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贫僧在线阅读 - 第5章 吃肉还不够┃怎么,这么怕被我吃了啊?

第5章 吃肉还不够┃怎么,这么怕被我吃了啊?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跟疯长的野草一样,再也压不下去。

    沈独知道,这想法很疯狂。

    可一直以来,这江湖上的人不都以为他是疯子吗?不真的疯上一把,实在是对不起自己!

    没有人知道天机禅院到底有多少高手。但所有人都知道,能在天机禅院称得上一声“高手”的和尚,其武功修为,至少都高出外面的江湖高手一大截!

    要探天机禅院,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甚至很多人才接近禅院,就已经被人发现了。

    可沈独觉得自己不一样。

    前所未有的不一样。

    在他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因为种种的机缘巧合,在进入到天机禅院的后山之后还没有被禅院发现!

    换句话说,他拥有比旁人更隐秘的探查条件……

    虽然他没明白为什么。

    没明白哑巴僧人为什么救自己,又为什么没有告诉禅院。或许是一念慈悲,又或许猜到他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才选择了不告诉禅院?

    罢了。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就因为这和尚一念之仁,沈独发现,自己不光暂时摆脱了生死的困局,可能还拥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绝好机会。

    “慧僧善哉……”

    若非现在他身受重伤,经脉一条没好,只怕早已迫不及待地飞身上山,去会会这一位令他神交已久的僧人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去才瞅瞅那传说中的三卷佛藏。

    武圣娄东望留下的武学精要啊!

    天底下谁不垂涎?

    沈独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即便已经修炼了威力奇大的**神诀,可功法和筹码这东西,谁会嫌多?

    要知道,当初顾昭邀他去赴那一场鸿门宴,就是用这三卷佛藏作饵。

    他派人来传信给他,说找到了娄东望后人的踪迹。

    裴无寂当时就说顾昭在设局,这一场宴会不能去。

    可他没在乎。

    他跟顾昭太熟了。

    这人虽被天下人称为“蓬山第一仙”,但实际上不是什么好东西,内里蔫坏,切开就是个黑的。

    他有一点很让沈独喜欢。

    那就是凡事不管好坏,先做两手准备,以防万一。

    裴无寂都能看出他在设局,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可他愿意去。

    因为他相信顾昭不会凭空编出这么一件事来吸引他过去,既然说了,鸿门宴有,那传说中的“娄东望的后人”肯定也有。

    只要顾昭这鸿门宴不成功,后面就得乖乖交代出娄东望后人的事情。

    有了娄东望的后人,还愁三卷佛藏不到手?

    武圣可是有遗言在的,只要他的后人愿意,要来取这三卷武学精要,便都给出去。

    天机禅院再霸道,地位再尊崇,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不遵循武圣的遗愿。

    至于娄东望后人?

    他是不是真的想要那三卷武学精要,根本不重要。

    ——不管是沈独,还是顾昭,手里都有一千一万种办法,让他“想要”。

    只可惜,他还是没能安然度过鸿门宴。

    本以为……

    能与顾昭谋皮,筹划筹划去天机禅院取回三卷佛藏的事情。

    “棋差一招啊……”

    他站在窗前,望着那一片在雪地里摇动的竹海,终于还是眯着眼睛,慢慢地念了一声。

    随后略一思索,却不再继续看了。

    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处境,在什么地方也就够了。

    再多看,都是浪费时间。

    他将窗户关上了,想要走回去躺下继续睡,可在脚步即将迈开的时候,目光一晃,便看到了那靠墙立着的书架。

    已经被重新收拾过的经卷,整整齐齐排在里面。

    或新或旧,或雪白或泛黄的纸页,都散发着的隐隐的檀香气息。

    佛门的经卷……

    沈独绝不是相信神佛的人。

    素来也不读什么经文。

    可这一刻,竟忽然生出几分兴趣来,于是脚步一转,就走到了书架旁,手指从那些经卷上划过,最终停在了《妙法莲华经》上。

    若他没记错的话,刚才那个哑巴僧人在这里抄写的经卷里,就有这一卷。

    沈独将这一卷取了出来。

    看得出纸页已经有些老旧了,不是江湖上常见的成本书册,而是一册近尺长的卷轴。

    打开来看,里面还绘着一些佛像。

    “如是我闻。”

