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

    惊蛰过后，一声春雷惊醒了陇原大地，沉睡了一冬的花花草草睁开惺忪朦胧的双眼，打量着黄土高坡的每一寸肌肤；在这片千沟万壑的梁峁之上，一簇簇红艳艳的桃花竞相开放，河滩上的柳枝也抽出了嫩芽，在春风里摇摆枝头；布谷鸟在空旷的田野里唱歌：“布谷布谷，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地处王铺乡高家岔里的高志军家，这几天洋溢着一派热闹和喜悦的气氛。“志军要娶媳妇”的消息像插上翅膀一样，传遍了这个仅有四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

    晌午的日头暖暖地照在村头的打麦场里，男人们抽着旱烟，女人们纳着鞋垫，都在议论着即将到来的这场婚礼，言语之中，都是对志军这个后生的夸赞之词，听说志军还在兰州开了一家饭馆，大家都羡慕地“啧啧”咂嘴。

    “守田家的这后人有本事！碎碎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七十几岁的牛爷把手中的旱烟锅子在布鞋帮子上磕了磕，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一边往家走一边深谋远略地说；正在纳鞋底的栓子媳妇瞅了一眼靠在麦垛上抹牌的儿子，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眼看着和儿子同龄的志军都要结婚娶媳妇了，自己的儿子强强高中毕业后就一直蹲在家里，整天游手好闲，不是靠在麦垛上晒暖暖，就是混在一帮老汉中间抹牌，她都快愁死了。

    话说志军的父母这两天为了准备儿子的婚礼，忙得热火朝天“脚炒菜”呢。志军大在庄里的“神算子”跛老大的跟前看了个好日子――4月18日（农历三月二十二）宜结婚、宜嫁娶。眼看着离结婚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志军大忙着磨面、买酒买烟、买菜买rou……反正要买的零碎东西太多了。最近他都成了王铺街上的红买主了，有集必到，到了必定捎满一自行车的大包小包；路上碰到熟人亲戚，人家就问：“高家爸，最近有啥好事情呢吗？买这么多的东西！”这时候志军大就乐呵呵地笑着说：“这个月二十二，我家后人娶媳妇呢，到时候一定要来啊！”高老汉说这话的时候，气足的很，嗓门也比平时大，脸上的褶褶子都泛着油光。

    志军妈这两天钻在厨房里都没出来过，亲房的几个女人，加上志军三mama都来帮她准备婚礼上的吃食。油饼都是提前要炸的么，还要炸丸子、蒸馍馍、做凉粉……虽然做扣碗、做席面这些有技术含量的活请了村里的二奎来，但是作为家里的管事者，她要cao心的事太多了。幸亏有志军的三爸帮忙，领着几个十几岁的娃娃收拾新房，上初三的女子红红也趁着周末一起为哥哥装饰新房。

    在这座普通的农家小院中，东、西、北面各坐落着一间瓦房，靠西的一座明显是这家的上房，相对于其他房间退了色的木窗，上房的窗子一律安了玻璃窗，外面的墙体上也用碎沙石和着水泥刷了起来；靠北面的一间小房子此时已经挂起了粉红的窗帘和门帘，大红的“喜”字贴在木窗上，散发着欢庆的光泽。挑起门帘，守义前两天搭好的顶棚闪闪发光，红红正蘸着浆糊贴墙纸，前几日还土尘尘的房子，经大家这么一拾掇，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到处崭崭一新，红彤彤地充满喜气。

    老家里都在忙着准备婚礼，身在兰州的志军本来要去会宁接玉玲的父母来。但是前两天接到丈母娘的电话说不用来了，婚礼前一天，她们会赶到兰州，和志军玉玲一起回秦安，这样就免去了来回跑的麻烦，也省了很多路费。

