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玄幻小说 - 十里蓝桥万里尘在线阅读 - 第118章 蓝觉3

第118章 蓝觉3

    但云想不知道,太子殿下其实并未走远。

    蓝觉带他在京郊之外的一处山头,在人烟稀无、水尽路绝处,觅得一清幽僻静之地。

    这是一座无名山,山下郁郁青青,遍地是野草闲花,时有野雉野兔傍地而走,深林中走兽诸多,更有猛禽相傍,少有人敢靠近,倒成就了此地的清幽。

    “你还记得这儿?”

    舞阳站在这无名山的山顶处,眺望着脚下的浮岚暖翠,杏雨梨云,不禁想起当初在越王宫的那段时日。

    当时王皇后派来的刺客总能找到他的位置,越王宫中到处都是眼线,他害怕那座密不透风的宫殿,更害怕住在越王宫,便寻了这么个僻幽之地住了几日,宁愿与虎狼为伍,也不愿再回到人群中去。

    那会儿,便只有蓝觉日日在此陪着他。

    他没想到蓝觉会将他带到这处。

    小木屋门前那片梨木,还是他当初亲手栽下的,他在这儿躲了二十七日,便在这儿栽了二十七株梨木。

    虬曲的梨树枝条上,洁白的梨花静静地开放着。

    他回过头来看向蓝觉:“只是~三百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这些梨木能活到现在。”

    蓝觉颔首:“嗯,的确活得长。”当初他想着既然舞阳喜欢来此避世散心,便为他留住了这一方清净,只是没想到,这一留便是三百多年。

    “这地方既至水尽路迷处,却能坐看云海翻涌、日出云岫,可见世事无常,变化无穷。即便走到了穷途末路,也总会出现新的转机。”

    面对蓝觉的宽慰之词,舞阳却是黯然神伤的道:“果然只有在乱世之时,凤凰才会涅槃而出吗?”

    蓝觉宠溺的摸了摸他的头:“谁惹得殿下不开心了。”

    舞阳自然是满腹怨气,倘若蓝觉早点出现,或许场面就不会变得如此难堪,或许一切就还有挽转的地步,或许他跟他,还有更长的路可以一起走下去。

    然而现在......

    不过,蓝觉这一句话,已将他腹中的怒气散得七七八八。

    蓝觉亦不会去深想,也不明白惹得舞阳不开心的人会是自己。

    他将舞阳扶到梨花树下歇息,自己则进屋去整理。

    舞阳看着蓝觉忙碌的背影,眼角绽开笑意,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蓝觉是真的回来了,这不是在做梦。

    即便他姗姗来迟,即便他二人之间只剩一刻的温存,就够了。

    他的笑容映在洁白的花雨中,显得灿烂无比。

    蓝觉却看得心疼,他脑海中印象深刻的,依然是当初在空幽谷见到他那勉强扯出来的强硬假笑,他不知道太子殿下多久没像现在这样笑过,十年,百年,亦或是更久。

    然而这时,舞阳脸上的笑容蓦地一滞,一丝血腥味涌到喉头,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失去控制了,蓝觉回头的时候,他赶紧又绽出笑容,将手藏在桌底,强忍着暗暗捏紧。

    差不多半盏茶的时光,蓝觉将屋子整理得差不多,舞阳却再也忍不住,猛地咳出了一口血,将满地粉白花瓣铺成了鲜红的血色,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舞阳!”

    蓝觉闻声跑来,忙将他扶起,将灵力渡入其体内,可舞阳的身子就像一个无底洞,源源不断的灵气渡去之后,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毫无波澜。

    当初蓝觉引天地灵气入他体内,才得以保全他性命,如今舞阳的灵体再度受损,灰飞烟灭只是迟早的事。

    就算是蓝觉,除非像三百年前那般,再以一命抵一命的方式换回他的性命,否则也只能是束手无策。

    他抚去舞阳苍白面容上的碎发,小心翼翼的将其抱回屋中,掖好被褥。

    两天时间里,舞阳都一直没再醒来,躺在床上,像是一触碰就会碎的泡沫。

    蓝觉将断了琴弦的枯木龙吟修复,整整两天,守在屋外弹琴。

    枯木龙吟的琴声,空旷悠远,自他指尖流泻而出,可遍布皇城每个角落。

    这琴声夜以继日,城中之人聆听三五日,灵台便渐渐清明了许多,身上的疼痛感也越来越清晰。

    这些人,慢慢开始记起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但却不知是因为这琴声的缘故,也不知这琴声从何而来。

    蓝觉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察看一下舞阳的状况,发现自己给他渡入的那股灵气,整日在他体内漫无目的游走。

