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是喜是悲?
话音沉落,天牢内复又寂静,宋含章惴惴难安,也不愿意再诵辞赋。 犯人等了很久,没再等到隔壁牢房的答话,咬着后槽牙笑了笑,他背靠着土墙坐着,斜岔着腿,心想道,还以为临死前多了个知己,想不到也是个贪生怕死的玩意儿。 罢了罢了,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生死路上,吾道不孤也。 宋含章拢着缊袍,倚在木栅栏上,呆呆地望着长道之外,神情麻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看。 继而,鞳——鞳——鞳—— 脚步声由远及近,空洞洞的绕在耳侧,宋含章愣着,望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那团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黑。 宋含章打了个冷颤,眼睁睁看着几个狱卒越过自己,松了一口长气,探头往后看去,只见狱卒停在隔壁牢房外,其中为首的一个,从怀里掏出一把长长的铁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喝道:“张大江,起来上路了。” 叮铃——当啷—— 锁链声催命一样响起…… 相处了这么久,宋含章曾经无数次想象揣测过这个犯人的样子,但直到真正看见,才发现自己的揣测全然不对。 那是一个消瘦的精壮男人,能看得出曾有健壮的体魄,但因数月的牢狱生活,清减了不少。 他长得不英俊,很挺拔,站立时,像一株松,宋含章内心泛上无言的悲哀,看着这个囚犯奔赴刑场,又不知道自己的去路何处。 张大江站在过道中,被那几个狱卒伺候着,戴上木枷,一切自如而闲适,狱卒催促他快走,他挪了两步,到宋含章牢房前时,站定。 跟在后头的两个狱卒便握住了刀鞘,眼神也锐利起来。 但张大江只是嗤笑着,喝道:“老子要死了,临死前,和朋友说两句话,不过分吧?” 一个稍矮些的狱卒听了这话,当即就要拔刀,为首的那个倏得按住他,盯了张大江半晌,说道:“张兵尉,长话短说。” 张大江哈哈一笑,骂了一句极俗鄙的粗话,道:“放心,老子和他也没那么多话说。” 几个狱卒稍稍站远了一些,其实过道窄长,回音摇荡,他们便站的再远,想听清这边说什么也是极容易的事,但这是一种态度,亦是一种尊重。 宋含章有些摸不清面前此人的来路。 “小书生,你再念首诗吧。” 宋含章赶忙应承,张大江嘴角因此压低了,面露不快之色,最后点了点头,大步往前去了。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 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 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在苦寒行的诗词声中,张大江渐行远去。 又过了数日,长安城一夜骤霜,披上一层银白之后,连幽暗不见天日的天牢深处,亦觉得冻寒难忍,宋含章的日子愈发难捱了,谢琨的书信间隔也更长更短。 所幸还有,只是每每残章断片,撕扯的不成样,并不是完整的一张信纸。 而且相较于往日的洒金笺纸,如今传来的,多是普通的纸张。 宋含章不再吟诗了,墙上的正字只计到张大江死的那一天,他也懒得再计了,坐在牢中终日苦思的时日越久,他越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他终于不再抱有期望了! 一日下午,宋含章照例呆坐着,对外头传来的声音充耳不闻,直到牢门被打开,一个狱卒来扯他的手臂时,他才恍然惊觉。 “干什么!干什么!!” 宋含章挣扎着,外头一个狱卒怒斥道:“吵嚷什么,宋含章,是你吧?” 宋含章唯唯地点了点头,那人上下瞟了他两眼,说道:“上路了,走吧。” 这一句话,令宋含章如堕冰窟,五脏六腑都似凝成一块,不可喘息,然而又像是悬在心上的巨石骤然脱落,一切大局落定,他愣愣地颔首,木偶一般,被拽出了牢门。 此后发生的,譬如他是怎么走出的天牢,怎么出的城门,他都一概记不清楚了。
是至城外三十里驿站处,看见早已等候在那处的娘亲宋楚氏时,宋含章才似大梦初觉般,嚎啕起来。 “娘!” 宋楚氏迎将上来,搂住数月不见的骨rou,宋含章扑上前去,怀揣大难不死的后怕,母子相会,感人肺腑,那几名狱卒对视一眼,冷寂寂的,各自退出房门去。 “孩子,苦了你啊。” “娘,你怎么样,你身体还好吗?” 宋楚氏哽着点头,不断摸索他眍的双眼,高起的颧骨,瘦成不像样的手臂,无不彰显着牢中的磋磨。 宋含章又惊又喜,惊得是,二皇子竟会放了他,喜的是,二皇子竟会放了他。 咄咄——咄咄—— 木门被叩响,宋含章回头去看,外头的人已自入内,捧着一案酒食,来人是个穿着碧色绸棉袄的女子,身姿绰约,眉目含情。 “这?” 宋含章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宋楚氏先亲亲热热地唤道:“素心姑娘,难为你想的这样周到。”随即转头对宋含章道:“快来见过素心姑娘,她是宫里来的。” 宋含章闹不清前后因由,鞠了一躬,嘴里谢道:“晚生,拜见素心姑娘。” 素心放下了酒食,忙扶起宋含章道:“使不得使不得,折煞小奴了,我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主,担不起这一声拜见。” 扶起了宋含章,素心麻利的排开酒菜,又把酒盏斟满,说道:“二位久别相见,素心就不打搅了,这一杯是我敬你们的。”说罢,她以袖相掩,稳稳地满饮一杯。 饮毕,她笑着道:“小奴便告退了。” 素心匆匆来此,又疾疾去了,留下屋内满腹疑问。 宋含章对母亲问道:“这位娘子是?” 宋楚氏领着儿子坐下,为儿子布菜,嘴里回道:“她就是那位二皇子的手下。快吃些吧,过了今晚,咱往关外去,谢家的都安排好了。” 说到这儿,她叹了一气,又道:“只要保得住性命,做不做官的,我也不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