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修真小说 - 山海经密码(全5册)在线阅读 - 第五章 鸣条之战:大夏覆灭

第五章 鸣条之战:大夏覆灭

 彭陆笑道:“杀你的办法我还有一些,要吓倒你却好像没那么容易。”

    川穹的眉毛扬了扬,又敛了下来,道:“你连我都对付不了!何况我师父!”

    彭陆道:“说起来,你干吗和你师父作对?”

    “我不想死,就这么简单。”

    彭陆道:“我也不想死,但我想上昆仑。所以说,我们的目的其实不矛盾。”

    “我可不这么认为!”川穹道,“你一上昆仑,就得死——大家都得死!”

    “那如果我们联手呢?”彭陆道:“我们的实力联合起来……”

    川穹截口道:“在终极灭世面前,联手是没用的!”

    听到终极灭世四字,彭陆的脸色也沉重下来:“你师父不会那么疯吧?终极灭世,那可是要先杀死他自己!”

    川穹额头上的头发动了动,说道:“不是。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川穹道:“洞天派的终极灭世,和血宗、心宗都不一样。”

    “哦?”

    川穹道:“心宗的‘无是非’摧垮的是文明,血宗的‘流毒’毁灭的是生命,你们两派的灭世,都是推己及人:无是非是先扰乱自己的心灵,再去影响别人;流毒是先异化自己的生命之源,再去毒害其他生命——这两派的灭世,发动者都会自食其果于世界毁灭之前。”

    彭陆点了点头,道:“无是非我不知道,但流毒确实如此,难为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川穹又道:“但是,宇空不是。它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师父能够成为最后一个被至黑之地吞噬的人!也就是说我师父在发动宇空之后,还有机会看见整个世界灭亡。”

    彭陆皱了皱眉头,道:“那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得一起死?”

    “不!那不一样!死于世界灭亡之前和死于世界灭亡之后,那是完全不同的!”川穹道,“相对于其他三宗的终极灭世,本门的方法要简便得多。你们要付出生命才能做到,但我们只要功力足够深,就能够把裂缝维持到它会自己扩张!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那种疯狂的心理,但是……当我领悟到玄空挪移的真谛之后,我有时候会想一个问题:这个世界灭亡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样的?宇宙最深的奥秘,是不是会在那一刻出现?”

    彭陆突然间感到背脊发冷,大声道:“喂!那个川穹!你可千万别想岔了!”

    川穹微微一笑,道:“放心吧,至少现在我还不想死。我不像我师父那样,经历过那么深的痛苦。”

    彭陆道:“听起来你师父蛮危险的,不过,昆仑我是一定要去的,无论是谁也阻挡不了我!”

    “是吗?你以为你还有机会?”

    “什么?”彭陆呆了一下,随即警惕地望了望脚下:他的脚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产生扭曲,那扭曲的范围达到直径数里,就像一个沼泽一样把他往下拖。

    “你不会以为我的玄空裂缝只能在头顶出现吧?”川穹淡淡道,“这次你逃不掉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是为你着想,不希望你去送死!你好好在里面待着吧。等我师父的事情解决后,我会放你出来的。”

    彭陆半截身子已经陷进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换了都雄魁也没法脱身了,他脸上大急,叫道:“等等!万一你死了怎么办?”

    “放心,我若死了,洞内洞就会消失,在消失之前,它会先把里面的东西吐出来的。”手一挥,切断了彭陆与外界的任何联系。“成了,虽然有些曲折,但总算拦住了。”川穹抬头望了望虚渺的月空,喃喃道:“不知道昆仑怎么样了。缺了血宗,他还会发动宇空吗?”

    川穹决定再上昆仑看看,当他来到昆仑的时候,基界和下界的决战几乎是同时展开。

    基界的山川河岳几乎都已经被硝烟所遮蔽,妖魔鬼怪的尸体铺满了万里河山。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残余的阵法,每一寸天空都充满了重复的结界。川穹来到基界,竟被这混乱的局面困住,一时没法跨越过去。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下界的决战已经展开,师父!血祖的大军没有及时回援,下面的这场仗,只怕是夏人最后的抵抗了!”是师韶。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道:“那便如何!大夏五百年基业,没那么容易撼动!”听声音却是师韶的师父登扶竟。

    只听一个声音喝道:“乐正大人。跟他们罗唆什么!把他们杀光,赶紧增援下界为是!”

    师韶笑道:“杀光我们?只怕没那么容易吧。这些日子来贵我双方大战三次,小战八十余回,似乎占上风的是我们啊!”

    登扶竟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群山之间忽然一阵混乱,一座山冉冉升起,尘埃落定,别人才看清楚那山便如一口倒扣的钟一般。一个大将召来翼龙,把那座钟山衔起。

    师韶大惊,叫道:“是伶伦黄钟!快取夔鼓!夔鼓!”

    数位东方玄士一起作法,召来一只土鳌,把夔鼓托起,爬往东方玄阵中的最高峰。

    登扶竟提起手中拐杖,师韶握紧拳头,同时向钟山夔鼓虚击虚擂。

    川穹此时身处两大阵营之间,他见识过这两人的本事,可没胆子在这种情境中听他们同时奏乐,一个玄空挪移跳了出去。就在那时,钟鼓齐鸣,基界的所有结界一起被震得粉碎,川穹也被震得掉了下来,半空中被人扶住,一扯一带,跳往一个遥远的所在。那人却是藐姑射。

    “师——”

    川穹叫道,但第二个字却马上被钟鼓之声淹没了。这里离乐战之场已经极远,但他仍然抵抗不住钟鼓齐震的威力。

    藐姑射身子一晃,似乎也有些难受。

    川穹道:“师父,我们进四界去躲躲。”

    藐姑射点了点头,带着川穹闪入长生之界。

    他们师徒尚且受不了,基界众真更是难堪。不少人在钟鼓齐鸣时便当场死去,剩下的苦苦支撑,只有登扶竟与师韶这两个演奏者反而没有什么感觉。

    川穹一进长生之界便大感难受,这个地方,竟然是一个屠宰场一般,到处都是鲜血、腑脏、头颅、四肢。

    藐姑射见到川穹很不习惯的样子,说道:“在昆仑的人死了以后,如没有经过特殊处理,尸体都会被吸到这里来。在昆仑,这里就是生命力的源头,也是所有生命的归宿。你眼前这些都是你下去时候死在基界的玄士大将。看,那边那个,就是昆吾王的头颅。”

    川穹顺着藐姑射的手指望去,只见那个昆吾王的头颅眼睛环睁,还在不断冒火,不由得有些害怕:“他还没死透吗?”

