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乔家的儿女在线阅读 - 第四章

第四章

 一成说:我知道,你要是再成天地吃素炒雪里蕻很快你自己就要变成一棵雪里蕻了。听话,哥拿一点儿,剩下的你收起来。

    三丽突然地偎上来:哥,我真是想不到,你这么快就结婚,我这么看着你,好象回到妈刚死的那阵子。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懂得伤心,看见人家哭,就跟着哭,倒没有现在这会儿伤心。

    一成身体有点僵,也许是太冷了。

    他们兄妹之间,从来没有这样抱着贴着的,三丽似乎也不习惯这样的亲近,只贴了一会儿就缩回去。

    乔一成说:你听我的话,把钱拿回去。要不我结婚也结不安,你不想我好日子里心里不安吧。

    三丽打着冷颤说:那么你多少拿一点。

    一成答应了。

    第二天,三丽拉一成到她的房里,打开她平时放衣服的箱子,指着那箱子里满满的各色钩织品,说大哥你挑两样放在新房里。

    一成说:我就拿块台布吧,小朗就想要这么一块,可是她手笨,不会钩。

    三丽不作声,埋着头,在箱子里挑捡了半天,捡出一幅牙黄色的窗帘和一幅花样细密繁复的台布给乔一成包了起来。

    小朗见了说:真好看啊,这得花多少工夫,就是不大挡光。

    乔一成说:不挡光也要挂起来。

    他们没有办酒席,一方面是乔一成嫌麻烦,一方面,也的确是没有多余的钱了。

    小朗的父母也从北方过来了,两家人合在一处在一家川菜馆里吃了一顿饭,连王一丁一共九个人,连二姨他们都没有请,只送了喜糖,二姨还是送了份子钱来,只是脸色略有些不好看。

    齐唯民和常征商量送点什么,常征说,钱是要的,最好还要送点实用的东西,她竟然给一成弄来个煤气包,一成颇为感激。

    小朗的姐姐们没有来,也随了礼。

    小朗的爸妈都是极老实的人,说是不要住女儿家,小夫妻总希望独处的,别把他们的新房弄乱了,在招待所里住了两天就回去了,倒是乔一成不忍,托人买了卧铺的票,送他们走了。

    当乔一成终于在新房的床上安安稳稳地躺下来时,他的存折上的数字已变为两位数。

    不过,他想,总算是,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也算是有产阶级了。

    乔祖望终于接受了下岗的事实,并且,开始享受起这个事实来。

    这么一闲,他的老毛病犯了,白天也开始外出打牌了。

    这两年,管得也松了,儿女们也大了,跟他更远了,没有人再管他干什么,乔祖望觉得日子这么过着也挺滋润的。

    老牌友们重新聚在一块儿,也不知怎么兴起的,都开始喝一种补酒,乔祖望喝得上了瘾,自觉身体好了很多,滋滋地往外冒劲头。

    牌友兼酒友在牌桌上说起来,说是要集资一起去做生意,买卖钢材,他家的亲戚有路子能弄到盘条,只在中间做个转手的人,就大把大把地来钱了,搞活经济嘛,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政府都这样号召的,乔老头动了心,问怎么个集法,牌友说,这事儿,越多人参与就越好,大家把闲钱集在一起,买卖做得大自然赚得多。

    于是乔老头牌也不打了,成天说动别人一起集资,真还就给他说动了一些人,乔祖望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有做生意的天份,把多年前老本都赔光的事忘了个精光。

    这一年,乔四美离开了街道小厂,考入一家新开的涉外宾馆做了服务员。

    这是多年以来,乔家小幺女四美在考试上取得的唯一一次胜利,这胜利还很辉煌,听说考试的有千把号人,最后只录取了三十个。

    乔四美并不十分漂亮,但是身材很好,匀称,苗条而挺拔,穿着饭店统一配发的制服,雪白的衬衫,紫红的小马甲,同色的一步裙,把一头篷勃的头发束成一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下子,成了个大美人。

    她又迷上了汪国真诗选,天天下了班就读,不上班时便穿白衬衫,格子长裙,放下头发来,梳得整整齐齐,扮淑女。文静地笑着,迎上婚后头一回回家的乔一成,三丽在一旁笑着说:大哥,你晓不晓得这是什么风格?我说给你听:啊,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

    乔一成微笑地调侃:明白明白,感情的债是最重的呵,我无法报答,怎能忘记。

    待业青年乔二强重又找到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

    他接替了妹妹乔四美,进了街道印刷厂。

    这个作坊式的小厂子,多半是街道上闲散的家庭妇女,冷不丁地来了个小伙子,那一群闲得发慌的女人们,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青的面孔,兴奋得象炸了窝的喜鹊。成天拿二强打趣,说笑到兴头,还会动手动脚。

