九点五公里处,从北、东、南三个方向用暖色调渐变的,绵延的山色,奇异的云朵在山体上留下移动的身影。附近弯道上铺满了金黄色的山核桃树和锈红色的臭椿树叶,被听不见的秋风或者行驶的车辆吹得一阵阵飘飞起来。 除了在半空中的几行微微晃动的,与首都并网的电线,眼前的风景又似乎跟四九城没什么关系。 一台还保留着工业遗韵的复古“凯旋”停在门前,身穿棕色飞行皮夹克的年轻骑士走进来,摘下铁壳四分之三盔、老式墨镜、砸明线的皮手套,用精致的头颅矜持地向我致意,说来看看您,这样得体的举止令我在柜台后面好好哈了哈腰。紧接着复古骑士追问了一句,“那位哲学家又来过吗?”我顿了顿,想起来了,回答说自那次以后就没再见着了,骑士抬头思考了一下,说:“噢,那他一定是回去了。”说完竟有失身份地放声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事情是这样的,刚入秋的一个午后,咖啡馆儿坐了一桌客人,两男一女,其中就有眼前的这位。两位男士都是精心拾掇的复古范儿,那位骑街车的年轻女孩儿穿着时尚,只是装束不太贴身,大概是个新手。复古骑士那天点了意式浓缩,动作麻利地往咖啡里连放了两袋儿糖,一边捏着小勺轻轻搅拌,一边和没来得及离开的我聊了几句罗马的西班牙台阶。可能是怕我没去过意大利,为避免尴尬,没问我的看法就扭头与对面的街车女孩攀谈上了。 女孩属于虽然面部轮廓不分明但透着稚气与美丽那种类型,就是所谓的婴儿肥吧。她听着两位复古骑士既围绕着她又仿佛离她很远的,声调适中的高谈阔论,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一会儿看看右前方的这位,一会儿看看正前方的那位,脸上一直挂着心满意足又有些迷茫的笑容。 从两位复古骑士争先恐后、格外兴奋的谈吐中可以判断,他们与这位街车女孩儿本来素不相识,按摩圈儿的行话,这女孩儿是半路上捡的。 一位骑士从咖啡馆儿里正在飘荡着的凯尔特民谣谈到巴洛克音乐,接着很聪明地将话题又落回面前的咖啡杯里,说一七几几年巴哈……这里请允许我插一句,通常一般人将巴哈称作巴赫,一七几几年巴哈就曾经在咖啡馆儿里开过演奏会。巴赫与咖啡馆儿的这段因缘我这个老伙计以前不掌握,算是长见识了,但说到十八世纪的咖啡状况我还略知一二,那时候全欧洲的咖啡馆儿里除了奥斯曼土耳其式,没有意式,没有美式,也没有任何能大行其道的冲煮与饮用方式。 这位骑士在谈及巴赫和他的几个作曲家儿子期间慢慢品了一口咖啡,另一位骑士不失时机地将有关传承的话题转移到了古希腊哲学方面,从《理想国》的著者柏拉图讲到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又从咖啡说起了要早出现很多个世纪的葡萄酒,接着竟然从葡萄酒中成功萃取出了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 可能是在弯道咖啡馆儿里听机械常识以及交通事故的次数太多了,碰上这样高雅、聪明的形而上学交谈,我和那位街车女孩一样感到如醉如痴。 这时候来了一位膀大腰圆身穿原装宝马拉力服的骑士,一进门就冲着街车女孩儿喊了一声,一听就是网名儿,上户口的中国人名一般不超过四个汉字,日本能到五个,这女孩的字数相当于“日照香炉生紫烟”那种。拉力骑士说在门外看见她车了,问怎么跑这儿来了。女孩儿叫了声什么哥,说第一次来妙峰山。拉力哥问第一次跑妙感受如何,女孩儿回答说吓死她了。 随后拉力哥很自然地坐在了女孩儿旁边,看着对面两位年轻的复古问女孩,“朋友啊?”女孩儿简单讲述了下相识经过,不出我所料。 “在聊什么呢?” “哲学!”女孩儿抢着清脆地回答,音量控制得不如两位绅士。 “啥哲学?”拉力盯着两位复古。 一位没有回答的意思,另一位勉强答道:“漫无目的,没什么体系。”自谦中带着些许敌意。 拉力估计没看明白,马上放松了下来,点了杯咖啡开始深入浅出,“其实这哲学啊,先别讲什么体系,只要能答上来三个问题就有的聊。” 女孩儿赶紧缠着她拉力哥问是哪三个问题,拉力说我是谁,女孩儿又叫了声什么哥。拉力耐心地给女孩儿解答说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打哪儿来,是吧?第三个问题,回哪儿去,是吧?” 不等女孩儿点头称是,其中一位绅士坐不住了,“您稍等!您刚才这三个问题里面有三个口误,我不妨说给您听听。一个是次序错误,应该把第一个问题和第二个问题相互颠倒一下;第二,用语不是特别规范,比如应该说从哪里来;第三,也就是第三个问题,不是回哪儿去,应该是往哪里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勘误,拉力有些不知所措,问你说的和我说的有什么不一样么,两位绅士面面相觑,估计在想还怎么跟他解释。 “比如说,按您这第三个问题,那第三个就没问题了,无非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的事儿。” “你的意思是第三个问题被我破解了?” “我觉得您还可以把前两个问题合成一个,干嘛不说我是打哪儿来的谁呢?” “你说的就都对?” “我现在就可以把英文原文给您重复一遍。” 准备飙英文的绅士旁边的绅士制止了同伴的举动,说这三个问题出自高更的画作,你要证明也应该用法语,至少也得用塔希提土语。 我还没见过有这样文质彬彬地拉偏手儿的,我的手下意识地在柜台上面摸到一块抹布,有些忐忑地擦起了台面。 我发现其实街车女孩儿是真正具有大智慧的人。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女孩儿捧起自己的头盔喃喃自语说带子总是勒她下巴颏儿。三位男士立刻放下了他们剑拔弩张的哲学或者说是形式逻辑,开始认真传递着女孩的头盔,每个人都给出了中肯的意见。 后来两位复古一边告辞,一边商量着下一站去虹井路还是“大钉子”喝酸奶,女孩说我也去,三个人就出门编着队下山了。 拉力有些无趣地站起来直了直腰,冲我说了句不懂装懂,我知道他不是说我,更不可能说他自己。拉力仍然执着地望着我,希望我给个态度。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拉力这才满意地转身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