    藐姑射道:“尸体在长生之界这里不会腐烂的,所以如果都雄魁在这里,可以无休止地让他们的身体复活。不过这些人的元神已经流往是非之界,就算都雄魁复活他们的身体也没用了。除非独苏儿也出手才行。”

    尽管长生之界和基界之间阻隔重重,几乎处于完全不同的时空,但登扶竟的钟声和师韶的鼓声还是不断传来。

    藐姑射叹道:“基界的修真士,现在只怕已经死了九成了吧。”

    川穹道:“这些人一死,那他们所在的门派是不是也会失传?”

    藐姑射道:“他们来之前应该有作安排才对,要么就留下传人,要么就留下典籍,未必就会失传。”看了川穹一眼,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不过你若死了,洞天派一定会失传的。”

    “为什么?”

    “为什么?”藐姑射微笑道,“因为你还没有结成传宗之发啊。你现在在用的这头发,是我悟透所有的洞天派奥秘之后才结成的。而你现在对本门功夫知道得还不全,如何能传宗衍道?所以,你也不用枉费心机了。”

    蓦地钟声大作,压过了鼓声,穿透空间传来,震得川穹立足不稳,跌了一跤。

    藐姑射叹道:“登扶竟这个老头子……”忽然看着川穹的影子发怔,下半句话竟然没说下去。

    川穹道:“好厉害!不知道师韶怎么样了。”

    藐姑射道:“别人家的事情,管他作什么!对了,你这次下去,可找到都雄魁了?”

    川穹沉吟着,摇了摇头。

    藐姑射道:“那么你是没赶上了。”

    “赶上?”

    藐姑射道:“赶上给他送终啊。”

    川穹啊了一声,道:“你知道!”

    “都雄魁一代宗师,他的死是一件大事,我自然会有所感应。何况他又不是像独苏儿那样悄悄地走,临终前爆发出那么大的动静,我怎会不知?”说到这里,藐姑射又轻轻一叹,道:“其实他如果不留在下界,也许便不会死。”

    “为什么?”

    藐姑射道:“在长生之界,都雄魁的元婴是不会死的,就算受了伤也能瞬间复原——也就是说,他在这个地方是无敌的。就算是子莫首和伊挚联手也对付不了他!对了,这次下去,你可见到了他的传人?”

    川穹沉吟着,说道:“见到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将他困住,他不会上昆仑,你也找不到他的。”

    藐姑射微微一笑,道:“是吗?”

    乐正

    川穹听见藐姑射的话,就知道多半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再看看师父的眼光正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暗叫不好。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一个声音笑道:“好像被发现了。”跟着便有一个影子从川穹的影子中分离出来,那影子渐渐成形,又从中“长”出一个男子来,不是彭陆是谁。

    川穹的脸顿时一片苍白:“你怎么能……被我困住的那人是谁?”

    彭陆笑嘻嘻道:“是我造出来的一个分身啦。当时我虽然知道留在你身边很危险,不过若不冒大险,怎能成大功?”

    川穹道:“你……”一时气急,竟然说不下去。

    藐姑射道:“我早说过,该来的,怎么也挡不住。”

    川穹心中一动,对彭陆道:“这里就是长生之界。”

    彭陆道:“我知道——虽然没来过。”

    川穹道:“你在这里,本事应该比在下界大得多!”指着藐姑射道,“没办法了,不想死就和我联手对付祂。”

    藐姑射微微一笑,道:“好徒儿,确实该这样的,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彭陆呆了一呆,一时也没发现什么不妥。川穹却感应到了在四界之外的虚空中已经出现一条裂缝,惨然道:“你……”

    藐姑射道:“我看破这个小朋友的行踪之后,就开始了,你没发现吗?嗯,现在基界的人大概都还没发现吧。不过等他们发现,就已经迟了。”

    川穹道:“现在动手,就还不迟!”

    藐姑射摇头道:“没用的。现在也迟了。”

    彭陆审视着两人,知道发生了大事:“怎吗?难道你师父已经……”

    “对……他已经打开了通往至黑之地的裂缝。”

    彭陆全身一震,道:“宇空?”

    川穹道:“你现在才知道后悔吗?”

    彭陆沉默了,但他的眼睛却分明充满了坚持。

    川穹道:“你留在这里,我到基界去一趟。”

    彭陆道:“你去干什么?”

    川穹道:“我还有个办法的,不过没有太大的把握。趁还有一点时间,我要去把基界通往下界的大门都关了。这样的话,就算最后我失败了,整个昆仑都被吸进去,也许还可以保住下界不受影响。”

    彭陆道:“要不要我去帮你?”

    川穹道:“这件事情你帮不了我什么的,而且……”他看了一眼藐姑射,“如果能够的话,试着把祂杀了——现在也许还来得及!”说完便消失了。

    彭陆看着藐姑射,藐姑射也看着彭陆:“小伙子,你真要杀我吗?”

    彭陆道:“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你应该知道,在这里对我比较有利。”

    藐姑射叹了口气,脸上有一股在川穹面前没有显露的凄美。

    彭陆道:“其实,你对你徒弟的态度好像很特别。”

    “是吧。”藐姑射道,“他就像是过去的我……也像是我的来生……”

    彭陆道:“他嘱咐我杀你,你伤不伤心?”