    也有大嫂子们私下里议论:他就是乔家那个跟老妇女谈恋爱的小男娃,于是,有人应:噢哟,作孽。

    厂长是个腿脚不大好的老头子,看出二强的不自在,索性派他出去送货,二强就常骑了三轮车将装订好的书本运到客户那里,再装了新的待装定的书本回来。

    这个城市冬天潮冷阴湿,夏天闷热如火炉,明晃晃的太阳水银似地铺一地。这两季,都长得叫人绝望,二强踩着三轮,那车的一个轮子不大好,总发出吱呀的声音,二强就踩着这样的车子,一天天在大街小巷里吱呀着来去。人被太阳晒着,风吹着,人更加地黑瘦,倒练出了点瘦筋骨,只是脸上的孩子像全不见了,看上去竟然比乔一成老相,眉间一个浅浅的川字。

    黑黑的乔二强,不大说话的乔二强,总微皱着眉头的乔二强,在厂子里的小媳妇大嫂子眼里,倒颇吃香,有人就说,喜欢乔二强那种“高仓健”式的表情,比奶油小生耐看。

    二强听了这种评价,脸上起有一种茫然,这么一来,似乎又不大像高仓健了。

    只有乔一成,暗地里看起来,总觉得二强象个被催熟了的果子,他更情愿他象以前似的没心没肺。

    二强工资不高,一成时常也塞些钱给他,二强也就拿着,后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成发现那些钱还有他平日里的多半工资,都被二强存进了那个旧存折里。

    存折被二强小心地夹在一本旧日记本里,压在箱底。

    那本子还是当年母亲在厂子里得的奖,黄色的纸面,扉页上印了个“奖”字,年代久了,颜色褪得差不多了,不知二强从何处找了来做这个用途,还镇重地被压在箱子底。

    一成看了,站在二强身后说了句:痴情的人是可耻的。

    二强不作声也不回头看,只给了哥一个倔倔的后脑勺。

    那天乔二强踩着三轮送完货,难得一个秋天凉快的天气,他慢慢地沿着街道骑着,想混过上午去,不那么快回厂子。

    有一辆五路公交车从他身边经过,路窄,车开得不快,车窗玻璃咣咣地震响着向前。

    有个女人向车外探了探头,又极快地缩了回去,大约是被售票员骂了。

    二强忽地一歪把,差一点摔下三轮去。

    立刻又坐正了,紧赶慢赶地踩起脚踏。

    那车上了大路后开始加速,二强拼命地蹬着追在后面,赶得太厉害,嗓子眼紧紧的,象被一只手攥着似的,每一口呼吸都生痛的。

    好容易到了一站,车门开处,那女人下了车,下得急,歪了一下,刚刚赶到的乔二强几乎滚下三轮想扶她一下,没扶着,她略转脸看看满面是汗的二强,走了。

    那么一转脸,先前那一会儿隐隐的一份相似完全没有了。

    二强把车停在路边,坐在马路牙子上。

    旁边有家店子,门前摆了个冰柜在卖冷饮,这一夏最后的存货了吧。

    二强歇过劲儿来,走过去,买了十支白雪公主,一气全吃了,吃到反胃,吐了一地,被戴红袖套查卫生的老太太罚款两元。

    乔一成婚后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如果不算上一些小而碎的不如意,乔一成基本上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至少是一个近似幸福的人了。

    那些小不如意,说穿了,不过鸡毛蒜皮,简直地拿不到台面上来说,可是,就象是眼里的砂,小,没有危险,然而落进眼里就叫人不舒服,眼睛不舒服,有时候,就是天大的事似的。

    结婚后两个人一直是轮流做饭的,两个人从小都不是娇生惯养,这倒也不是难事。

    两个人都在新闻单位,都是最基层的记者,一忙起来,跟刑警差不多,接到电话就要外出的,所以,一个星期七天倒有六天两个人不能坐下来一同吃个饭,平时都是各自在单位的食堂里混上一顿两顿。电视台的伙食相当不错,也有餐费补贴,可是乔一成从小节俭习惯了,总觉得食堂里的菜贵得叫人肉痛,一个人做饭又犯不着,宁可在外面的小店里买点包子馄饨,小朗却不在乎,每天在报社食堂买上两个菜,呼啦啦一气吃个干净,她从不挑食,加上在这个城市总算是有了一个家,心一宽,胃口更旺,所以,结婚两个月,叶小朗一下子胖了十斤出来,个头本来小,这下子,有点象只饱满的白胖饺子,乔一成却瘦了有五斤,面色青黄,惹得同事们打趣调笑。

    好容易有个周末,两个人都休息,乔一成说好好做顿饭吃,叶小朗主动说她去买菜。

    乔一成看着小朗买回来的一堆荤素菜,挑着捡着一堆绿色叶子说:小朗,你这买的是什么?

    小朗说:韭菜啊,这你都不认得了?

    一成笑说:我当然认得,可是你看啊,这韭菜都皮了,摸在手上都发粘,这怎么吃?

    小朗问:怎么不能吃。

    一成说:这样的韭菜味儿冲,不好吃。

    小朗把水笼头开得极大,哗哗地冲着手:好吃的。

    乔一成说:你是北方人,从小爱吃蒜,不怕冲,才会觉得好吃。

    小朗不耐烦起来:喂喂,一成,大男人,吃不得蒜怎么行?你们南方男人就是穷讲究,怪不得人家叫你们小男人。

    说着咣咣咣地切肉。

    一成笑了,揉揉她头发:你这话可有点地域歧视啊。

    一瞥眼,看见叶小朗切的肉:喂,你这是什么?打算做个什么菜?

