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玄幻小说 - 十里蓝桥万里尘在线阅读 - 第115章 人归故里

第115章 人归故里

    唐凌死后,神识无知无感,不知自己死后,尸体是被丢弃荒野,任虫鸟啄食;还是被小白藏起,在黑暗潮湿的地下发臭发烂;还是说,他母子二人为自己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入殓仪式,但就枝娘子的品格而言,这个可能性很小,没将他扔到臭水沟都不错了。

    他永远不会想到,自己死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会是贾大胆。

    时隔多时,贾大胆早已辞去了衙门里的职位,做起了专在京城与牙湾镇一带往返的车夫。

    在河岸边看到唐凌尸体的时候,他也吓了一跳。

    他并不是不知道京城之中发生的事,甚至,他还曾近距离的瞻仰过凤凰的容姿,但他没想到曾经那个在关山书院见到的臭小子,就是凤凰,人们为之疯狂,当然,那是在城中还没爆发怪病之前。

    人人得了怪病之后,凤凰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他是罪人,是建康的罪人,是百姓的罪人,是南朝的罪人,更是历史的罪人。

    刚见到他的尸体的时候,唐凌半个身子浸在水里,面容苍白没有一丝血气,一袭大红衣衫与长发漂散在水中,随着水波微摆,如水鬼一般诡异。

    贾大胆走上前去查看,那里是甚么红衣裳,分明是鲜血沾了满身,那心口出被戳了个拳头大的洞,里面空落落的。

    竟死的这般凄惨。

    居然被人剜了心去。

    贾大胆不知道唐凌在这水中泡了几日,踌躇半天,还是小心翼翼的将他从水里拖出来,把那凌乱的衣衫头发拨弄整齐,背上了自己的马车。

    他决定将他带回故土安葬。

    贾大胆驾着马车,车轱辘轧在石块上,一个跌宕,几乎将马车内的尸体跌得翻过背来。

    他停下马车,将唐凌的手脚摆好,颇是感慨的道:“唐凌啊唐凌,没想到你死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人说‘故土难离,落叶归根’,我唯一能做的,或许也只能是将你送回齐云地界......是齐云村那地儿吧,我没记错吧。我回牙湾镇,正好经过,客气的话你也不用说了。”

    唐凌当然不可能再回答他。

    贾大胆叹了口气,继而看向周边,马车正停留在一条林荫道上的树荫里,道路旁边就是一条溪流,他咽了咽唾沫,心想也好,就在这儿歇会儿喝口水。

    他跑到河边一顿豪饮,又掬了一捧水,走到一半,才突然意识到马车上那人是个死人,便将双手一甩,自嘲的笑了笑:“我当真是糊涂了。”

    他跳上马车,对车厢里那具毫无生气的死尸道:“其实说实话,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像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吧,你小子虽然有些倜傥模样,剑也使得漂亮,但不过也就是个毛还没长全小屁孩,你这样带点儿书卷气的小白脸,我不喜欢~奈何女人都喜欢,哎,你说奇怪不奇怪,像我这样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男人味儿的,她们却叫我臭男人,真是想不通。”

    他扬起马鞭:“要我说,最像神的还得是那位王爷,牙湾镇那回也是我第一次见他,真是惊为天人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那副雍容神惬的姿态。哎,可没想到那幸阳王竟然是大庭臭名昭著的舞阳太子,真是不可思议啊。”

    “其实王爷的诗文我都读了不下十遍了,他修订的《礼律》我也是熟记于心,这《礼律》呀,于治国治世,安邦安民都是大有裨益的,但俗话说‘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你看看京城这群人,上至天子,下至里尹,还有那些世家子弟,这些人不管官大官小,一律都是目无王法之人,京城都是如此,何况是牙湾镇那种小地方呢。这些年在衙门里头,我也见惯了官场与人心,我就总纳闷,这能写出那等诗文、为南朝修订出《礼律》的幸阳王,跟史上的舞阳太子,真的会是同一个人么?”

    “哎~”他又叹了口气,“或许人们口中的事实也不尽然,但我只愿意相信我自己感受到的,就像我相信你一样,我觉得你并不是一个坏人,杀了自己师父,又看着自己师妹死在眼前,你图甚么呢?就图让自己身败名裂?就图一个跟舞阳太子一样的恶名?至少凭我的脑袋瓜子,我想不通。你连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都会伸出援手,何况是自己至亲。当初若不是你,关山书院那桩冤案或许永远得不到答案。”

    贾大胆自顾絮絮叨叨的说着,想到哪儿说哪儿:“后来呢,后来我明白了,即便有些事已经水落石出,却仍然改不不了任何;即便有些人站在权力中心,也没办法让发黑发臭的漩涡停止旋转。陈贵与衙门里上上下下都熟络的很,谁都不会吃饱了撑的跟他过不去的,我一个小小人物,谁又会在意我说的话呢。”