    “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

    “皆是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逮得己利,尽诸有结,心得自在……”

    他一行一行地看下来,才念了三句,就觉得不很对劲,舌头好像都要跟着打结了。

    一时觉得无趣。

    “佶屈聱牙,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到底不是什么有慧根的人。

    沈独随手又往后面翻了翻,既没有从中悟出什么武功心法,也没解出什么千古谜题,更没有得到什么人生困局的开悟。

    于是乏味地咂了咂嘴,又给放了回去。

    倒是放回去之后,他似有所感地抬了自己手指,凑上来轻轻一嗅,竟然嗅到了一点隐隐的檀香与墨香。

    有点像那和尚身上的味道。

    “呵,但愿这秃驴,能有点脑子,听懂我说的话吧。千万别找死……”

    毕竟,裴无寂只是个意外。

    当年没有在事后杀裴无寂,如今却未必不会在事后杀了这哑巴和尚。

    农夫与蛇的故事,放在沈独身上是永远合适的。

    他这人,没有心。

    桌案上还排着几味没有用完的药草,旁边则搁着被装进小罐里的药汁,还有捣药用的药盅和药杵……

    沈独摆弄辨认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深浅来。

    左右无聊,到底还是又躺了回去。

    还是睡觉。

    修炼分内外,内功靠经脉,外功靠皮肉。

    他如今内里是经脉破碎,还没长起来;外面是伤痕遍布,动作大了都能撕裂伤口。

    即便深知睡觉是浪费时间,可客观上他也没有练功的条件。

    所以,除了睡觉,又能干什么?

    眼睛一闭,棉被一盖,沈独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冬眠的青蛙。一开始还不怎么能睡着,可时间一久就迷糊了。

    依旧睡得不安稳。

    梦里面都是打打杀杀,还有倪千千不断在他耳边喊:沈独,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睡着都觉得累。

    于是沈独又睁开了眼睛,一看外面日头已经斜了不少,但距离太阳下山明显还有一段时间。

    他叹了口气,还是起了身。

    二十七年,算得短命一点,是小半辈子;若按着倪千千的话来算,那已经是人生的大部分了。

    从没有一日这么闲。

    沈独觉得浑身不舒服。

    不舒服他就喜欢给自己找点事来做。

    往常在间天崖上还能时不时地出去转悠两圈,搅动搅动江湖上的腥风血雨。

    可这小屋,这残躯,能做什么?

    目光又回到了书架上。

    他眉头皱得死紧,犹豫了许久,还是迫于无聊,走了过去,把书架上的经卷都翻出来看。

    什么《妙法莲华经》《楞严经》《金刚经》《大藏经》,通通看不下去,反倒是在最边角位置翻到了一本《楞严咒》,略看出了几分门道。

    竟是一道清心的法门。

    修持之后能引动身上气脉按照一定的规律运行,排解杂念,灵台清明,大大提高练功的速度,甚至很大程度上能避免走火入魔。

    沈独是越看越火大。

    若他当年能有机会接触到这般的法门,在修持了此咒之后再修炼**神诀,又哪里会因为心中的杂念而走火入魔?

    不看到这法门,不知道也就罢了。

    如今却偏让他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奇妙的法门,这样奇效的咒诀,真是能气得人吐出一口血来!

    “贼老天就会玩老子。”

    薄薄的嘴唇紧抿,他抬手就把这一卷经书朝着另一头摔去!

    “砰!”