    叶小朗白他一眼,笑了:肉片炒青椒,不是你说爱吃我才买的?

    乔一成说:我说的是肉丝炒青椒。

    那不一样吗?

    我习惯吃肉丝炒青椒,我们家从来都是吃肉丝炒青椒。

    那我们家还从来都吃肉片炒青椒呢!我们家买来的肉都片成片的。

    我们家的肉都切丝。

    小朗咣地把刀扔下,气呼呼地看着乔一成:我说你,大男人家,琐琐碎碎你烦不烦。

    乔一成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小题大做,看她瞪圆了眼睛挺可爱,不由得软下来说:行行行,我不琐碎了行不行?你愿意片就片吧,干嘛把毛都炸起来,跟个小野猫似的。

    叶小朗得意地笑了,拿起刀来冲乔一成晃晃,继续片肉。

    两个的口味也着实是南北相差太远,乔一成做的饭菜叶小朗嫌淡,叶小朗做的饭菜乔一成觉得咸,叶小朗爱吃面食,动不动就包饺子,总觉得好吃不过饺子,乔一成却是打小就不大吃面食,喜欢热呼呼的小炒就米饭。两个人便时常为了饭桌上的吃食菜色而叮叮当当的。

    然而到底还是新婚燕尔,吵两句,只当是调情逗乐,转眼又粘乎到一块儿去了。

    比起吃不到一块儿去来,乔一成对叶小朗的另一个缺点更为不满一点。

    在乔一成看来,叶小朗实在是太乱糟糟了。别的不说,单就她的一个衣柜,那天乔一成无意中拉开,哗,一团衣服满头满脸地向他扑来,吓了他一跳。平时家里,但凡有东西沾了小朗的手,十有八九就会不见了,起先乔一成还打趣她有一双魔手,实在不该当记者,做魔术师倒是好的,后来,在从沙发扶手的夹缝里把久寻而不见的一把切菜刀找到之后,乔一成受不了了,也没心情跟小朗逗乐子了。

    乔一成说:叶小朗啊叶小朗,你可真是乱鸡毛似的。

    小朗不高兴了:乱点怕什么呀,我的观点是:乱而不脏。

    乔一成从被子底下扯了双穿过的团成了团的袜子出来,送到她鼻子底下说:这也叫不脏?

    小朗脸一红,往后一让:唉唉,这个是我忘了。

    乔一成说:这可是非正常范围内的乱了。

    小朗鼓起腮帮说:不是非正常范围的乱,只不过不是你能容忍范围的乱,你不是说会待我好吗?这一点都不能忍?

    乔一成叹气:你可真是乱得不象个姑娘家。

    小朗真生了气:你那碎嘴,可也真是不象个男人!

    两个人就这么都起了毛了,竟然为了这事儿足有两天互不答理。

    到第三天,小朗回家,端了桌上的冷水就要喝,乔一成恨恨地抢过来,兑了热水给她递过去,小朗不接杯子,人到蹭到一成的怀里来了。

    一成笑起来:下回不准说我不象男人,听见没?咬着牙笑着补充: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

    小朗用力叭地在一成的背上打了一掌。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乔一成忽地起了个念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似乎爱上的是这种日子,而不是叶小朗。

    这个念头叫乔一成打一个哆嗦,侧过身去看睡在一旁的小朗,看她蓬了一头的短发,窝在枕头里,睡得正香。

    乔一成为这个念头惭愧内疚,这个女孩子,在这城里举目无亲,她能依靠的,不过是自己,而自己也是下了决心要跟她好好地过的。

    一成搂搂熟睡的小朗,闻着她头发上淡的发香,日子才刚开始,一成想,磨磨就好了。

    日子还长着呢。

    隔天小朗回来时,挺高兴的,对一成说:哎,今儿我可是给你办到了件事。好事!

    一成问:什么好事?

    小朗拍着手说:哎哎,我要给你家二强介绍个对象,我们单位,有个后勤做杂务的方阿姨,她有个侄女,今年二十二了,小二强一岁,在新华书店站柜台,听方姨说人长得也不错,我一听,条件还真不错,就托她问一下,看能不能给二强牵个线。方姨说明天就给我回话儿。

    这消息的确让乔一成挺欣慰,二强一时犯糊涂,真要正正经经地交个同年纪的女朋友,兴许那点糊涂心思也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一成在单位就接到了小朗打过来的电话,小朗在电话里喜滋滋地说:人家姑娘愿意见面呢,我跟他们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人家答应了呢。

    一成赶紧溜出来,回了趟家,在街道厂子找到二强,可巧二强还没有出去,一成想,这可不是天意吗?