    “好在我这人吧,看得开。既然衙门呆不住,那就换个逍遥自在的活计呗,反正上无老母下无妻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路上与畜生相伴,也好过与人相处。”

    他一路上说着话,只觉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时分,落日悬在西山山头,像个可口的咸蛋黄。

    贾大胆吞了把口水,敢情自己这是饿极了,饥肠辘辘需得马上找家客栈吃饭,又想着从这儿到齐云地界至少还要半天时光,连轴转的话,这马儿也吃不消跑,便想着不如吃完饭在客栈歇息一晚再走。

    他往来一直都走这条路,不远处就有一家客栈,菜烧得还适合他的口味,以往打尖儿、住宿也都常去那家。

    他想起他们家的蛋滚南瓜、烤蹄膀,肚子忍不住又叫了起来。

    “驾!!”

    贾大胆扬鞭高喊一声,加速奔往目的地。

    很快客栈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贾大胆将自己的马车安置好,便走入大堂。

    堂前的伙计都认得这张脸,一见他,便出声吆喝:“哟,贾哥又来了,今儿吃点甚么?”

    贾大胆道:“就跟以前一样吧。”

    伙计笑呵呵道:“得嘞,您稍坐,我马上给您说去。”

    贾大胆却又拉着他:“不着急,我今儿住这儿,你再给我开一间房。”

    伙计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哎呀,那真是不巧了,今儿房间都住满了。”伙计说罢,又想起来,道,“不过有间房的客人是用了晚饭就走,你若不急于这一时的话,我就去帮您留着,您就先吃饭,你看这样行么?”

    贾大胆便道:“那我就先吃饭,还劳烦你去帮我安排。”

    伙计又高喊一声:“得嘞,那您先坐。”

    贾大胆想着既然能入住,便将车厢里的尸体也背进客堂的餐桌上放着,方落座,就听隔壁桌正在谈论京城之中的事,京城里的事,是近来传得最厉害的,贾大胆一路上来来回回,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就说那舞阳太子吧,也得了怪病,现在是彻底的疯了。”

    “没给他打死么?”

    “凤凰屠城那一日没能将他打死,现在就更不可能打死他了,人们将他挂在了城头,让他苟延残喘的活着,说是要他日日夜夜接受天下人的审判。”

    “人们倒都想打死他,但就是打不死啊,就是跟寻常人不一样,三百年前晏初少将军取下他的首级,他非但没死,还一直活到现在,如今,他是人是鬼还是魔,已经说不清了。”

    “那他得了甚么怪病?”

    “据说是咽喉上生了一个大瘿,流出脓血,自啖自食。他吃甚么,瘿就和他抢甚么,他在城头上喝口雨水,那雨水都咽不到他肚子里去。”

    “这也太惨了。”

    “你还为他叫惨啊,他是谁,他可是大庭王朝的败类,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也是将建康祸害成那样的恶鬼,这种东西不值得你同情。”

    菜上来了,贾大胆抓起筷子,本不愿多管闲事,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那桌子上的人立马全都看向他。

    “你笑甚么?”

    贾大胆便道:“你那个据说,据谁所的啊?是守城的将士告诉你的,还是城里的人跑出来告诉你的,还是舞阳太子亲口告诉你的呀?”

    那人愣了愣,随后道:“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么,还需要建康城里的人来告诉呀?真是孤陋寡闻。”

    贾大胆道:“你当然只能听别人说,因为现在整座建康城都已被封锁,任何人都出不来,连守城的将士都已被撤回城中,有关舞阳太子得了怪病的传言,也只能是谣传。”

    那人艴然不悦:“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东西,现在是在替舞阳太子说话咯?”

    贾大胆在桌面上点了点筷子,夹了块rou塞进嘴里,平静的道:“我不是在替谁说话,只是在描述事实。我常年往返于京城与小镇之间,一路上关于舞阳太子生怪病一事已经听说了不下十个说法了。你这不算甚么,竟然还有人说他脑袋裂成了两半,一到夜里,他的脖子就会变长,一半的脑袋就会飞下城头,去吃掉那些深夜在外游荡的怪人,以填饥肠,这不是荒唐么。”

    那桌子的人道:“有甚么荒唐的,舞阳太子本就荒唐无道。”

    贾大胆道:“不要人云亦云嘛。你们想想,这三百年来,人们传说中的舞阳太子都是残暴不仁、法力高深的,倘若真是如此,在建康百姓每个人轮流着鞭笞他是,莫说是反抗,就是屠了整座建康都轻而易举,他又何苦遭那罪。”

    对方很是不服贾大胆帮着舞阳太子说话,当即便一拍桌子,怒道:“你究竟是舞阳太子的甚么人,收了他多少好处在这儿帮他说话。”