    藐姑射道:“如果我不想死,你杀不了我的。如果我想死,怎么死又有什么所谓……至于伤心……我已经忘记这种东西了。”

    彭陆看着祂,有些不理解眼前这个人:“这真是和师父齐名的宗师吗?为何处处都是破绽?难道他是为了诱我出手?可是也不像啊。”正迟疑间,忽然发现长生之界出现了新的尸体——那是粉碎得连血滴也不完整的尸体。而那粉身碎骨的尸体,似乎竟是来自于是非之界。

    川穹的警告引起了昆仑基界的大混乱,东西方的玄士大将纷纷逃命,连师韶和登扶竟的乐战也停了下来。

    川穹关闭了基界通往下界的所有通道后,虚空中那条可怕的裂缝已经大到连基界也可以看见了。

    “奇点之界和长生之界的通道已经关闭,混沌之界我是赶不及过去了,只剩下一个是非之界……江离,你应该知道如何断掉混沌之界与下界的通道吧?”

    鸣条之战

    大夏王履癸坐在宝座上,品着美酒。他的坐姿依然英武,如果他不是天子而投身武道,他其实也可以媲美三大武者吧。

    只可惜啊,美人不在附近,不然今天的天气,却正好出去打猎。

    昆仑的玄战还没有结束,自己那个愚蠢的儿子正用九鼎为大夏王朝拖住商人最重要的力量,而东南的战况却似乎非常理想。

    如果昆仑的局面不堪收拾,那就切断昆仑与人间的通道,就让已经上昆仑的人都去死好了,只要最后美人能逃回来,那就行了。

    “陛下,陛下!”

    一个老臣匆匆跑上大殿,呼号着仿佛失了魂魄。

    “商军……商人的叛军……出现在了西面!”

    “什么!”

    西面?那怎么可能,商国可是在东面。

    但已经没有时间去质疑这一切了,商国的军队正一拨拨地出现在了西方,正向夏都逼近过来。

    当……

    酒杯落到了地上,履癸在刹那间丧失了方才的风度。

    “混账!”他怒吼着,“没用的都雄魁,狡猾的商贼!”

    “陛下……现在……现在怎么办啊……”

    “慌什么!”履癸竭力稳住自己的手,挥动着,道,“朕还在这里,大夏亡不了!”他发出了号令,“整军!”

    可是,由于大部分的兵力都已经调往东方,大夏王都之内,还有多少兵马?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情:能否把江离调回来呢?

    昆仑的玄战固然重要,但现在火烧眉毛,顾不得了。

    ……

    “宗主……好像出了大事了!”

    “嗯。”江离喃喃道,“应该是宇空,没想到,藐姑射竟然会这样决绝。”

    “那当如何是好?我们是不是暂时放下和东人的成见,联合所有人的力量……”

    “没用的……”江离道,“除非是季丹洛明出手,可他现在大概没心思理会这个了吧。对那个男人来讲,有穷饶乌的最后一箭比整个世界都重要!”

    “那我们……”

    “等吧,等吧。”

    “等?”

    就在这时,下界又传来了可怕的消息。

    山鬼看到了玄光传信之后,整张脸都苍白了。

    成汤竟然率领精锐,迂回奇袭,如今已经从西面逼近了王都,如今正与大夏王决战于鸣条。

    天上地下,昆仑王都,竟然同时遇到了最大的危机。

    “宗主!”山鬼、河伯一起道,“陛下要我们赶紧下界援救!”

    “下界?”江离的眼神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感,“现在还来得及吗?其实下界的战争,从我听说都雄魁大人没上来时,我就预感到下界的情况已经凶多吉少了。”

    “那……我们不如现在就下去……”

    “来不及了。九鼎已经植根于此,要把混沌之界的布置解除,需要时间。解除之后再回到下界也需要时间……只怕没等我们赶到,下界的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那……”

    “其实我们早该想到的。当我们企图让昆仑与下界的战争一起胜利的同时,也应该要考虑昆仑与下界会一起失败的可能……但这还不是我最怕的。我最担心的是,当不破来到我这里的时候,下界的事情已经解决,而我却还站在这里。到那个时候,我到底是要去阻拦他,还是去帮助他?哈哈……山鬼啊,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幼稚、这么无力……”

    师韶坐在夔鼓上,颓然道:“好像没有办法阻止了。”基界还活着的人都已经逃光了,只剩下另外一个瞎子陪伴着他。

    “这的确不是我们能阻止的。”登扶竟道,“不管怎么说,藐姑射选择在这里发动宇空,总算不是太绝。”

    师韶道:“师父,我好像听你说过,季丹大侠可以在宇空完全完成之前破解它。”

    “不可以!”登扶竟道,“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承诺,在奇点之界关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生死、荣辱、天下、是非都抛却了。我们的乐声虽然可以穿透藐姑射设下的虚空隔绝,但我们的乐德不允许我们为了苟延自己生命而去打扰那场对决!”

    师韶道:“但这宇空真的不会影响到下界吗?”

    登扶竟道:“昆仑是另外一个时空。只要能及时关闭所有通道,应该不会影响下界才对。我刚才已经通知了江离宗主,川穹也去了是非之界。应该还来得及。”

    师韶道:“也就是说,到时候死的,可能只是我们几个而已了。唉,不知不破怎么样了。若他也死在这里,那便麻烦了。”

    登扶竟道:“东人既然寄望于他,想必他是极有担当的。此刻他连是非之界也还没破,更别说混沌之界的江离宗主,有担当的人,不会在这种时候下去的。”

    师韶道:“都雄魁大人已逝,血剑之鸣亦成绝响。下界战火逼天,却不知此刻如何了。”

    登扶竟道:“你奏一番乐来,我听听气象。”

    师韶道:“奏何乐?”