    一成事情跟二强说了,二强愣愣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一成捣捣他的肩膀,叫他给个态度。

    二强低着头用脚碾地上的土:我不想见。

    一成说:二强,我跟你说,你心里的那事儿,你放不到台面上说的,不管怎么样,也是你不对,也是你没理。她是有家有孩子的。于情,于理,你都嘴短,你明白吗?这事儿不成的。哥不会害你,你固然不怕流言蜚语,可是,你的路还长呢,不能为一时的感情冲动错失了一辈子幸福的机会对不对?听话,晚上去见见,成不成都不要紧。

    二强微微一点了头。

    见面安排在一个小公园里,叶小朗陪着二强去了,一成不放心,偷偷地躲在角落里看。

    要说看,也没什么看的,公园里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那女孩子的样子,连二强都没有看清楚,只觉得中等个头,适中的身材,连介绍人四个人在一片昏黑中站了半天,小朗与方姨寒暄着,那两个当事低着个头,象两朵开在黑暗里的向日葵,竟然有两分喜剧效果。

    一成听见小朗清脆的声音,对二强与那姑娘说:那么我和方姨先走罗,你们俩再聊聊,二强,回头送小茉回家啊?对了二强,你不送送方姨?来吧。

    小朗拉着二强陪方姨往小公园门口走,那叫小茉的女孩子自然也跟了出来,躲在一边的乔一成忽地明白了小朗的意思,那小公园门口,有唯一的一盏灯。

    事后一成跟小朗说:你个鬼精灵!

    小朗说:我要不把她往亮处带,你那个傻弟弟有本事一个晚上都看不清人家的长相,你信不?

    一成说:我信我信。

    这事儿成了就好了,一成想。

    5

    与二强相亲的姑娘叫孙小茉,在新华书店站柜台,她们的那个柜,是专卖儿童书籍的,孙小茉也很爱看那些简单的有许多图片的书,尽管那图片大多印刷得不是很精美。

    乔二强在相亲的那晚很沉默,孙小茉比他更深默,两个人隔了一肘的距离围着小公园的外墙推磨似地转了一个多小时,小茉说了这一晚的第一句话:我该回去了。

    二强倒松下一口气来,这口气一松,二强就笑了一下,黑暗里露出的牙特别地白:那我送你。

    二强以为这事儿多半是不成的,谁知道过了两天,二强就被大哥叫到家里去了。

    嫂子告诉他,人家姑娘和姑娘的姨对二强都还挺满意,说是愿意处处看。

    二强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我,我没有文凭,工工工,工作也不好。

    小朗叭啦叭啦地说:二强,你没有必要自卑,完全没有必要,你没有文凭,对方也没有文凭,听说也只是初中文化,就是运气好一点,到了新华书店,她是卖书的,又不是写书的,你干嘛要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呵,对了,方姨还说,乔二强长得还算端正,个头儿也好,男人嘛,要那么漂亮做什么,又不当花瓶供在家里,人一漂亮就长花花肠子,倒是不漂亮的好。哦对了,我跟她们说,你很会做饭,又能吃苦,人家喜欢得不得了呢。二强,你放心地谈吧,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冰山上来客》里杨排长的话:阿米尔,冲!

    一成也挺高兴地,在一旁说:你看你看,叶小朗跟乔四美不象姑嫂,象嫡嫡亲的姐妹,一样地健谈。二强,你好好的,啊?

    二强笑笑,没有回答大哥。

    二强难得来大哥家一趟,一成不肯叫他做饭,二强执意在下厨,一成给他打下手,问:你是不是嫌你嫂子做得难吃?

    二强抬眼看看大哥脸上快活的神情,待要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乔一成在二强背后站了半天,忽地说:二强,别再想着以前的事了,人这一辈子,结婚不过是相互扶持着走上一段日子,就是感情再好,也不过那么几十年,再说,感情啊,会变的,刀是越磨越快,感情是越磨越薄的。这世上,只有变数,才是永恒的东西。

    二强干涩地笑了一下,说:大哥我念的书少,脑子笨,你的话文诌诌,不过老话说听话听音,我还是能明白的。我就觉得冤,怎么就不能在一起。

    一成也笑:你冤什么?你们一天也没在一起过,怎么就知道能过得好。

    一成转身走出厨房,回头又对二强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想永远地记住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远离她。

    二强吃惊地看着大哥的背影。

    乔二强到底还是听从了大哥的劝告和孙小茉处起了对象。

    孙小茉是个老实姑娘,老是羞惭惭的,二强话也少,两个人谈了一个多月,竟然连彼此的一些基本情况还没有摸清楚。慢慢地,二强发现,小茉很爱看电影,两个人坐在一片黑乎乎中,都自在了许多,自在是自在了,话更少了。

    乔二强与孙小茉的恋爱进程极其缓慢地向前迈进。

    终于有一天,孙小茉觉得,与其这样闷着,又提心吊胆地处着,还不如分了算了,回归以前的日子,一个人过,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在认识两个月后的一天,孙小茉与乔二强照例在周二的晚上见面,这一天,孙小茉说她不想看电影了,乔二强便陪着她沿着大街慢吞吞地走,两个人之间依旧隔着一肘的距离。

    孙小茉这一天其实是打定主意来跟乔二强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的,可这种话无论在家里练习过多少遍,事到临头,总还是很难出口,一句话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的,孙小茉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二强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孙小茉只是摇头。

    二强说:要不你坐一下,你是不是走得累了?