    一声闷响。

    这本也没什么,扔一本书罢了,还能捡回来。但不巧的是,这时候紧闭的门竟然开了。

    那身形颀长的僧人提着食盒站在门外,沉落的夕阳的艳影将他身后的白雪与竹林都染成一片微红。

    唯有他干净的月白僧袍如洗。

    目光一垂,就看见了倒在墙边上的《楞严咒》,书脊已经砸歪了一些,几页陈旧的纸也压折了。

    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他望了坐在书案后面,因为他的出现有些愣住的沈独一眼,便沉默着弯身将书捡了起来。

    沈独立刻毫不心虚地笑了起来,摊手道:“哎呀,你莫见怪,是你的经书太妙,我看得入了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不小心就扔了出去。可没摔坏吧?”

    僧人没回应他。

    只是走到了桌案前,将食盒放下,又细心地将这一册《楞严咒》上沾着的灰尘擦去,抚平了书页上几条褶皱。

    那动作,简直不像是在照看一本书。

    像是……

    沈独一下有些说不出来。

    他觉得,就算是他素来最喜欢的、裴无寂在灯下擦拭着那一把刀时候的眼神,都没有这僧人此刻的动作,来得让人着迷。

    于是他忽然道:“刚才是不小心,但现在我很想把你这一架经卷都扔出去,再看你一册一册一卷一卷地捡回来。”

    僧人依旧没搭理。

    他平直的唇线抿成的微微带着冷意的一条,只将已经压平了褶皱的书,放回了书架的角落里。

    沈独注意到,那位置正好就是自己取出书的位置。

    啧。

    记性不错?

    眸底暗光隐约闪烁起来,他的目光再次忍不住落到了僧人的身上,依旧是看不出来半点习武练功的痕迹。

    大约……

    这《楞严咒》再有奇效,于这僧人而言也不过是普通的经咒吧?

    “这顿吃什么?”

    他懒得再提自己方才摔书的那一茬儿,只将目光一转,直接看向了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盒。

    也不待僧人有所反应,沈独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食盒就是最简单的木质食盒,刷过一层清漆,但看得出已经用了很久了,漆皮有些脱落。

    但在他拿开盒盖的一瞬间,竟有一片诱人的香气飘了出来。

    沈独愣住了。

    食盒的最上层,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白瓷小盘,里面躺着几块用碧绿的荷叶包裹起来的金黄鸡肉。

    荷叶的清香,鸡肉的油香。

    顷刻间就混杂到了一起,可半点也不让人觉得腻味。

    “荷香叶包鸡?”

    他一下就辨认出了这一道菜来,顿时惊讶不已,险些都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你竟然真的……”

    中午的时候,才跟和尚说,他这样的伤患得吃肉,没想到下午就有了?

    他还以为……

    眼神一下就变得古怪了几分。

    沈独将目光从这一盘荤菜上拔了出来,看向了站在桌案前的僧人,玉面慈悲,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细长的念珠。

    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动辄破戒的酒肉和尚。

    “你这肉,不会是专程下山去买的吧?”

    他闷笑了一声,暗觉乐不可支。眉梢一挑,那一双丹凤眼勾起来,斜斜地睨了那僧人一眼,竟有几分难得的风情。

    “怎么,这么怕被我吃了啊?”

    恬不知耻。

    得寸进尺。

    僧人实在懒得搭理他,也不看这食盒一眼,直接走到墙角,将靠在墙边上那一只不大的药篓提了起来。

    看样子,是要出门采药。

    沈独自然知道他给自己用的药都是山上刚采来的,桌案上剩下得也不多,去采药也正常。

    可……

    眼见着那僧人要打门里出去了,他不知哪根筋忽然不对了一下,竟然问了一句:“和尚,肉都有了,酒哪儿去了?”

    第6章不愿渡┃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这和尚却不愿渡他。

    话一出口,沈独就知道说错了。

    即便对天机禅院了解不深,可他也知道这里是个戒律极森严的地方,这秃驴能给自己准备点肉,可以说已经极为难得了。

    再说了,他如今这伤势,喝酒不是找死吗?