    志军为有这样的丈人丈母娘而感到欣慰，于是趁着店里空闲的时间，就拉着玉玲去给她买衣服。

    按照乡里的习俗，新娘子结婚前要买的首饰和衣服都是一样也不能少的，听说现在农村流行什么“三金一冒烟”，就是“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外加一辆摩托车”，至于衣服，少说也得五六套吧！有些姑娘故意在这个时候因为戒指克数的大小，衣服套数的多少而刁难男方，往往要在说好的衣服件数上再加几套，或者钻进金店里，一听营业员的介绍生生拿着人家的粗项链就不放手了，一副不随她意就不去领结婚证的架势。逼得有些小伙子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找熟人借钱；借不到钱的就蹲在街上的旮旯里抹眼泪。

    志军虽然知道最近家里因为他们结婚的事借了不少钱，但他不想在买衣服的事上再委屈玉玲，就暗暗在兜里揣了1000块钱，一副任“媳妇”随便挑的架势。可是他俩东逛西逛，玉玲只是光看不买，好几次她老远看见一件钟意的衣服，就兴冲冲地拉着志军的手上前看，但是再一看衣服上的标价又一副失落的神情，嘴里嘀咕着：啥衣服吗这么贵，宰人呢吗！算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就这样转了一大圈，他们来到了民百大楼的门口，看到商场门口贴满了红色的标语：“商场装修清仓大甩卖！”

    玉玲二话不说，就拉着他的手钻进像集市一样的“民百大楼”，选来选去，她为志军选了一套蓝色的西装，为自己选了一件大红的呢子上衣，给他们打包的营业员不住地夸玉玲的眼光好，说这些衣服因为打折才这么便宜，要是放在平时，这些钱连一套都买不上；她哪里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是在买结婚的礼服，天底下会有几个女孩子在结婚的时候穿商场打折的衣服？！志军怀着内疚的心情陪着玉玲从商场往外走。

    玉玲也看出了他的犹豫和歉意，便站在张掖路上一脸无所谓地说：“别拉着个脸了，结婚不就是一两天的事吗，买那么多衣服干啥呢？过几年又不流行了。两个人只要真心相爱，又不在几件衣服上；再说家里为我们结婚的事借了那么多钱，这些钱都是要我俩挣着还的呀！”完了又调皮地加上一句：“志军，等你有钱了，天天给我买新衣裳昂？”

    志军被玉玲的一席话说得眼圈发热。他在心里激动地说：能娶到这样的媳妇，我高志军真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结婚的这一天，高志军领着玉玲的父母和舅舅，姨妈等七八个人，陪着新媳妇刘玉玲踏进了王铺梁山沟里那个贫瘠的家。这是他离开家乡整整八个月后第一次踏进家门，不同的是，走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回去时，他的身边却多了一个水灵灵的俊俏媳妇。

    当他们穿过庄子里热闹的人群时，立刻引起了大家的sao动和围观。现在正是农闲时间，村里的妇女、年轻人、碎娃娃都围在志军家的大门口等着看新媳妇。当身穿红呢子大衣的玉玲走进志军家大门口的巷道时，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妇女们立刻交头接耳地开始议论，有的人眼睛老半天不离开玉玲的脸，羞得玉玲满脸通红；庄里和志军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俩，心里肯定在想；啥时候我也能娶一个这么攒劲的媳妇就好了；一群碎娃娃在他俩的身边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地喊着：“看新媳妇啦，看新媳妇啦！”三爸守义为了哄住这群难缠的娃娃，手里拿着几注用红纸包着的分分钱，对着围观的人群喊了一声：“散喜钱啦――”就这一嗓子，立刻把一帮缠在玉玲脚跟前的小鬼们吸引了过去。三爸抓着一大把分分钱往空中一抛，白花花的喜钱从天而降，还未等落地，就被一群流着鼻涕的小鬼们哄抢而光，抢到钱的孩子笑得鼻涕都流到嘴里去了；没抢上的扯着三爸的衣裳襟子，撵着屁股要喜钱，三爸被夹在中间连连求饶：“这一群碎先人，再不要扯我的裤子了，人人有份，来，手伸开我给你们散！”散喜钱是农村喜事上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代表着“天（钱）长地久、有喜同享！”