    道路旁街心花园里的长凳上早坐上了人,黑黢黢的好大一团黑影儿,听到一点动静后微微分开,是两个人。

    二强看到这情景,没来由地觉得好笑,他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声。

    孙小茉偷眼看到乔二强的这个笑容,心里恍恍惚惚的。

    乔二强算不得英俊,不大笑,但是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时,会叫人心软。

    好容易找到一个空座,乔二强伸手抹一抹石凳上的灰,在裤腿上蹭蹭手,示意孙小茉坐。

    孙小茉一坐下便说:我们别再处了好不好?

    她把这句话说得飞快,好象怕心口的那一股子酸痛要追上嘴里的这句话,拦住它不叫它出口似的。

    二强一时没有听明白:你说什么?

    孙小茉突然地就哭了起来,哭得乔二强大张了嘴,手足无措。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处了吧,孙小茉大声地抽泣了一声又说。

    孙小茉说着,捂着脸,趴在膝上呜咽。

    二强结结巴巴地劝:你......你不要想处,我,我,我是不会......勉......勉强你的,你,你,你不要哭吧。

    孙小茉一味地埋头哭着,无限委屈。

    好容易等到她不哭了,二强说,送你回去吧。

    孙小茉象被粘在了石凳似的不肯动弹。

    这种情形实在叫乔二强摸不着头脑,只好坐在那儿陪着她不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孙小茉的情绪好象平静了,站起来朝前走。

    乔二强莫名其妙地失了恋,但似乎,也算不上失恋,乔二强也没跟大哥大嫂说。

    这么着过了约莫有半个月,有一天,孙小茉的姨又打电话找到乔二强,问二强,他跟小茉是不是闹意见了,如果是,请他让让步,男孩子的心要宽一些,让一让女孩子不丢脸的,小茉其实也后悔得什么似的,可是女孩子脸皮子薄哪,不如你先服个软,说两句好话,主动一点也就好了。都不小了,觉得还算合适的话,大家都互相多原谅原谅。

    乔二强站在单位那唯一一台电话机跟前,沐浴在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目光里,听着方姨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自己也没头没脑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

    方姨在那边却已替他约好了下次跟小茉见面的时间,二强挂上电话时忽然很恍惚,记不得自己到底是答应了呢还是没答应。

    二强还是在约定的时间里到达了约定的地点,到的时候,孙小茉居然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于是,乔二强又莫名其妙地与孙小茉接着谈起了恋爱。

    这一回变故过后,二强发现,小茉变了很多,走在一起时,竟主动地挽起了二强的手臂,话也多了,神情也见活泼起来,偶尔还会撒个娇,看在乔二强的眼里,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她豁出去了的感觉。

    八月份,乔一成过生日,虚岁二十八。

    三丽打电话到一成单位没找到他,只好把电话打给了小朗。

    三丽说,他们兄妹三个凑了份子,想给大哥做生日,因为南京风俗里男人是不作兴过三十岁整生日的,不如提前一点,过二十八,八比较吉利。三丽在电话里笑说,其实就是想找大哥吃顿饭啦。

    小朗挺抱歉地说:实在对不住啊三丽,我已经定好了饭店给你大哥过生日了,要不,你看,你们一块儿来,一起吃饭怎么样?

    三丽在那头沉默了小会儿,说:这样啊,那不用了。我们改天好了。

    小朗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说:要不真的,三丽,你们一块儿来吧。

    三丽说:不用了,你们过二人世界吧。我们改天。

    生日那天,小朗约了一成到一家档次不错的饭店,谁知又临时接到电话,出了趟任务,一成一个人在大堂一角的桌子上等了一个多钟头,小朗气喘吁吁地赶来,看他坐在角落里,说,自己其实定了个包间。

    一成说:定包间做什么,就我们两个人,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

    小朗亲亲热热地挽住他:怎么就冤枉了?我们结婚后你的第一个生日,不该好好地过吗?享受一下也应该的。

    一成心里头不是不感动的,可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地就变了味儿:你呀,就会乱花钱。

    小朗推着他进包间:你就是这点不好,碎!

    看到小朗定的菜单,一成等服务员走出去传菜,跟小朗说:喂,就我们俩个,你点那么多菜!退两个好不好?

    小朗有点生气了:你这个人!人家好心好意地替你安排生日,想请你吃顿好的,还做了恶人替你推了三丽他们,不就是想跟你两个人享受一下的。

    一成诧异道:怎么三丽他们约了我们吗?

    小朗说:我跟他们说请他们改一天,我想我们两个人过。

    一成想说什么,看看小朗的脸色,侧过头凑上去,赔了笑说:你生气了吗?哎,我可没别的意思,你的心意我当然是明白的。

    小朗伸了手指点着他的额把他的脑袋推远一点:我怎么就觉得你心里面还是看兄弟妹妹们更重一点,我跟你说,现在咱们才该是最亲的人呢,兄弟姐妹哪能跟你过一辈子?

    一成笑问:那么你会不会跟我过一辈子。

    小朗歪了头,极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还真就答不上来,想来是会的吧,可是,在没有白头到老以前还真的很难说。

    乔一成拖着声音“哦--”了一声。

    小朗绽开笑容移了个座位,几乎要靠到一成的怀里来:生气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只有变数,才是永恒的东西。

    一成斜着眼看着小朗:我说过这话吗?