    眼皮猛地一跳,再一抬眸,他一眼就看见了正要出门的僧人顿住了脚步,于是莫名想起了先前的“错觉”。

    那冰雪似的眼神……

    冥冥中,一种求生意识冒了上来,赶在他回头之前,沈独二话不说改口道:“不不,不喝酒,同你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罢了,切莫介意,切莫介意。”

    “……”

    药篓还提在手上,僧人转过头来的时候,只看见了沈独那一张挂满笑意的脸。好似刚才问喝酒,真的不是本性使然,不过一时玩笑罢了。

    心里自有自己的思量,可也没跟沈独计较。

    毕竟他已经收回了自己的话。

    所以僧人脚步略略停留片刻,也看了他片刻,便收回了那没有波动的淡静目光,又照旧往门外去了。

    余晖已斜。

    他回身关拢了门,身影被门缝挤成了一条,很快便带着那一片淡淡的月白,消失在了崎岖的山径之上。

    沈独靠在窗前,见着他影子不见了,回想起方才一瞬间奇妙的感觉来,只觉得这和尚的脾气未必就像表面上那么和善。

    不过……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待我伤好……”

    要拿捏一个天机禅院不会武功的和尚,得是件多简单的事情?

    他不但要吃肉,喝酒,还要逼着这和尚吃肉、喝酒呢!

    到时候,再看看他能不能有这般神气!

    一声冷哼,沈独心底到底不很爽,坐下来只把那荷香叶包鸡当成了惹他不快的和尚,三两下恶狠狠地拆吃了个干净。

    接着就拿了一卷经书,躺床上去看了。

    僧人是天黑之后再回来的。

    药篓里已经装了许多沈独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药草。在被他一一洗净之后,一小部分被他加了水放在火炉上,煎成了汤药;另一部分则都放入了药盅,用药杵慢慢地捣碎。

    不必说,前者进了沈独的肚子,后者到了沈独的身上。

    忙完了这一切,僧人又仔细在炉子里加了不少的木炭,以确保能燃到后半夜,这才离开。

    与昨日一般,依旧没在竹舍中过夜。

    这让沈独觉得有些奇怪。

    这竹舍在天机禅院的后山,怎么看都是个清净到不能再清净的所在,且屋内一应生活用的东西都有,更有僧人们平日修行所需要的佛经。

    按理说,不像是什么一时的歇脚之地。

    可僧人却是每日中晚上下山来上两趟,夜深料理完了此间的事,回山上去睡。

    就是这么看着,沈独都觉得累了,更遑论是半点武功没有,还要成日上上下下的僧人?

    难不成……

    是自己占了他平日歇息的床,所以对方只能回山上去?

    沈独不知道答案。

    但一连十日观察下来,竟是日日如此。

    僧人来竹舍的时辰,十分规律:大清早基本是不来的;临近中午的时候带些吃食来,同时也会带些经文来抄写或者研读;到了晚上就很简单,带点吃的,“伺候”好了沈独之后,就提着药娄出去采药,然后给他熬药,捣药,换药。

    这期间自然会有不少的尴尬处。

    可一来沈独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虽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也差之不远了;二来那僧人素性镇定,颇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感。

    所以就算有什么尴尬,在这两人之间也尴尬不起来了。

    一开始,沈独只是勉强能走路;没过两日精气神就回来了,能自己穿衣往外面走走;到了第十一日,他期盼已久的事情,终于到来——

    一夜睡醒,体内任督二脉已愈!

    原本他当日遭受重伤,本是周身经脉尽断。可这些日子以来,他又不是傻子。

    任督二脉,乃是修行的根基。

    若能先修复这最重要的两条经脉,便至少能恢复自己三分之一的实力,绝对能解自己燃眉之急!