    登扶竟道:“试试轩辕氏的《云门》。”

    师韶擂鼓,却是一声败响。

    登扶竟道:“下界大乱矣,全无盛世之德!再试试尧帝的《咸池》。”

    师韶再擂,三着鼓沿。

    登扶竟道:“公心已失,禅让之业不可复矣。再试试舜帝之《大韶》。”

    鼓声不威而哀,登扶竟道:“乱了乱了!这哪里是《大韶》!徒儿,你已经入神了吗?还听得见为师的话吗?试试本朝之《大夏》吧。”

    登扶竟侧耳听了片刻,垂泪道:“勤德丧尽,淫乱丛生!这是乱音!乱音!”又听了片刻,惊道,“咦!好多的血,好多的死人……尸体、尸体、尸体!这是战场吧?难道下界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师韶手掌拍两拍,脚步站稳,停顿片刻,拳头突然雨点般擂去,发出一轮急响。

    登扶竟呼吸加急,用手杖支撑住身体,说道:“这是追亡逐北的马蹄声吗?”

    师韶的脚步渐渐凝重,而鼓声则越来越威武,登扶竟侧耳聆听,叹道:“我军已不成军矣……”痛拍山钟,为军魂作殇。

    师韶头发披散,已然全不知有我,夔鼓之响,如江河天降,澎湃不可阻遏。

    登扶竟叹道:“民心已丧,都城不保矣。”再拍山钟,为都城作殇。

    师韶突然停了下来,立定,蓦地跃起,用头撞了一下夔鼓,咚咚声震,略无章法。登扶竟道:“这是什么调子?”

    师韶没有回答,跳开几步,举拳虚擂,稍有韵律。登扶竟道:“非《大夏》矣……此乃新乐,莫非大夏社稷已不保?”再听片刻,叹道,“新乐已成!弘矣大矣,东方之圣君,吊伐之功已成……此乐可名之曰《大护》!”

    说到这里,已知势不可挽,第三掌拍出,为大夏作殇。

    钟鼓之声未歇,支持不住的登扶竟却已经倒下。那钟声跨越千山万水、空间阻隔,传到了混沌之界。江离听到,泪流满面。他不用去观看鸣条的战场,就已经预感到了一切。

    “宗主……”

    “山鬼,听见了吗?那钟声……那是大夏的丧钟!方才,娘娘已经成功了……她终于实现了她的诡计,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兵解

    “娘……娘……”

    雒灵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儿子。那小不点应该还不会说话,可她却仿佛听见他在叫唤自己。

    “衣被天下,护我山河!”

    桑谷隽终于请来了天蚕,护住了他最脆弱的回忆。没有什么比天蚕丝铺盖整个天地更加美丽的了——那是一种纯洁的白色,即使是在这梦幻的世界里,它依然具有令人感到安详的守护力。

    雒灵在空中飘着,天蚕丝围绕着她上下纷飞,就像雨丝那么密集,又像雨丝那么温柔。

    雒灵终于被天蚕丝困住了——始祖神兽的心灵不是人类所能左右的,雒灵纵然能搅乱桑谷隽的心魂,却无法扰乱天蚕的意志。

    然而,就在天蚕茧合拢的那一霎,雒灵看到了桑谷隽要保护的东西。

    “原来……你那次来亳都,不是要来找不破,而是要来找我……”

    桑谷隽全身一颤,天蚕茧那一丝破绽再也没能合上。

    “伤心吗?那是没法治疗的痛苦啊。就算是我,也……”雒灵没有说不能,也没有说能,然而那声叹息却是那么渺茫。

    燕其羽难道真的没救了吗?桑谷隽的颤抖越来越剧烈,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对付我,等于是在拖不破的后腿!”

    “那是我和师姐的一个约定……”

    “约定……比你丈夫更加重要的约定吗?”

    “不!只要完成了这个约定,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去帮不破了。江离身处混沌,背靠九鼎,凝聚着太一宗历代宗师的力量,不破就这么上去一定不行的。我想得到心宗历代祖师的支持,只能这么做了。”

    “你和妺喜到底立下了什么约定?”

    “解除你对她的威胁……就是这样子。”

    “所以你要杀我?”

    “那倒不一定……”雒灵道,“其实,我只是想将你对我师姐的仇恨抹去……”

    桑谷隽呆了一呆,随即怒吼道:“那不可能!”

    雒灵道:“如果我能救燕其羽,你也不肯答应吗?”

    桑谷隽颤抖得更加厉害了,是活着的爱人重要?还是逝去者的仇恨重要?

    雒灵道:“我本不该用这个和你做交易的,但除了这样,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桑谷隽颤声道:“你真有办法救她?”

    “本来,过了这么久,她的魂魄早就灰飞烟灭了……”雒灵道,“可是,似乎有人护住了她,要不然,她的身体早就僵死了。所以,在那个人离开她之前,应该还有办法的。”

    “有人护住她?是什么人?”

    “就是她的孩子啊!”雒灵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有时候比大人们更有力量呢。”

    “你……你真的愿意救她?”

    “只要你答应我,我就能去帮不破,只要不破平安回到下界,以他的性情,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燕其羽死去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可是……可是……”

    雒灵道:“仇恨是比爱更加深刻的灵魂印记,在我们灵魂的深处,它甚至比爱欲更加诱人。它让我们愿意贡献自己的心灵、命运与幸福。它能左右着我们的抉择,让我们在一种痛苦的快感中不断地迷失,又在一次次的迷失中加深一种注定要孤独的执著……”雒灵的眼睛里竟然放射出某种光华,“那种程度的执著,在我们心宗这里是一种极为可怕的力量。可惜我不曾仇恨过,否则单单是这一种执著,就足以让我发动无是非了。”

    桑谷隽心中一惊,道:“你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渴望有仇恨不成?”