    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志军领着自己的新娘跨进了老家的大门。

    本来就不大的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院子中央早都摆上了七八张方桌，庄里帮忙的亲房邻居都在忙着端馍馍、端菜，准备婚宴；上房里看起来也坐满了远道而来的亲戚，院子里的铁丝上挂满了行情的红绸子被面，还有几条毛毯；二爸守忠手里拿着一盒纸烟，满院子转着给众人散。志军大早都迎接着亲家们去上房坐上席了，玉玲被志军三mama和红红相拥着领到新房里去了；志军没歇一口气，赶紧上去给亲戚邻居们打招呼，大家拍着他这个新郎官的一身行头又是夸赞又是调侃，有的说：这娃娃攒劲，出去一年就领来个媳妇；有的说，今儿个要把你娃灌醉呢，等会好好划两拳；也有专门使坏的，偷偷在志军耳边警告：今晚叫你媳妇准备好，我们要美美地“吵新媳妇”（闹洞房的意思）呢！

    在一阵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中，婚礼就开始了。一对新人肩上各系着两条红被面为大家敬酒，志军八十岁的老奶奶今天也被大家相拥着坐在上房的炕上，头发被志军妈梳得服服帖帖的，精神焕发。当玉玲和志军给老太太敬酒的时候，身边坐着的志军大试探着问老母亲：“妈，你认得地上给你敬酒的这个娃娃不？”老太太瞪了一眼儿子说，你以为我“颠东”了吗？地上站的不就是我的孙子和孙子媳妇么！

    志军大打趣地说：“妈，原来你没糊涂，平时都是装着哄我着呢！”炕上坐席的亲戚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到新人给父母敬酒的时候，玉玲的父母，志军大都端坐在上房的“太师椅”上，唯独不见志军妈的影子，大家都转着头寻找：这“老阿家”（婆婆的意思）哪里去了？

    三爸赶紧跑到厨房里把正在舀烩菜的志军妈拽到上房里来，一边走一边说，新媳妇敬酒着呢，咋寻不见你这个“老阿家”？赶紧把围裙子抹了，喝媳妇子的喜酒走！

    在大家的簇拥中，志军妈两把抹掉身上的围裙，用粗糙的手梳理了一下自己花白的头发，局促地坐在志军大的身边，刚才她还在厨房里麻利地像一阵风一样，现在坐在椅子上倒比新媳妇还别扭。当玉玲双手端着酒盅，笑脸如花地对坐在上面的志军父母说了一声：“大大、妈，请喝我和志军的喜酒”时，高老汉慌忙伸出双手一把接住，因为紧张两手抖得“巴啦啦”地。志军妈端了喜酒就要喝，被一旁的一位亲房按住了，故意刁难地对玉玲说：“新媳妇刚叫了啥，我们没听见，从叫一声！”然后笑着对志军的父母说：“大哥大嫂子，你先不要急着喝，叫响亮了再喝！”屋里的人又一次被这样的场景逗笑了，乡里人结婚，图得就是个热闹，刁难一下新娘子也是惹个高兴。玉玲也不再害羞了，大大方方地放展叫了一声：“大大、妈，请和我喝志军的喜酒！”这一次，满屋子的人都听得实切，连炕上的老太太都乐得张着没牙的嘴笑了。

    院子里安排的是年轻一点的亲戚和庄里人，大家都吃着，喝着，笑着，一个个被太阳晒得脸上汗津津、油滋滋的；靠新房的这面摆了一桌，都是一些女人娃娃们，女人们忙着给个家的娃夹菜，有的娃娃急了伸手就抓，女人朝娃手背上狠狠地掠了一筷子，嘴里骂着，这他大，没见过吃的吗？于是娃娃的哭声，女人的骂声，混在其他人的笑声、说话声中，整个院子像一个热闹的集市；靠东面的这一桌，一群年轻人已经扯开嗓子划起了拳：

    “巧巧端呀二喜好”

    “六六六呀四季财”

    “个一拳呀你一拳……”

    “哈哈哈......”

    三爸忙着给大家倒茶劝酒，一个劲地说；“大家吃好喝好，夹菜！”“来，满上满上........”

    这顿喜宴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对于这个山坳里的小村庄来说，今天是一个高兴的日子，对于高志军来说，今天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一切都像春天一样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