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有他在人间等你
津岛修治曾经有过一次入水的经历。 那是在兄长与大族小姐联姻的宴会上。 他听着人们说着津岛家日后会是兴盛或是败落,说着人的命运从出生起就注定会如何如何的话,悄悄地躲去了没有人经过的小池塘。 那天的云真好啊,飘在天上,自由自在。 如果能以一朵云的方式存在,耳朵里就再也听不见那些被欲望裹挟着的声音了吧? 那样想着,津岛修治的身形也追随着云流动的方向,一不小心,踩到了身后石头上的青苔,滑进了池塘里。 水,瞬间就淹没了他的世界。 意识逐渐模糊,然后,他就看到了一片空茫的所在。 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他。 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仿佛已与自己的身体分离,整个天地都变得好干净。 干净得像是洗涤一切污浊的雪。 等他再次拥有意识时,听到的就是父亲熟悉的责骂,说他让津岛家如何蒙羞,让他兄长如何抬不起头...... 令人麻木的记忆再次袭来,津岛修治飘散的意识渐渐聚拢。 那是......什么? 他感觉到了,有一道温暖的力量在他身后稳稳地托着他,把他......推上了岸。 破水而出的那一瞬间,仿佛笼罩在他周身的屏障都被一起打破,天空都变得好亮。 “咳、咳咳......” 津岛修治看着泳池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放纵了身体的本能,大口地深呼吸着。 良久,等他的头脑再次清晰时,就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不像之前那样明亮锋锐,反而充满了怀念和温情。 津岛修治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穿透了自己的灵魂,在看向什么别的人。 二叶亭枫的下一句话,证明了津岛修治猜测的正确性。 “大概在我12岁的时候,我差点溺死在海里。” 二叶亭枫没有注意津岛修治的神情,却知道这孩子一定听得很认真。 “当时我被强制服用了很不妙的药物,身体素质大幅下降,一次对我来说本应很简单的任务,最终却逼迫得我不得不跳海逃亡。 我是受过训练的,知道该如何节省体力游到岸边,也知道要用嘴巴吸气、鼻子呼气,避免呛到海水。 否则当摄入过量的盐分后,很可能会引发脱水。 ......但是我当时真的好累啊。” 二叶亭枫说得很认真。 那不是一个成年人对着一个孩子说教的口吻,而是对着一个姿态平等的朋友诉说着、期待着倾听的口吻。 “要装乖讨好孤儿院院长换取食物的日子好累,要起早贪黑去训练场上练习狙击的日子好累,要在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日子好累。 更不用说,单是看着周围的人戴着各色各样的面具、不停上演着可笑的话剧就已经够累的了。 我是否活着这件事,真的那么重要吗?我在乎吗?有人在乎吗?” 鸢色的瞳孔震动了几下。 啊,原来是同类啊。 津岛修治定定地看向二叶亭枫,听到自己的心跳前所未有地活跃着。 温润俊朗的白发男人抬头看向天花板,曲起一只手臂搁在眼睛上,让人再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却能看清楚他胸膛和后背上深深浅浅的几道疤痕。 “抱着那样的想法,我游得越来越慢了。 或者说,我似乎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和身体分割开了。 我好像独自一人坐在空茫的虚无里,一动也动不了,却能看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百米外的前方上下沉浮。 我好像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却又觉得自己轻松地好像变成了一片羽毛。 就这样吧,就这样不好吗? 让我变成一只飞鸟,离开吧。” 津岛修治也学着二叶亭枫的样子,抬头看向了天花板,大约是因为白炽灯照射着的缘故,鸢色的猫眼里出现了润泽的光。 “再然后啊,当我以为自己真的要变成一只飞鸟离开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一道特别熟悉、特别温暖的力量从背后托住了我。 慢慢地,像是最温柔的海浪,把我推到了岸上。” 津岛修治想起了刚才稳稳地托住自己后背的力量,怔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又把脑袋转向了二叶亭枫的方向。 “当时我就想,啊,是我的搭档来找我了。 因为除了他,大概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想要把我推上岸了吧。” 二叶亭枫不由得轻笑出了声。 其实他当时还想了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他死掉的话,琴酒会哭吗? 唔,大概不会,但那家伙一定会在他的墓碑前狠狠嘲笑他。 搞不好连他小时候被孤儿院里其他孩子欺负到没有床睡的事情都会说出来。 甚至每次来嘲笑他的时候,琴酒那家伙肯定还会在他的墓碑前抽很多烟。 毕竟能让琴酒不当着他本人的面抽烟,已经是二叶亭枫这么多年努力的最大成果了,他的墓碑又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而且琴酒每次来的时候,一定还会开着那辆窄得根本伸不开腿的保时捷356A,穿着那件不挡风也不保暖的黑色长风衣,戴着那顶特别挡视线的黑色破礼帽。 等等,那岂不是意味着,在他死掉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会嘲笑琴酒的品味了? 啊,想想就很遗憾啊。 黑泽阵再也得不到来自二叶亭枫的生活智慧熏陶,那他漫长的人生该是多么无趣啊! 于是二叶亭枫醒了。 他的归处不在海底,而在人间。 二叶亭枫笑着挪开了挡住双眼的手臂,他转头看向了和他一样湿漉漉的鸢眼猫猫,伸出了手。 这一次,鸢眼猫猫没有瑟缩着后退。 二叶亭枫摸到了湿漉漉的猫猫头。 “小修治知道吗?从古至今,人们往往会因为对死亡的未知,将其神化。 ‘只要死去,就能让人间的一切烦恼消散掉吧?’很多人都会这样想。 无数的文学作品,从古希腊的女诗人到日本近代的许多作家,甚至不乏将体验濒死、甚至自杀视为人生的浪漫和情趣。 但那只是偷换概念后的自我欺骗罢了。 真正让人痴迷的,不是死亡,而是当你沉入了寂静的深渊后,听到了有一個声音正在试图将你唤醒。 然后你就会恍然发现,啊,纵然人间有千万般的罪恶,但是那个人还在等你啊。” 津岛修治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好温暖,根本不像是刚刚从游泳池里被打捞上来的样子。 他仿佛第一次在空荡荡的人间看到了被日光照耀着的路。 但是那路很陌生,岔路繁多,一眼望不到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走。 看着陷入迷茫的鸢眼猫猫,二叶亭枫没有打扰他,只是开始用一旁的浴巾轻柔地擦拭着小猫被打湿的毛发。 “小修治还是孩子呢,小孩子不需要想那么多,有问题的话,就来问我这个大人吧。 人间的道路很难走,大人尚且会跌倒害怕,小孩子就更是如此啦。 在小修治彻底长大前,就先由我带着前行吧。 无论你以后想走什么样的路,我都会在路上等你的。” 津岛修治沉默了良久,最后缓缓地、缓缓地,如同一个世间最勇敢的胆小鬼,抓住了二叶亭枫的手指。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