    “是啊……至少是曾经……”雒灵的眼里闪动着某种渴望,“可是怨恨这种东西,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如果你在乎一件事、一个人,你怎能自觉地去抛弃它?如果你的爱念不够深,那你抛弃了它也不会产生那种偏执啊。在我的生命里,尚未出现让我怨恨的人和事,这是我的幸福……”

    “可是你现在的样子,似乎很想……”

    “很想拥有,是不是?”雒灵道,“确实如此。强大的执念,也是一种力量。不过,对于执念的追求,也是另一种偏执,叫做‘贪’。一辈子钻研心灵奥秘的人,总是希望自己能有机会经历各种各样心境,快乐,痛苦,愤怒,仇恨,都是。”

    雒灵从天蚕茧的裂缝中伸出了她的手,仿佛要触及桑谷隽的眉心。“其实只要我杀了你,不破一定会恨我的,到时候我只怕就会被卷入各种各样的痛苦与不幸中不能自拔,那时候我的心境一定会有前所未有的丰富经历……”然而她的眼神终于还是慢慢地平静下来,“不过,我还是放弃了……我不想那样。二十年来,我心如止水地走来,何必为了某种所谓的理念去破坏自己的人生?更何况,那种理念也许根本就是错的。桑谷隽,我不想强渡弱水了,我只想帮完不破这一次,就回家去好好抚养我的孩子。”她忽然想起了江离的话,“在亳都的宫殿里,逗逗鸟,插插花……”

    天蚕茧内的雒灵,变得平凡起来。“少女时代的梦想,不破其实已经给我了。被坏人捉住,被情人拯救,再跟着粗鲁的他游历四方——那是多么的刺激又多么的幸福!当少女时代的梦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又成为了一个母亲……”

    雒灵迷惘的眼光收束起来,望着桑谷隽道:“你知道吗?不止是燕其羽被她的孩子救了,我也是。当我的心开始乱,当我对不破的情感开始变成某种偏执的时候,那个小东西出现了。炼心会让我的心灵力量变得更加强大,但这种修炼本身到了某种时候又会变成一种枷锁。那小东西出现之后,我才能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来审视自己的过去,就像跳出了这片天地后再审视这片天地,一回头,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个天地,而仅仅是一口破井而已……”

    “破井……”

    “是啊,桑谷隽,你对仇恨的执著,其实也可能只是这样一个东西……”

    天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雒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天蚕茧,伸手一探,从桑谷隽的眉心里取出一团光芒。“看!你以为比天还大的东西,其实也只是这么一点东西而已……”

    桑谷隽一阵恍惚,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然而他也不打算再想起它。

    雒灵淡淡一笑,道:“好了,我们走吧。和师姐的约定,我已经完成了……我们一起去混沌之界,去找江离。”

    桑谷隽道:“那不破呢?”

    雒灵道:“我师姐的力量对付不了不破的。或迟或早,不破一定会突破师姐的迷阵。其实,我怕的反而是她太过执著,明知拦不住还要硬撑,到时只怕反而会被不破……”说到这里,雒灵忽然顿住了,眼神流露出恐惧。

    桑谷隽道:“你怎么了?”

    雒灵道:“我怕?”

    “怕什么?”

    雒灵道:“原来……原来她是可以这样的……”

    桑谷隽道:“什么这样?”

    雒灵道:“我们快些出去,必须赶在她想到这一点之前!”然而还来不及行动,她忽然倒了下去。她那“妺喜”的外表脱落,恢复了自己的形态。

    川穹突破了迷幻,进入是非之界。然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主导是非之界运转的两股力量混乱起来。

    “你怎么了?”

    “别过来!”雒灵伏在地上颤抖着,“师姐……你好狠!”

    桑谷隽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雒灵道:“她……她引导不破兵解了我的身体。现在她的元神已经回到她的身体了……我……我变成无主孤魂了。”

    桑谷隽大惊道:“你说什么!那怎么办?”

    雒灵颤声道:“我虽然已经练成了魂游物外,可支持不了多久的,我很快就会被我师姐驱逐出这个身体。”

    桑谷隽道:“没法补救了吗?”

    雒灵道:“我不知道……桑谷隽,你快出去吧,现在她还没完全夺回她的身体,但也快了,我怕她恢复过来之后会对你的真身不利。”

    “可是你……”

    “我会带走你的仇恨!无论如何,这是我对师姐的承诺,我不会像她那样的。”说到这里,雒灵苦笑两声,道,“桑谷隽,真对不起了,帮助燕其羽的承诺,我只怕已经没法兑现了……”

    桑谷隽全身一震,勉强道:“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雒灵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虚弱:“刚才和你斗心力,我已经消耗得很厉害,出去后支持不了多久的。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桑谷隽道:“你说。”

    雒灵道:“不破应该还不清楚状况,出去之后,不要对他说出真相。”

    桑谷隽心中一颤,道:“那怎么可以!”

    雒灵的眼神却罕见的执著:“答应我!”

    “我……好吧。”

    “娘……娘……”

    雒灵仿佛又听见了孩子的呼唤……她的眼神迷离起来,然而瞬间忽然又大放光华:“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桑谷隽道:“你看见了什么?你孩子吗?”

    “不!不是!”雒灵道,“是江离!”

    桑谷隽道:“你说什么?”

    雒灵道:“桑谷隽,再帮我带一件东西给不破,让他交给江离!”

    桑谷隽道:“是什么?”

    雒灵却没有说是什么,只是道:“那是我和江离之间的约定。你告诉不破,无论如何不要落泪,我将留给江离一行……”

    话未说完,微笑的音容已经消失,然而那笑容中却挂着一行泪水。

    逝者泪

    “雒灵!雒灵!”

    桑谷隽和雒灵一起离开了那个内心世界,然而雒灵却没有在现实世界中现身。还有些模糊的桑谷隽仿佛感到一阵杀气,一闪避开,眼前一阵清晰,却是妺喜的一记杀招。

    桑谷隽怒道:“心宗的人!也要靠动手才能杀人吗?”

    妺喜勉强冷笑一声,闪身逃入是非之界通往下界的通道。她一走,笼罩着是非之界的重重幻象立即消失。桑谷隽就要追进去,忽然一个声音大叫道:“桑谷隽!”