    当初舞阳的头颅被晏初斩于马下,舞阳就已气绝身亡,再无生还可能,是他不忍看着舞阳就此死去,强行逆天改命,凝成一股天地间的气脉灌入他体内,这三百多年来,这股气脉早已与他融为一体,成为一股霸道的力量,即便现在是用蓝觉身上最干净舒缓的灵气,也无法使它与融入舞阳体内。

    这日,已是舞阳沉睡的第七日,他身上的灵息薄如晨间的水雾。

    坐在山崖上弹奏的蓝觉有些魂不守舍,指尖的清神曲断了两三回,连他自己都觉得空气中有些烦燥不安的气息。

    “既然来了,就出来说话吧。”

    蓝觉索性停下指间的动作,对来人道。

    他身旁那一片如雪的梨木下,款款走出一人,此人满头银发如浩浩银河倾泻而下,修长的身影,风姿万千,容貌绝绝,堪称是一等一的佳人。

    佳人眉宇间含着一丝愁容。

    “没想到鲁大师竟能找到这儿来。”

    蓝觉不知她是如何找到这儿的,但此人此刻出现这儿来定然不会是来找他寒暄的。

    “冒昧来访,还望神君见谅。”

    鲁大师见到蓝觉的真容,震惊之余,更多的却是疑虑,因为她面前这人,不是唐凌,他与唐凌,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第一次怀疑唐凌,是在白山黑水,那里面有冰岛几大长老联起手来都斩不灭除不尽的东西,但突然爆发的一场灵力却几乎将白山黑水掀翻,其中恶灵也尽数灭绝,普天之下,何人能有这样的能耐。但她却在白山黑水的沼泽之中看见了唐凌留下的衣衫布料。

    再次怀疑他,是在修学游的蜃景之中,她发现唐凌对虞城之战有着不同与常人的记忆。

    以至于后来唐凌被一举奉为南朝的护国神,她甚至都怀疑那是有人蓄意为之。

    然而在见到蓝觉的这一刻,她心中却没底了,倘若这凤凰只是宿在唐凌体内的另一个灵魂,那么她又该如何说服他~

    她面色虽有迟疑,但还是决意试探,便道:“我来,是想求神君一件事。”

    鲁大师说着,一条腿就要跪下,却是被一股力道挡了住。

    鲁大师便直言道:“我听闻这世间有一物,名日‘河图洛书’,可颠乾坤,换日月,转时空。”

    蓝觉道:“那你是找错人了,我并不曾听闻你所说的河图洛书。”

    鲁大师道:“您一定知道,因为洛书就在太子金螭镜之中,便是由您亲手放进去的。”

    蓝觉装作不晓得此事:“哦?”

    鲁大师道:“现在唯有您能解救苍生,唯有您可以扭转乾坤,让所有的一切回到原点,那么南朝也将不会覆灭,三百多年前大庭王朝淹灭的历史将不再重演。”

    蓝觉看向她,幽深的目光早已洞悉一切,他道:“你想救的,恐怕只是扶晟吧。”

    鲁大师的心思被一眼看穿,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但这也证明了,不管他跟唐凌是否为同一人,他都有着唐凌的一切记忆和感情。

    她便也不再冠冕堂皇的说些其他,遂承认了自己的心思:“是我放不下他,一直以来都是我放不下他,以前他执意离开冰岛去往齐云之时,我便觉得他总有一日会回来的,我只消安安静静的在原地等他,却没想到他在齐云,一呆就是二十年,好不容易他肯回来了,我以为终于不用守着冷冰冰的铸剑炉过日子,却没想到劫数那么快就到了他身上。他是个好人,我爱了他一辈子,不想看着他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鲁大师说着,言语间已有哽咽之意,眼底亦是湿漉漉的一片。

    “我想你也不愿就此失去自己挚爱的亲人,扶晟,菜头,难道你忍心失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么。”她激动的看着蓝觉,“可你有机会的,你有机会将他们带回来,只要您能开启河图洛书,一切就能从头开始。”

    蓝觉却是不为所动的道:“你想要太子金螭镜,拿去便是,我却是不知道洛书就藏在那镜中。”

    鲁大师急得眼眶微红:“神君,若是扶晟与菜头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你生命当中无足轻重之人,那么躺在床上的他呢?舞阳太子,你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吧。”

    蓝觉微微垂着的眼眸轻轻跳动,他起身,离开琴座。

    鲁大师追上去,侈侈不休的道:“太子殿下这情形,若非他意志顽强,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你看他还能坚持到几时。”

    蓝觉背影一僵,冷冷的道:“你回去吧,我帮不了你。”