    所以这些天来,他看似吃吃喝喝任由那和尚摆布,可暗地里都在修复任督二脉,只求早日康复。

    亏得**神诀本就霸道。

    这般强行催动功力去修复,竟也没对经脉造成太大的损伤,只是相比起原来宽阔厚实的经脉,略脆弱上一些而已。

    就凭这一点,什么放弃修炼**神诀的念头,沈独就根本没动过。

    这一日方睡醒,他睁开眼来一运气一感觉,便有些喜出望外,一下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好动作不大,不然非得崩裂伤口不可。

    盘膝而坐,两手在膝头上一搭,掐指诀扣了个印,心就已经完全静沉了下来。

    沈独年纪虽轻,在如今的江湖一流人物之中,是个实打实的小辈,可修为功力却是人人叹服。

    一则修炼早,二则功法霸道。

    小二十年下来,内力之浑厚,攻击之强悍,早已经超过了不少的老家伙,乃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流”。

    强如顾昭者,尚且需要凭借机缘,依赖于前辈渡传功力;沈独的功力却都是自己修来的,纵使路子很邪,也没人敢置喙什么。

    如今内劲一运,在两脉之中走开,沈独只觉得那一股蛰伏了多日的力量,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虽与全盛之时相差还有些远,可已经足够舒坦。

    这一刻,他只想仰天一声长啸,将近些日胸中凝着的郁结之气,都舒散出去!

    可到底不是在自己地盘上。

    那嘴才一张开,又白眼一翻给合上了。

    喊一声爽爽?

    这倒没什么要紧,可若是将天机禅院其他人招来,那就是找死了。

    沈独虽觉得自己即便是只有三分之一的实力,可有一定的自保之力,毕竟天机禅院不杀生。

    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忍了,直接自床上一跃而下,便轻巧地落到了地面上,伸了个懒腰,推门走了出去。

    这个时辰,那和尚还没来。

    昨夜又下过一场小雪,现在太阳出来,屋顶上的雪开始化,滴滴答答地顺着屋檐向下淌水。

    空气里弥漫着清润的泥土香和微苦的药香,翠竹摇曳,鸡爪似的竹影缝隙里,透出比雪更净的天光。

    沈独轻巧地走下了台阶,抬头往上这么一看,忽然就觉得心里很安静,也很干净。

    也许是因为伤势已经见好,修为也回来不少,他一站竟然站了许久,且自己还没察觉。

    直到耳旁有远远的脚步声传来。

    于是他转头看去,视野之中是一条上山去天机禅院的蜿蜒山道,低矮处有些萧条味道,更高的地方则都是翠绿的、缀着雪的雪松,很是漂亮。

    但没有人。

    至少现在还没有人。

    高手的五感,是远超出常人的。

    即便是很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也能听见。

    沈独知道,是有人下来了。

    这脚步声与他这几日以来总听到的脚步声一模一样,不慌不忙,镇定平静,不用想都知道是那僧人。

    他垂眸思索了片刻。

    接着竟也没回屋,干脆坐在了竹舍那台阶上等着,目光也落在那山道的尽头,闲闲地看着。

    过了有一会儿,那脚步声才渐渐近了。

    山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道提着食盒的月白色身影,那僧袍浅淡的颜色在这满山冬日的衰草色中,有一种格外的亮眼。

    这还是沈独第一次这么看着他走过来。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尽头处有人在看自己,只提着那不大的食盒,从长满青苔的山石上走过。

    一路走得有些小心。

    像是怕踩滑了,又像是怕伤着从山道上经过的其余生灵。

    就连被昨夜压折、倒在道中的枝条,他都会停下来,弯腰将其扶起,立在一旁。

    尽管隔得还远,可沈独竟已经能想见他的神态与动作。

    那一双漂亮极了堪比神佛的手,不会介意枝条上的冰雪,也不会介意茎叶上的泥水,更不会在意缠绕其上的荆棘,就这么将其扶起,犹如为他捣药、抄写经文,甚至喂粥时候一般,轻轻地靠在一旁……

    “嗤……”

    忽地便轻笑了一声,眉梢也挑了起来,染上几分邪肆。沈独也说不清这心里忽然窜上来的不舒服到底是来自哪里。

    是因为这僧人半点不作假的慈悲?

    还是因为他对任何人、任何事、任务存在都是一样的慈悲,并不因人事的差别而有差别?

    或者……

    单纯是因为他恶,他坏,所以见不得人好?