    桑谷隽停住了脚步,一个人跑过来拍他肩头:“太好了,你也没事!你见过雒灵了吗?”正是有莘不破。

    桑谷隽心头大震,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莘不破道:“怎么了你?”

    桑谷隽摇了摇头,道:“见到了。”

    有莘不破道:“她在哪里?”

    桑谷隽道:“走了。”

    “走?去哪里?”

    桑谷隽低下头,道:“去巴国,救我妻子去了。”

    有莘不破惊道:“你妻子?燕姑娘?”

    “嗯。”

    “妻子?哈哈,恭喜你了,上次来怎么没跟我说!对了,她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桑谷隽抬起头,道:“她被妺喜那婆娘用心法伤了,已经昏迷了大半年了,所以……”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有莘不破却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在担心燕其羽,安慰道:“放心吧,有灵儿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桑谷隽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呢?你那边怎么样了?”

    有莘不破道:“妺喜那婆娘弄了五座坟墓,从里面跳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弄得我都不知是真是假!嗯,事情复杂得很,等下了昆仑再跟你细说。后来妺喜那婆娘过分得很,竟然装成灵儿从第五个坟墓里跳出来,吓了我一跳!”

    桑谷隽道:“后……后来呢?你怎么办了?”

    有莘不破道:“还能怎么办?我识破她的奸计之后,发出精金之芒,让这婆娘粉身碎骨!”他拍了拍桑谷隽的肩头,道:“真对不起了,本来该留给你的,不过要不宰了她,我只怕就没法出来了。”

    桑谷隽全身一震,道:“没……没什么!”

    有莘不破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吧?”

    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空在这里聊天?”

    两人一起抬头,却见到了川穹。

    有莘不破叫道:“川穹,是你啊,你也来了!”

    川穹道:“你们要死要活?”

    有莘不破道:“怎么说这话?你也要来和我为难吗?”

    川穹道:“我没时间和你们废话了,长话短说,我师父藐姑射发动了宇空,要吞噬整个昆仑。”

    有莘不破和桑谷隽同时大吃一惊,川穹道:“所以如果想活命,就赶紧逃回下界去。我要关闭这通道了,不然连下界也得一起完蛋!”

    有莘不破道:“逃?开什么玩笑!”

    川穹道:“你逃不逃我都不管,总之我现在就关闭是非之界通往下界的大门,待会你们不要后悔就是。”

    有莘不破道:“干吗要关闭这通道?”

    川穹道:“只有把所有通道都关闭,才可能让宇空不影响下界。少废话了,要逃就快,我要关闭它了。”

    有莘不破道:“你关吧,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先上混沌之界走一趟的。”

    桑谷隽却忽然道:“等等,我要下去。”

    有莘不破奇道:“桑谷隽……你,你不和我一起上混沌之界?”

    “本来我应该陪你一起去的。”桑谷隽道,“可是现在的形势,我必须下去。我在下界还有一件事情要做。”说着忽然抱住了有莘不破,“我出发前,父亲为我祷祝,现在,我希望这祝福会降临在你身上。”拍了拍有莘不破的背心,转身向通往下界的大门跃去。

    有莘不破叫道:“你到底要下去做什么?”

    桑谷隽顿住了身形,道:“报仇!”

    “报仇?妺喜已经被我杀了啊!”

    桑谷隽迟疑了一下,道:“那是已经被人带走的旧恨,我现在要去报的,是新仇,为的不是亲人,而是朋友。”他最后看了有莘不破一眼,道,“对了,雒灵临走前留了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

    “她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不要落泪。”

    说完这句话,桑谷隽便消失了,川穹也随即把通道关上。

    有莘不破回味着桑谷隽最后那句话,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然而川穹的话却打断了他的思考:“有莘不破,你真的不下去吗?”

    有莘不破道:“下去?通道都被你关闭了,还怎么下去?”

    川穹道:“奇点之界的大门在季丹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被我师父关闭。长生之界和基界的通道也都被我斩断,现在还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有莘不破道:“混沌之界?”

    “不错。”川穹道,“如果你不想死就跟我来吧。”

    有莘不破道:“等等!关闭了混沌之界的大门之后,你怎么办?”

    川穹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回去。”

    有莘不破惊道:“什么?”

    川穹道:“其实,我有办法摧毁宇空的,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怕弄巧成拙,反而把那条空间裂缝变大了,所以动手之前才要把空间通道都关闭。再说,如果事情能够解决,我还是有办法回去的。好了,我要去混沌之界了,你要一起吗?”

    有莘不破大喜道:“你可以带我最好,省了我多少脚程!”

    川穹拉住有莘不破,感应着江离发动玄空挪移,然而一阵扭曲之后他们却被弹了回来,一起跌在地上,狼狈不堪。

    有莘不破道:“怎么了?”

    川穹皱眉道:“是江离!他在混沌之界内立起云日山河四根柱子,布成了那个见鬼的子虚乌有境界,我没法跳跃过去。”

    有莘不破道:“那怎么办?”

    川穹道:“只能走过去……但那样根本就来不及!”

    “没有其他办法吗?”

    “混沌之界是他太一宗根基所在,我……”川穹额头上的头发忽然跳了跳,他一拍手道:“也许有办法!”

    有莘不破道:“什么办法?”

    川穹道:“我把整个是非之界移过去,和混沌之界重合在一起,那江离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了!”

    有莘不破骇然道:“把整个是非之界移过去?你做得到吗?”

    川穹道:“如果这里是奇点之界,我利用历代祖师留在那里的星辰无限或许可以做到。这里……”

    有莘不破道:“这里可是是非之界!”

    川穹道:“这里是心宗的大本营,可以发动无穷的想象力……不过得先取得这个地方主人的支持。”

    有莘不破道:“主人的支持?这里一个活人都没有。”

    川穹看了看他背上的剑,问道:“那是什么?”