    鲁大师道:“我方才听那琴音,分明是魂不守舍,透着深切的担忧,你也担心他再也醒不过来了是吧,没错,于你而言,当然舞阳太子是最不可割舍的。三百多年前,你就割舍不得。”

    蓝觉的脚步停下,不知鲁大师还要再说甚么。

    “世人只知你被太子蛊惑受制于他,终在虞城散尽功力与少将军同归于尽。实则,你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受尽磨难,你打心底里疼爱他,为了他,不惜用尽自己所剩的全部力量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换回他这一副不死之躯。你用自己绚烂的生命换回了他的性命,他亦用尽三百多年的光阴守候着你,多么感天动地的情感。如今你却要看着他垂垂死去,你真能忍心?”

    蓝觉感到诧异,他不晓得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她说的却是事实,他不想失去舞阳,一点也不想。

    但他仍是一句话没说,兀自回到屋中。

    鲁大师在他身后道:“神君,我就在旁侯着,若您后悔了,随时可以唤我。”

    蓝觉传音给她道:“你走吧,我不知道甚么河图洛书。”

    蓝觉说罢,便在这屋子外头设下了禁音术。

    舞阳依然躺在床上,面容沉静,唇角微微挂着,整个人似是埋藏在冰霜之中,浑身冒着冷气,连手指都覆盖着厚厚一层霜白,冻得发紫。

    蓝觉在床边坐下来,将他的双手放在掌心。

    他身上的寒气,比前几日还要浓郁,当初蓝觉虽说是保全了舞阳一条性命,但这几百年来,这条不属于他的命,也让他在每个月圆夜前后阴寒之气最重的时候承受着体内寒气带给他的蚀骨之痛。

    舞阳眉头轻轻皱起,嘴里不知说了句甚么,蓝觉靠近,便听他说:“冷。”

    蓝觉自然的牵过一个被角,在舞阳身旁半躺下,双臂环抱着舞阳微微曲起发颤的身子,明天就是十五了,舞阳体内的寒气只会越来越重,蓝觉真不知道舞阳是否能熬过去。

    “好点了么?”

    蓝觉在他耳后轻声的道。

    他的身子冷得像一块寒铁,蓝觉抱着他,没一会儿被枕着的那条胳膊就已麻木,他便要将那条胳膊自他身下抽出,但只稍稍一动,舞阳嘴里就发出嘤嘤的哭声,似是不愿,紧紧抓着那只手,蓝觉笑了笑,也便作罢。

    约莫半个时辰,舞阳颤抖紧绷着的身子才似乎渐渐放松下来,蓝觉想起那会儿也是在这小木屋之中,也是在这样的夜晚,那时舞阳年纪尚小,初到越地,人生地不熟,还被那些前仆后继的刺客日夜威胁着生命安全,他就躲在这儿,像一匹无辜又弱小的狼崽子。

    那时候他睡不安稳,蓝觉也会像这样一直陪在他身旁直到天明,睡觉前,他最喜欢听蓝觉唱歌,那首越人歌,蓝觉至今仍记得清楚。

    他看着身边熟睡的舞阳,轻声哼唱起来:“春风吹、白马渡,蓝桥外、少年笑,我的少年像一匹神勇的苍狼,守卫着这座城,任飞雪将天地连成一片,任魑魅魍魉乱盛世,他是佛也是魔,本来世无双,弓上有千军,剑鞘藏万马,金戈既出镇八方,铁马一骑平万川,纵使抛头洒热血,归来仍是少年郎......”

    冥冥之中,舞阳似乎听见了蓝觉的歌声,他梦见了当初自己驰马归来,站在城楼下远望着蓝觉的那一幕;也梦见了自己只身闯入鬼市,将鬼市一把火烧得群鬼乱嚎的场景;还梦见了越城边关雄风烈烈镇压乱军的一幕。

    所有的一切,在他脑海之中一幕幕的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

    他喜欢这首歌,那时候的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着快点长大,成为一个有能力守护越城子民、有能力保护蓝觉的人。

    “春风吹、白马度,蓝桥外、少年笑,我的少年像一匹神勇的苍狼,守卫着这座城......”

    这首歌的旋律,似乎在舞阳心底唤起了某种深埋的欲望,他自知悲凉,仅为想抓住一点温暖与慰藉,去追逐那份虚幻的暖意。

    在他体内,理智与感性交织不清,黑与白混淆一团。

    在他内心,有一片平静深沉的海,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已是翻江倒海。浑身的血液经脉之中,似乎有种欲望叫嚣着就要冲破他的皮肤,冲破他那压抑已久的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