    小朗说:你没跟我说过,但是我听见你跟你兄弟说过。

    一成安慰地拍着小朗的背:小朗,我是打算跟你好好过一辈子的。

    小朗坐直了身子笑:不过你也没有说错。

    这一顿饭吃了乔一成大半个月的工资,吃得他心跳肉痛的,心里暗想,都是差不多的家庭出来的,怎么小朗就这么想得开,用钱比自己那是潇洒得多了。

    谁知这以后,叶小朗竟然认真地存起钱来了,乔一成高兴之余又有点疑惑,忍不住就问小朗: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

    小朗神秘地对一成说:哎,我现在有个想法,我们努力个两年,存点钱,再把英语好好复习一下,考个托福,争取出去好不好?我们单位,走了两三个呢,这两天总编正在招人。咱们将来也出去吧,去美国。

    乔一成愣住了,这我可没有想过。他说。

    干嘛不想?小朗用肩碰碰他:人家能做到我们也能啊,又不比人家差,你英语不是挺好的?再捡起来嘛,容易啊,考个托福,上了五百多分的话,可以拿奖学金的。

    一成说:我一个学中文的,到美国做什么呢?

    小朗挺兴奋的,脸红红的:干嘛非要做跟专业有关的事?做别的也一样,另外读个专业就是了。你们单位就没走的?肯定有吧,只怕比我们这里多得多了。

    乔一成想起来,这些日子,台里的确走了好几个人,都说是去国外留学,有去美国的,有去日本的,听说有一个去了毛里求斯,说是那里是英属的,将来转地方也容易,平时大家闲聊时,嘴里的话都换成了签证,奖学金什么的。

    就在上个星期,胡春晓闲闲地无意似地在办公室里说,她爱人去了美国,在麻省理工学院,读博士去了。

    有人问,托福分一定考得很高吧。

    胡春晓说:不,他考的是gre。

    乔一成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现在叫小朗这么一说,勾起了点心事。

    他哪里是能离开的人呢?他还有许多的牵着绊着的东西。再说,他喜欢这个城市,熟悉的人与事,一成不变的日子,叫他安心,给予他很大的安全感。

    一成对小朗说:算了吧,我们别乱动了,这种事,羡慕不来的。

    可是,小朗却没有改主意,反倒真的开始复习英语来,每周上三次托福课,看来是有点当真了。

    乔一成有点担心,回过来又想想,随她去吧,到时候,被拒签两次她自然会死心的。

    说有牵绊,这牵绊还真的又来了。

    多少日子不见的二姨突然过来找乔一成,非常严肃地说,她在街上看见乔四美跟一个黑胖老男人一起在逛马路,那老男人对四美一脸巴结的样子,看上去,他至少大四美二十岁,穿金戴银的。

    二姨说:其实我也是多嘴,可是又觉得不说是不行的。要是真的正经谈谈对象也就算了,岁数大点就大点,老夫少妻古来也不是没有,可是,我听说现在好多做老板的,都拿小姑娘当玩意呢,再闹出点什么,真要叫邻居笑死了,你妈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

    乔一成得知消息,当晚就跑回家去了。

    他想,以前他以为自己是九命猫妖,其实不对。

    他简直地就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

    6

    乔一成着急忙慌地回了家,兄妹几个围着八仙桌坐下来,由乔一成带着他们,开家庭会议。

    乔祖望晚上又开始很少呆在家里了,电视已经吸引不了他了。

    四美咯蹦咯蹦地吃着油炸花生米,吃得一嘴喷香,完全不知道这次的会议直是冲着她而开的。

    乔一成把眉头皱得成一个疙瘩问:花生谁炸的?

    二强被一成气呼呼的语气弄得懵了:我炸的,四美要吃。

    一成挥手:端走端走!

    四美委屈地叫:大哥,一点花生米也不让人吃了吗?人家从小就缺嘴,好容易现在条件好点儿了,可以想吃什么吃点什么,大哥你干嘛呀,这么严肃?

    乔一成朝她翻翻眼睛:你当是开茶话会哪,吃花生!我就不知道你没心没肺地怎么吃得下去!

    四美尖声道:我又怎么啦?大哥你好容易回趟家,一回来就拿我开刀,我挺好的呀。她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装束。

    乔一成冷哼一声说:你现在不读汪国真啦?不装淑女了?

    四美不高兴了:哪个装了?人家本来就是淑女。

    一成更气:哪个说你是淑女?是不是哪位老板?吃得脑满肠肥,没事儿拉着你压马路消化食儿对不对?他老人家高寿啊?

    四美呱嗒呱嗒地眨着眼睛,象个小傻子似的,那表情叫乔一成心里一软,仿佛是那一年里,四美从苏州独自跑回家来,蓬着头发,露着缺了一颗牙的憨笑,叫大哥大哥时的样子。

    乔一成说:四美,我跟你说,一个女孩子自己不尊重,男人就会觉得可以在她身上占点儿便宜!你明白吗?