    有莘不破道:“那是心剑。”抽了出来,却发现这把剑已经和进入鬼门心幻阵之前大不一样,一时之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但总是没法把那些线索串起来。

    “心剑吗?”川穹道,“借我看看。”接了过来,蓦地见平滑的剑锋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血光,心中一寒,道:“这把剑叫心剑,是和心宗有关吗?”

    “是。”有莘不破道,“是灵儿留给我的。”

    “灵儿……”川穹想起了那个在胡营里唤醒自己的女孩,“她人呢?”

    有莘不破道:“她在你来到之前就走了。”

    “走了?”

    “嗯。”有莘不破道,“回下界去……”忽然感到一阵莫明其妙的心酸,顿了顿,道,“去救桑谷隽的妻子。”

    心剑忽然鸣叫起来,有莘不破莫明其妙地悲伤起来,就想痛哭一场,但想起雒灵要桑谷隽转达的话,脑中电光一闪,见川穹似乎也悲戚欲泪,忙道:“小心!收摄好心神!我上来前听师父说过,心宗有一种很可怕的力量,能让人伤心落泪——一落泪就死!他嘱咐我千万小心。”

    川穹点头答应,稳住情绪,忽然剑光一闪,照亮了某个被隐藏起来的所在,川穹心中一动,对有莘不破道:“你看!”

    有莘不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顿时惊得呆了。

    那是一座低矮的山峰,山上有无数不大不小的洞窟,布列如蜂巢。每一个洞窟中都安放着一个沉睡的人。有莘不破和川穹都醒悟过来:那一定就是心宗前辈存放遗体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心剑出鞘之前隐于不知何处,这时却呈现在两人的眼前。

    这些在世时惊天动地的心宗宗师们,此刻已经把她们所有的伤心事都带走了,只留下一具具安详平静的遗体。

    在众多遗体之中,有莘不破只认得一位,那就是曾布下心幻大阵困住他们的沼夷。而在沼夷的旁边,另有一个让人看不清面目的凄冷女子,无数星尘漂浮在她周身,把她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仿佛怕她的绝代姿容被尘世沾染。

    “这层星尘……”川穹道,“应该是我师父蒙上去的。”

    “这么说起来,她一定就是灵儿的师父了……”有莘不破在沼夷旁边那个遗体前跪了下来,叩了几个响头,默默道,“前辈放心,如果我有命下去,一定会好好照顾灵儿的!”

    他才站起身来,独苏儿的脸上忽然垂下两行泪水。有莘不破心头大震,后退两步,却又发现不止是独苏儿,所有本应安息的心宗宗师们竟然都在流泪。

    有莘不破和川穹站在这些宗师的遗体面前,沉默着,沉默着,一时只感到天地浩渺,古今苍茫,都在这泪水之中了。

    重叠

    妺喜逃下昆仑,然而呈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座改易了旗帜的血火之城。

    鸣条之战,是成汤的精锐突入完全没有准备、临时组织起来的夏朝防守军,尽管履癸勇猛善战,却也已经无力回天。

    夏军完败!

    王都,此刻也已经陷落了!

    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才听见背后一个男人道:“你做了这么多事情,好像根本就没有一点用处。”

    妺喜倏地回头,见到了桑谷隽。

    桑谷隽道:“你师妹化解了我对你的仇恨,可是,你自己又重新添上了一笔。”

    妺喜后退着,她在害怕,但害怕的不是桑谷隽,而是……

    “看这样子,你的男人好像已经完了。”

    桑谷隽的声音很温和,但妺喜却已经被刺激得跳了起来:“不!不!不会的!就算城破了,他也未必就……”

    “未必就死,对吧?”桑谷隽道,“可是他是天子。城陷了,国破了,对他而言,也就是死亡。”

    妺喜跌跌撞撞地逃走了,不是逃避桑谷隽的追杀,而是逃避现实。

    桑谷隽没有动手,只是静静地跟着她。

    在血火之中,妺喜找到了和大夏王有关的消息——他果然还没死!她一路向南追去,根本没理会背后还跟着一个桑谷隽。终于,她在大荒原西界找到了丈夫,然而他们的团聚并不长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这对男女的绝望与生命一起包围住。

    发出这一场大火的,是芈压那双冒火的眼睛!

    这一天,离昆仑玄战完全结束已经很久了。

    有莘不破望着流泪的独苏儿,不知道为什么心忽然痛得厉害。然而他不能哭,那是雒灵的嘱咐。

    川穹手里的剑鸣叫起来,有莘不破接了回去,在他拿到剑柄、川穹的手尚未脱离的片刻,剑上闪过一个人影。

    “江离!”两人一起叫出声来,川穹心头一动,握住了剑锋,剑锋割破他的手,同时也隔破了时空,眼前的一切都混乱起来:东方是一片春日下的桃林,西方是秋杀万物的雪峰,南方是夏雨中的火山暴怒,北方是冰冻万里的无边海域。而在这一切的中央,却是一片厚实的黄土祭台,祭台上一株直径三千丈的大树,大树垂下若干枝条,勾住九座龙纹巨鼎,排成洛书之图。九鼎下面,立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

    “江离!”有莘不破叫了起来,就想冲过去,却被川穹拉住。

    “别动!一切都还没稳定!你会被两个世界交替的力量撕碎的!”

    果然,江离消失了,九鼎消失了,巨树消失了,祭台消失了,火山冰海、雪峰桃木都消失了,只剩下肉眼看不见的是是非非,连是非也平息之后,一切又恢复为斜月方寸山的孤寂。

    眼前的一切,就在冷寂与旷远两种状态中交替着。

    师韶背着登扶竟,踏进长生之界的入口。

    “藐姑射来过。”登扶竟说。他虽然很衰弱,但感官却敏锐如初。

    师韶道:“嗯,不过大概已经离开了吧。”

    看不见前路的他们只是凭其他感觉一步步向前走去,时而有粉碎的血肉从身边飘过,他们也不在意。忽然,登扶竟道:“等等!”