    沈独一下就有些不明白自己。

    但他不是爱穷究根源的人,索性就这么不明白地放着了。

    人坐在台阶上,一腿抬高屈起,另一腿垂着平放下去,两手手肘则都随着后仰的身子,撑在了地上。

    ——浑然一身要躺不躺的浪荡。

    僧人初时没发现,等走近了才察觉到沈独竟出来了。

    一时间,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沈独猜他应该是觉得外面天气太冷,觉得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不是觉得他此刻姿态不好看。

    于是一笑:“今天带什么吃的来了?”

    僧人照旧沉默。

    面对着沈独颇带轻佻和调笑意味的询问,他脸上神情都没半点变化,只拎着食盒,打他身边台阶上走过,似乎要进里面去。

    沈独一把伸手,就拽住了他衣角。

    “喂,我都坐外面了,还拿进去干什么?”

    他懒洋洋地,就这么半瘫着仰头睨他一眼,跟没长骨头似的,唇边还噙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外面吃。”

    知道的清楚他是要吃饭,不知道的看了这样子还不得想歪?

    不过哑僧人肯定是不会想歪的。

    他本就很高,这么站着看沈独的时候,很自然地垂眸,却生不出半点藐视的味道来,反而像是佛祖的垂悯。

    沈独觉得这个角度的秃驴看上去也很迷人。

    他不觉笑了一笑,但话里已经带上一点嘲讽的味道:“怎么,一定得在里面吃?”

    僧人眸光闪烁了一下,似乎饱含着对这苍生的慈悲,可真正细琢磨起来,又觉得太过平静没什么波澜,以至于有些许的凉意。

    他没走了。

    脚步往后略略撤一步,便俯身将食盒放下。

    盒盖一开,热腾腾的香气便飘了出来。

    今天竟然是小半只酱肘子,深色油润的酱料将肘子染满,底下却是一圈吸满了油的茄子,切成了片排着。

    油都是肘子里蒸出来的,茄子恰好吸油。

    这道菜,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不是什么大厨,怕做不出来。

    沈独先前那疑惑不由又冒了出来,看了片刻,便忽然抬首问道:“我是当真奇怪,这东西到底谁做的?你去哪里买的,买完了回来还是热的?难道早上买好了,带回你们天机禅院的厨房热了热?”

    “……”

    僧人正将这酱肘子端出来,以方便将放在下方的米饭取出,一直都是垂首低眉,哪里料到他忽然抬头?

    这一时间,两人的距离忽然就很近。

    眼对着眼,鼻对着鼻,唇……

    也对着唇。

    近得再凑上那么一分,就会碰着。

    僧人怔了片刻。

    沈独问完也忽然愣了一下。

    僧人为什么发怔他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意想不到;可他却是着实被这忽然拉近的距离给吓了一跳,更是被他毫无瑕疵的长相给惊了三分……

    尤其这一双眼。

    深邃的古井里,或许是因为这片刻的怔然,起了一点隐约的波澜。如同掉进去一片枯叶,荡开寂静的涟漪。

    沈独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一张完美的皮囊,带着点藏不住的邪气,是旁人看不清、但他自己却可一眼看出来的坏。

    坏到骨子里。

    也许是觉得不很对,僧人微微抬高了自己的身子,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他却一下挑眉,眯缝了眼。

    心里那恶意又一茬儿一茬儿韭菜似的冒出来,割都割不干净。沈独忽然觉得牙很痒,想要一口咬上这僧人的喉咙,当一条真正的“蛇”。

    只可惜……

    眼下这还是温暖着他、也喂养着他的农夫。

    还不是时候。

    忍。

    沈独一下挂了满脸的笑意,纯善得要命,眼底带了几分疑惑:“怎么了?”

    僧人看他一眼,不说话。

    退开后,照旧把碗筷都取出来放好,然后便要进屋抄写经文。只是将抬步的时候,又被拽住了。

    还是沈独,还是刚才拽他衣角的手。

    只是这一次,他拽的不是衣角,而是悬在他腰间一块六寸长、两指宽的浅褐色木牌。

    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一勾,就给拽下来了。

    什么花纹都没有,就正面端端正正地刻了两个规整的篆字——

    不言。

    “不言?”