    贾大胆嗤笑出声:“人可真有趣。”

    对方一桌四人,闻言皆放下了筷子,统统怒目圆睁,凶态毕露的看着贾大胆。

    贾大胆混迹江湖这些年,也深知恶人怕恶,狠人怕狠的道理,眼下只顾着吃饭,不过只要对方先动手的话,他也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然而,那几人却是面色突变,一个个感到肚子不适,捂着肚子抽搐起来,拍桌子叫来店里的伙计,伙计见他们一个个面色铁青,也是大惊失色不知所措。

    贾大胆看了看他们桌子上的菜,便一目了然,道:“是菜有问题。”

    伙计愁眉苦脸的道:“哎哟贾大哥,这话可不能瞎说,咱们店里的菜那都是干干净净的,更不可能下毒啊。”

    贾大胆道:“是甲鱼和苋菜,这两样菜一起吃,会引起食物中毒的现象。”

    伙计道:“那怎么办呀,我们店里还是头一回出现这种情况。”

    贾大胆道:“倒也不难,喝空心菜汁便可。”

    伙计道:“真的?就这么简单?你是如何知道空心菜可解这毒的呢?”

    “你若不信我,大可不必来问我。”贾大胆对这伙计的啰里八嗦感到有些厌烦,但想想人命关天,便只得又道,“我小时候曾中过此毒,也是用此法解的毒。”

    伙计连连点头,忙跑去后厨,片刻,又出来,说是厨房的空心菜用完了。

    贾大胆也愁得捏了捏下巴,继而道:“那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也是最直接的办法,但能不能做到,就看他们自己的了。”

    那几人纷纷请求贾大胆帮帮忙。

    贾大胆道:“把刚才吃进去的食物全扣吐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虽不忍对自己下这手,但奈何腹如刀绞,双腿连站都站不稳了,只怕再拖延片刻,就得疼晕过去,遂全部照做。

    贾大胆吃得差不多时,这几人的面色也转圜了些许,重新又回到餐桌上来。

    恰时,伙计也来说客房已经腾出来了,为表谢意,还特地在房间备了水果点心,贾大胆道了声谢,便拉起唐凌的双手,准备将唐凌背回房间。

    哪知刚将尸体背起的一瞬间,旁边那桌便有人尖叫一声,吓得连人带凳子全都翻到在地。

    那人指着贾大胆的后背,哆哆嗦嗦的道:“死......死人,是死人。”

    原先唐凌趴在桌子上,虽没动碗筷,也没引起甚么注意,但这一声叫,却将大堂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引了过来。

    所有人都看见唐凌那惨白不似活人的肌肤,也看到了他身上那件血红的袍子。

    人群一下子,全都涌到了一边,战战兢兢的看着贾大胆,怒加指责。

    “我就说那人怎么趴在饭桌上睡觉,原来是个死人。”

    “带着死人来吃饭住店,有没有道德!”

    “一想到要跟死人住在一块儿,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老板!老板!这店我们不住了,赶紧把房钱退还我们!”

    老板看着贾大胆,脸色也是极其难看。

    这事儿闹到最后,被赶出客栈的,仍是贾大胆。

    贾大胆无奈的,又将唐凌放回马车上,苦笑道:“所谓人心,就是如此了,你我都看开点吧,既然此地不留人,我们就连夜往回赶。”

    贾大胆如今的性子,与从前到底是大不相同了,为官时,看见一副棺材板都怕得要命,现在与死尸一起赶夜路,却反而是一路哼着小曲儿唱着歌,偶尔,还跟唐凌说说话解闷。

    赶到齐云地界的时候,正好是翌日清晨,城隍庙门口的桃花树在晨间清露的滋润下,显得尤为粉嫩,远远看去,灼灼一片。

    贾大胆拿着他那把大刀的刀鞘,挑了块山花烂漫处便开始刨土。

    一边刨,一边道:“多亏我还偷偷留着这把刀做纪念,不过估计给你挖完这坑,这刀鞘也废了。”

    将坑挖好,将唐凌放进去,拍了拍手,又道:“简是简陋了点,但好歹回家了是吧,好了,我现在要将你埋上了,你就安心的走吧。”

    贾大胆没有在唐凌的坟头立碑,立不立碑,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那只是给活着的人看的,而活着的人,也未必都是真心想来祭拜的。

    直到桃花落满这坟土,贾大胆才怅然离去。

    他转身驾着马车没走几步,平地忽然起了大风,那风逆着吹去,挟卷着漫天绯红落叶,迷了马儿的眼,也几乎要将贾大胆掀下马车。

    这天怪哉,说变就变,贾大胆没多想,只道是要变天,便加快步伐,追赶着马儿驶离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