    四美摇头:我不明白。

    乔一成在弟妹们间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不由得抬起眼来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小丫头一眼。

    灯光里的乔四美半依在桌边,身姿苗条修长,面目与小时候比起来变化并不大,不算好看,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点天真一点傻,一点厚脸皮一点无所谓,使她看上去有一种粗嘎嘎的吸引。

    乔一成叹一口气:乔四美乔四美,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非要我把话给点穿了有什么好?想给你留点面子你都不要。你说说,那个跟你一起逛马路的大黑胖子是谁?

    四美一愣,转转眼珠子想了一想,突然哈哈地笑起来。

    不禁乔一成,连二强三丽都给她笑呆了。

    四美笑了半天,喘着说:大哥,你今天带我们开会就为了这个事儿啊?大哥,你放一百个心吧,我可是“外貌协会”会员,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嫁一个漂亮人物的,不说象费翔小虎队吧,最起码也要大差不差才行。那个黑胖子,三分象人七分象猪,别说这辈子,下辈子我也不会嫁他,除非我下辈子投胎做猪。

    说着,又笑,笑得又快活又放肆,满屋里泼着她的笑声。

    乔一成被她说得将信将疑:你不想嫁他你还跟他到处走?不怕人家看见了说闲话?

    四美立起眉来:哦,我晓得是谁在大哥你面前下蛆了,是二姨对不对?那天我们碰上了,我就知道她要多嘴!我怎么啦?我一个尚未婚配的女孩子,交朋友不是正大光明的事吗?总比她老太婆还要嫁人来得光彩吧!再说,陈老板又不是只请我一个人,他请了我们好多同事呢,大家一起出去吃饭的,她哪个眼睛看我跟人家单独逛马路的?添油加醋!

    四美气得脸红红的,抓了把花生泄愤似地咯嚓咯嚓地嚼。

    乔一成说:有风有影才能让人捕风捉影,你若做得正,人家怎么会说到你头上?人家怎么只说你乔四美,不说乔三丽?

    四美咚地一声在椅子上坐下,生气地说:大哥你就是一天到晚拿我跟三丽比,都是一样的亲妹妹干嘛不一样地待?你从小就偏心三丽,这么些年我从来没说过,不代表我就没有上心!

    说着,眼里竟然涌上了泪水,在灯光下那两眼的泪一汪一汪地。

    乔一成说:我哪里偏心过。

    一直没出声的三丽突然插嘴道:大哥,我可以给四美担保,她才不会看上什么黑胖子呢!她的心思,一眼可以望得到底,就是想嫁一个美男子,大哥你放心好了,我会看着她的。说着,三丽抿着嘴笑起来:乔四美也就是看上去傻,其实她不傻。

    四美也扑地笑了起来,嘟了嘴冲着乔一成说:大哥,你冤枉我,要补偿我。

    乔一成到底没忍住笑,说:你又打什么主意呢?

    四美凑到大哥跟前,脸几乎上贴到大哥的胳膊上:大哥,我想买件羊毛衫,嗯,还差一点钱。大哥......

    一成往后仰着脑袋:离我远点,象个什么样子!

    走的时候,终究还是塞了些钱给四美,四美心满意足地拿着钱走开了,一边还笑说,以后这样的家庭会议要多开的好。

    话说明了,兄妹几个也都觉着饿了,二强张罗着做了饭,大家随意地吃了点。

    熟悉的饭菜的味道,身边弟妹们十几年来看惯了的模样,一点一滴在心头,让乔一成心眼儿里哆嗦了一下,有一度他那么急于逃离的生活,在这一刻含情脉脉地包围着他,他觉得自己好象一条游回到旧日水域的鱼那样。他突然想,他的兄弟与妹妹们,究竟是不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这辈子,就想抓住点儿什么在自己手心里,抓得牢牢地,贴心贴肺,永远不离不弃。

    吃完了,二强在洗碗,一成悄声地问他:跟孙小茉处得怎么样?

    二强半天才答:还好。

    一成笑道:这两个字实在是太笼统了。

    二强吱唔着,说:她......有点问题。

    一成说:哦,问题你是说缺点?缺点谁没有?要学会辩证地看问题。

    二强淡笑了一声:大哥你话里头全是学问。不是那个意思啦!

    一成说:那是什么意思?

    二强慢慢地一个一个把碗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她就是......身体上有点问题。

    一成一时没有转过脑筋,忽地脑门儿上那根筋突地一跳,压低了声音问:你......你是不是......你们是不是......那个啦?你这小子,等不及了吗?没出息的东西。不过,要不,还是,你们马上结婚?

    二强抬头看着大哥,眼睛扑闪着全是问号。

    一成在他后脑上拍了一掌:你还装傻,还非等藏不住掩不住了才结婚是不是?

    二强嘎哒嘎哒费力地转着眼珠子,好半天好半天,才刷地红了脸,象给丢进开水锅里籴了一下的一只龙虾似的:哥,你你你,你说什么呀!不是那个,是,唉,她有病。有一种病。

    一成不笑了,什么病,他问。

    二强吞吐着说了。

    一成问:那,你跟她约会时,她犯过吗?