    沈独翻看了一下,下意识以为这是令牌或者腰牌之类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于是手掌一翻,抬首问。

    “你法号?”

    十来天过去,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僧人的帮助,从伤势的治疗到日常的吃用,虽然打听天机禅院的事情,甚至打听那个见鬼的善哉,可从来没问过僧人的法号。

    平日里称呼,要么和尚,要么喂,甚至是……

    秃驴。

    咳,这和尚没跟他翻脸,算是脾气很好了。

    现在这么一问,当然显得有些突兀。

    僧人当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没应。

    可也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回应,沈独已经又自顾自把这木牌子给他挂回了腰间。

    虽是练剑的手,可没有半点多余的茧皮。

    修长又灵巧。

    只轻轻的一抬一转,木牌就已经好端端地挂上了。

    沈独是半点都没往别的方向去想,只道:“不言不言,那就是不说话,这法号与你倒是相得益彰,蛮好的。”

    “……”

    僧人唇线微抿,看了腰间还在晃荡的木牌一眼,嘴唇微微翕张,眸底也闪过什么,似乎就要开口。

    可末了又悄无声息地闭上了。

    这时候才抬头的沈独,自然半点没察觉到这一点异状,只盘腿坐在了盘碗前,将筷子朝肘子上一插,就给戳了起来。

    他挑着看得最顺眼的一块肉,一口咬下来。

    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头看还没走开的僧人,笑着道:“对了,我一下想起来,昨天看你的经文,说什么佛祖曾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你说我要是那鹰、要是那虎,你愿割肉、愿舍身吗?”

    “……”

    久久的沉默。

    僧人暂时没回答,沈独也就插着那块肘子这么看着他,仿佛一定要等到一个答案。

    其实他觉得这和尚很逆来顺受。

    这十日来他觉得自己挺过分的,可这叫做“不言”的和尚,是半点反抗都没有,该伺候的照旧伺候。

    若不是自己确实不认识他,简直要怀疑是自己养的一条狗了。

    按着世俗的眼光来看,这绝对是个慈悲、怜悯的好和尚。

    沈独虽问了这话,可他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这和尚应该会回答愿意。

    所以此刻,僧人不说话,他也不追问,就等着他说出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可没想到……

    在静静地、仿佛要将他看透一般,注视他好半晌之后,那僧人竟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他问,佛祖曾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你说我要是那鹰、要是那虎,你愿割肉、愿舍身吗?

    他摇了摇头。

    这是……

    不愿?!

    不愿割肉,不愿舍身,不愿渡他。

    沈独叉着那块肉,看愣了。

    他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和尚一个摇头颠覆了自己对他所有的认知!

    心里面,竟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直到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这一顿饭,看那僧人将东西都收走又循着那一条旧路往山上走,他都还有些恍惚。

    “佛祖能渡秃鹰与猛虎,这死秃驴,竟不愿意渡我?!”

    手里那一根筷子没放下,所以也没被僧人收走。

    沈独渐渐回过味儿来,“啪”一声就将这根筷子摔了下去,溅起零星碎泥之后,插在了地上。

    “了不起,了不起,这年头出家人都这么横,面子工夫都不敷衍了……”

    这和尚,怕不是看出了他本性?

    沈独远眺着那僧人离去的方向,再望望山顶那高高的天机禅院,眸底幽微的暗光闪烁,只透出一种隐藏极深的邪气与危险。

    牙关微微地咬紧,却是一声笑。

    “不渡也罢……”

    天机禅院,多的是和尚,要找个合意的还不容易?

    正好今日修为也复了三分之一,他倒要去看看,此处到底是什么底细。

    正好,也探探那传说中的三卷佛藏。

    主意一打定,沈独便运了一口气,眼见着周遭没人,便悄无声息地循着那一条山道,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