    “怎么了?”

    “好像有人!”

    “有人?不会吧。”

    奇点之界早被关闭,是非之界战况未卜,因此他们师徒二人便选择了长生之界这个本应无人把守的领域——都雄魁没上昆仑的事情,此时登扶竟等人也已得知。

    师韶问登扶竟道:“继续上路,还是看看是什么人?”

    登扶竟叹了一声道:“你已经超越我了,你决定吧。”

    师韶想了想,道:“先探探吧。如果长生之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不定会影响整个昆仑的。”他的眼睛看不见,但他的心眼有时却比肉眼更加管用,感应了片刻,便转了个弯走来,在感应到的那个人面前停下。

    那人横了他们一眼,也不理会。

    师韶道:“你好,阁下是血门中人吗?”

    那人道:“我在做事,别来烦我。”

    师韶皱了皱眉头,道:“师父,听出他在干什么吗?”

    登扶竟道:“好像在收集什么东西吧。”

    那人听见这两句问答看了他们两眼,忽然道:“你们是瞎子?”

    他问得虽然直接,师韶倒也没有见怪,微微一笑道:“是。”

    那人道:“过来,我试试帮你们复明。”他倒不是好心,只是想试试本事。

    谁知道师韶却摇了摇头道:“不用,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位小哥,听你的声音似乎年纪不大,你叫什么名字?和都雄魁大人如何称呼?”

    “嘿!我叫彭陆,你们说的那人我曾给他磕过头,算是我师父吧。”

    登扶竟和师韶同时心中一震,登扶竟笑道:“这么说来,那次感应是真的了。”

    彭陆道:“什么感应?”

    登扶竟道:“都雄魁大人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你手上,没错吧。”

    谁知彭陆却道:“错了,他是死在他自己手上!他已经不死不灭了,天下间除了他自己,谁也杀不了他。”

    登扶竟和师韶一下怔住了,彭陆又道:“这里是长生之界,你们又不是四宗的人,来这里干什么?”

    师韶道:“下界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定了,昆仑的玄战也该是时候结束了。我们正打算回去呢,希望能赶在混沌之界的通道被关闭之前,要不然我们就得在这里过一辈子了。”

    彭陆沉吟了一下道:“昆仑的通道,不是四大宗派都能打开的吗?”

    登扶竟呵呵笑道:“自然不是,能够开启小通道的只有洞天派,要像这次这样大开诸门,那只有四宗联手才做得到。你应该是血门最后一人了吧?都雄魁没跟你说起这事吗?”

    “没有。”彭陆想了想,又道,“那如果最后的通道也被关闭,困在这里的人会如何?”

    登扶竟道:“那就不清楚了,多半再也回不去了——除非有洞天派的高手接应。当然也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在所有通道关闭之后,整个昆仑都消失了。”

    “消失了?”

    “嗯。”登扶竟点头道,“上一次玄战也打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可当昆仑之门再次大开,这里的山川河流依然如故。所以这个地方也许本身就是一个超越现实的虚幻存在,一切本是乌有之一气,只是在有人来到的时候才重组起来。”

    师韶道:“师父,我怎么没听过这种说法?”

    登扶竟道:“这也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作不得准。”

    彭陆道:“也就是说,如果回下界的门全部关闭,留在这里的人有可能也会一起消失,是吧?”

    登扶竟道:“是的,有这个可能。”

    “消失,那也就是死……”彭陆喃喃道,“但这么粉碎,只怕实在是来不及。”

    师韶道:“粉碎?来不及?你到底在干什么?”

    彭陆沉默了好久,才道:“重生。”

    川穹仰头望着那越来越明显的暗黑区域,有些担忧地道:“季丹留给我一种力量,应该可以摧垮它——可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许我反而会被吸进去,或者空间裂缝会变得更大。

    有莘不破道:“哪种可能性高一些?”

    川穹道:“不知道。有莘不破,我们作个约定吧。”

    “你说。”

    川穹道:“看这裂缝扩张的速度,也许我等不到混沌与是非的重叠稳定了,我得抢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上去阻止。如果我成功了,那自然万事大吉;如果我被吸入至黑之地,也还有回来的可能。但如果是第三种情况,那可就危险了,你一定要想办法在它吞噬整个昆仑之前关闭最后的通道,同时把江离带回下界去。”

    有莘不破道:“你好像很关心江离。”

    川穹道:“我不是关心他,是关心我自己。只有江离的元神不灭,我才有可能回来,否则就完了。”

    有莘不破道:“为什么这么说?”

    川穹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上次我被我师父送到至黑之地,就是因为江离才能回来的。”

    有莘不破道:“说起来,你师父哪儿去了?是不是发动宇空之后他就死了?”

    川穹道:“没有。现在那裂缝还没达到自我扩张的界点,还在靠我师父的力量维持着。”心道:“看来彭陆没有对师父动手,或者动手了却打不过他。”忽然身子一轻,似乎就要离地而起,川穹大惊道:“不好!宇空快完成了。”对有莘不破道,“记住我的话!保重了!”

    一隐一现的空间跳跃中,川穹渐渐靠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重生?”师韶道,“重生什么呢?”

    但彭陆没有进一步解释他在做的事情,实际上他又开始专注起来。

    师韶没得到回答,又道:“小哥,我们要去混沌之界了,你一起去吗?”彭陆还是不开口,师韶又叫唤了几声,都没听见对方的回应。

    登扶竟道:“没用的,他已经听不见你说话了。”

    师韶道:“那就把他留在这里?万一他来不及逃跑被宇空吞噬了怎么办?”

    登扶竟叹道:“那也没办法。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是‘入神’了,生死存亡对这时候的他来说,只怕也不如他现在所做的事情重要。”

    师韶想起自己参悟乐理至道时候的状态,也叹息一声,知道恩师说得没错,对彭陆所在的方向说了一句“保重!”便背着登扶竟向混沌之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