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夜家当兴五百年
日头高悬,时值正午,已是春日的气候越发和煦,春风送暖,日头在正午里也是显得刺眼。 京城南,盘山,半山腰。 风过竹林沙沙,有鸟雀喳喳。 有一年四季着一身素衣的白发男子弯腰挖着竹笋,罕见的是这日里竟没像以前那般邋遢,脸上甚是寡净。又有五六个衣着各异的男女飞也似的由山上奔下,几个起落便闪进了那遍插钢刀的竹林中。 因为心爱的女子生前喜好这节节高的内在品质,这般坚韧挺直的气节,是以夜鸿图整理出好大一块空地,从别的地方直接移植过来这些各式各样的竹子,经过这些年悉心照料,近几年里一到春初,竹笋便是相继冒出,层出不穷。 原本只是任其野蛮生长,只是后来那个被家里唤作“老闺女”的大女儿因得自小吃斋,前些年清明来祭坟时闲极无聊挖了几颗稍一腌渍,倒也的确让人食之味美口舌生津,也就是从那时起,每年春季挖笋也就成了夜鸿图的例行。 听闻有人过来,夜家四爷直起腰身瞧去,看着是十二马前卒里的几位弟兄姊妹倒也不稀奇,毕竟在这个被视为盘山禁地的所在能来去自如的,整座山上也就那么有数的几个人。 当下便是玩笑道:“怎的一次来了这么些人,知道今天和老闺女挖笋吃,这都是狗鼻子不成?” “四哥!”白发男子的打趣被当先一名脸带朱砂记的高大汉子打断,“二小姐和三公子回来了。” 这人正是平时经常会来陪着夜鸿图喝酒聊天、于马前卒中身处午位的夜圆,也是这十二人里唯一一位夜姓人。 正欲弯腰继续忙活的白发男子手上动作明显一滞,又直起腰来,只是并没有去看那几个人,似是消化着这句话的意思,沉吟道:“这才回来?” 也就几个呼吸后就又很是纳闷道:“他们回来这事你们不早就知道了?大惊小怪的什么劲?” 尔后继续弯腰挖笋,显然这件事并没有让他放在心上。 这几人对于夜鸿图此番反应颇是不解,一个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排开另外几人越众而出,却是个一身青衣的四十多岁女子,身材修长,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打扮装束明明是女子却生就一副男儿相,也是飒爽。 此人是马前卒里身处辰位的凌珑,眼下也是眉头微蹙脸上说不出的着急,道:“四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王爷不在你倒是给个准话,你要是不愿意下山,我们自行去找就是。” “他娘的,你这是自家孩子都不准备管了?上头要是翻起来旧账,两个孩子咋办?” 旁侧里一精瘦汉子气急嚷嚷着附和道,这位是身处申位的侯生云,莫看他一副瘦弱样子怕是风大些就能吹倒一般,脾气可是暴躁的很,火药一般点火就着,即便是在被他们这伙弟兄姊妹视作义父的夜幕临那般说一不二的人面前他也敢顶上几句嘴,“你要是不管,老子这就下山接他俩,但凡老子找到了,我看你们谁能找得着!” 那瘦小汉子说罢欲走,只是刚抬脚便被身旁拄拐汉子一把拉住,正是前往武当救治过夜三更的兔儿爷,一个劲的朝着侯生云使着眼色。 十二马前卒自小便被夜幕临收养,同气连理情同手足,仅仅是一个眼神便能了解对方心中想法,只是眼下那生性暴躁的侯生云急不可耐,哪会注意兔儿爷的意会? 想要甩手挣脱的侯生云却又听得最先开口的夜圆道:“你要不破个例去找王爷问个准信?这俩孩子太不叫人省心。” 只是当初颇有气魄拒绝了世袭罔替的夜家四爷索性蹲下了身子,这次连手上动作也停了,却仍是不发一言,似是眼前这颗很是肥大的春笋要比自己儿子闺女都更有吸引力。 这时旁边木屋里走出个着紫色短襦的光头女子,端着洗净的衣物,一边忙活着晾晒一边道:“小马叔,他俩没有直接回山里肯定也是有他俩自己的打算,咱们就别瞎担心了吧。” 又一魁梧汉子,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眼若铜铃须发皆张,大嗓门震天响,离得近的那几位都是欠了欠身子,就听这汉子近似于吼似的道:“三公子不是都……” 只是这嗓门极大的汉子瓮声瓮气的刚一张嘴就被一旁一名小巧妇人拽了一个趔趄,紧接便识趣地闭上了嘴,晃着脑袋生闷气。 这两人是马前卒里唯一的一对两口子,丑位的牛犇和未位的洛阳。 别看牛犇五大三粗,身材好似小孩一般的洛阳在他跟前相差悬殊,可是牛犇却是出了名的惧内,有着同东都一样名字的洛阳一个眼神就能让牛犇打哆嗦,平日里可没少被几个弟兄嘲笑。何况眼下还被自家婆娘扯了一下,任他挠头干着急也是不敢再多言。 夜圆瞧瞧无动于衷的夜鸿图,又瞧瞧端着木盆的出家佛号是紫襦的夜霖翎,想开口却试了几次没有说出来,“哎呀”一声转身离开,剩下那几人你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觑,一时里也不知道怎么做。 终于,白发男子不再挖那颗竹笋,拍着手上泥土起身,也不去瞧几人,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念叨:“你看你们几个,夜圆也好凌珑也好,耗儿哥没过来吧,也加上他,平日里一个个自诩多聪明,怎得现在就这般矫情?还不如老闺女。躲起来的时候你们是一个个的叨叨着去找,不躲了吧又一个个的担心上头怪罪,回来吧防着我揍那小兔崽子,不回来吧又挂着他俩在外面受罪。你们一个个累不累?” 见几个人都是欲言又止,夜鸿图稍显不耐烦地摆手道:“快走吧快走吧,别在这耽误我挖笋。” 那几人又是你瞧我我瞧你的不知作甚,终是转身跟着夜圆离开,只是走得落寞,没了刚来时那般急切,显然还是挂心,做不到白发男子这般豁达。 瞧着几人垂头丧气的背影,夜鸿图失笑出声,将手中小锄随手一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怎么着也是我的儿子闺女,我能让他俩受气?” 讲着话,瞧向不远处那块坟茔,眼里尽显温柔。 “是不是?” 问的是谁不重要,却是在话音落地时竟引起竹林里疾风乍起,裹挟着把把钢刀簌簌乱响。 这个好像是一辈子都在无所事事的男人收身朝向北边那座只有一个轮廓的巍巍大城,眼中精光尽露。 “我也才七年没动弹,就都忘了我夜鸿图不成?” 这春日里的盘山,竟森森刺骨。 …… …… 有戴着斗笠的后生登山。 作为京畿地面上唯一一座王爷府邸,还是被先皇赏赐的一整座山头,守卫自然森严,不同于周遭那些个山头,会有周遭村中猎户踏足山中,这一座盘山可是等同于皇城的存在,可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胆大包天的误入其中。 是以早在这人甫一出现在盘山左近,便有暗卫将消息逐级传上山顶那座占地百亩的深宅,等候对此人的处置。 只是今日却是出奇的安静,并没有任何指示像以前那样快速传回。 要知道,这座山头的主人可就是江湖出身,不同于朝中其他封疆大吏,守卫尽是军中能征善战的悍卒,盘山上上下下方圆百里,可都是些入流的武道高手,多厉害算不上,反正能入得了这位异姓王爷的法眼,成为这盘山禁地的守卫,最不济也得是三境往上摸着四境的人物。
是以一个消息,由得刚刚进入盘山地界,到得山头,一个往返,自有暗卫中的脚力高手负责通传,上山下山不足百里,消息几经过手也不过盏茶,可到现在一直暗中跟随这个后生的暗卫已然跟到了山脚下,也没见到有任何动静,这的确叫人难以理解。 好歹在山脚下的那名巡逻守卫是在盘山上的老人,告知那名暗卫这人身份,虽是斗笠遮面,但是如他们这些在盘山上呆了恁些年的人,单是看来人这身板也知道是谁。 也是外家武人金刚经的高手,一直尾随着后生的暗卫想来也是这几年才供职于这座王府之中,在那位前辈轻声面授机宜下,方才愕然于这人是谁。 来人自然是夜三更。 一早先是与和歌忘忧去了趟京城,将这位肩负着泼天秘密的扶瀛太子送进宫中,这才兜兜转转来了盘山。 所谓的近乡情怯,也不过是近乡,已然进了盘山,反倒是没有前几日那般心烦意乱,心里静的连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别的不说,北面京城里刚刚传来一声闷雷响,不知道是不是哪家的红喜事放的礼炮,就把夜三更吓了一哆嗦。 收敛思绪,夜三更原本还想着找找这一路上隐藏的暗卫上山说一声,可又想想这怎么着也是回自己家,还得让人知会一声,那可真就是教人笑话。 思绪联翩,脚下可是一点都未有怠慢,不多时便到了半山腰,不再也不用刻意去藏头藏尾,夜三更摘下斗笠瞧着仍旧是蜿蜒向上不见尽头的汉白玉石阶,这是三十年前自家那老头子完成了与先皇的赌约,升任靠山王后,先皇亲自委派工部规划督造,由幽燕处采汉白玉雕砌而成。 夜三更拐弯进了那条后来才人为趟出来的小路,有六人踱步而出,呆立当场。 为首的夜圆已是说不出话来,这汉子脸上的朱砂记好似活过来一般蠢蠢欲动。 显然后头几人也是神色各异,只是张着嘴也说不出话来。 诚然,任谁也想不到,昨日里才听说这俩人出现在京城外青泥驿,尔后便又不知所踪。好歹是跟夜幕临交好的京陲城看门狗苟日新送来消息,家里还没派出人去打探进一步消息,悄无声息的,就出现在了山上,这的确教人想不明白。 女子多心急,何况还是被夜幕临称作心有千千结的凌珑,这个眉目间颇有男儿英气的妇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不曾婚嫁,瞧着面前可不就是自己一手看大的年轻男儿汉,眼眶子一红,轻声唤道:“三更…” 只是叫出一个名字便被哽咽声盖住,凌珑强忍着这三年不见的挂念,紧扯着一旁洛阳,低声啜泣。 夜三更不免苦笑,“姨,这是干嘛来。” 夜圆率先回神,瞧着夜三更孤身一人,问道:“二小姐呢?” “有事,不回来。” 回答很是简洁明了,夜三更越过几人,“我去看看我娘。” 这一日,离开三年的夜家三公子归家,盘山上下一片欢腾。 只是在等着夜三更上山的一众人却只是等来自家三公子再度离开的口信。 这一日,夜三更给母亲磕过九个头,撵走夜霖翎,与父亲夜鸿图一番长谈,内容无人知晓。 这一日,夜三更彻底明白夜遐迩良苦用心。 夜家当兴,当兴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