    二强说:犯过,第一回,把我给吓了个半死,我以为,她中了什么毒了呢?后来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才晓得不是中毒。

    一成心思转得快,在话里听出了苗头:第一次?那么就有第二次了?到底她犯过几次病?

    二强嗫嚅着说:三次。

    一成在家里再呆不下去,一肚子的气,越来越胀,胀得他象个汽球似的要飞上天去。

    一成气冲冲地回了家,叶小朗刚下班没一会儿,正端着一碗饺子呼啦呼啦地吃着。

    乔一成披头盖脸地直问到她脸上去:叶小朗啊叶小朗,你可真是,你看你干的好事,把什么人介绍给我弟?

    叶小朗被他突出其来的怒火烧得晕头转向:怎么啦?你说什么?是不是你家的二强跟孙小茉吵架了?

    乔一成实在是没好气,话出来的自然也不好听起来:你别装没事人,避重就轻!叶小朗啊叶小朗,我说你收了人家什么好处了,这么害我弟弟?

    小朗听了这话也地动了真怒:乔一成,你把话说清楚!我害你弟什么了?我收了谁的好处?

    乔一成也微觉自己的话有点过份,可是此时此该又不能收回来,只好梗了脖子坚持:那个姓方的,她给你什么好处了?她家那个侄女儿,是有病的!你就把她介绍给我弟?你不是害了我弟一辈子?

    小朗惊讶道:你说孙小茉有病?有什么病?我可不知道!

    什么病!乔一成把声音又拔高了些:羊癫疯!还是挺严重的那种,她跟二强两人这才处了几个月啊,都发了三回了!你敢说你一点也不知道?

    小朗又惊又气,喘气都不匀:我要事先知道叫我活不过今晚!

    一成看她气得脸红脖子粗,额角的筋都爆了出来,声都变了调,便说:哎哎哎,说话就说话,别咒自己啊!犯不着,我就是要跟你确认一下,你到底事先知不知道这女孩子是有病的?

    小朗听到一成的话音软下来,突地涌上满眼的泪来:我要知道我还给你弟介绍?我还不知道你?平时看上去和言细语的,碰上你兄弟姐妹的事儿,你就翻脸不认人,我要真知道我还敢老虎口里拔牙?

    乔一成说:行行行,我信你是真不知道。不过你可得把事情问清楚,趁早叫他们算了吧!

    小朗也不再答话,套了件外套拿了包就往门外跑,乔一成一把抓住她:你你你,你上哪儿去?

    小朗恨恨地拨开他的手:我上方姨家里去,我现在就问个清楚,我可不背一个收人好处欺瞒家人的罪名!

    说着,旋风一般地卷出了门。

    留下乔一成倒愣愣地,觉悟出自己的过头来,象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术,足在门旁站了半天才慢慢地踱回卧室。

    过了一个多小时,叶小朗又旋风似地卷了回来,把包往沙发上一扔,看也不看乔一成,没头没脑地说:我问清楚了啊!孙小茉是有病!癫痫。方姨也说了,不是先天的,是小时候有一回跌伤了脑以后留下的后遗症。反正情况就是这样,要分手还是要怎么着,你们兄弟自己商量着办,别跟我说,我也再不问你乔家兄弟的事,你们尽管去兄弟情深,就当我白做了一回二百五。

    乔一成讪讪地笑了一下,道:别这么说,咱们不是一家人吗?我也是急昏了头,我们家二强是个叨三不着两的傻孩子,这一回要不是我问着他,他还这么稀里糊涂地呢。

    小朗恨声说:乔一成,我可算是认得你了。

    说着,拿了一本托福的语法书,躺在沙发上看,再也不理乔一成。

    乔一成隔天又回家跟二强商量了一下,叫他自己拿主意,最好是分手算了,二强没有做声,半天说了四个字:她也可怜。

    乔一成好好地看一眼这个弟弟,这一两年里,他似乎越来越不大认得乔二强了,好象二强的样子都变了不少。一成怀念他的倒八字眉,怀念他满院子疯跑的样子,怀念他象个小老鼠一样到处寻摸着吃食的神情。

    幼年时的乔二强,坐上岁月的慢车,渐行渐远,甚至没有跟乔一成说一声再见。

    也许诗人说的对,乔一成想:青春必得愚昧,爱,必得忧伤。

    二强原是打算跟孙小茉说分手的,可是几次见面都开不了口。

    没等他开口,孙家的人倒把事情挑明了。把二强叫到家里去吃饭,说是小茉的病起初隐瞒是不对,可是这毛病真的不是天生的,是摔跤摔的,不会遗传,而且,孙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各色的嫁妆都齐备的,结婚时不用二强操一点心,重要的是,小茉挺喜欢二强,说他老实可靠,懂得心疼人。最好呢,还是希望他们两个好好地相处下去,不过,孙家也说了,要是真的想分,绝不勉强。

    孙家妈妈说:以我们女儿的条件,也并不是找不着,至少我们女儿工作不错,又是独养女儿。

    二强回去转述了孙家人的话给一成听,一成想了半天说:那么你自己拿主意,看你能不能承受她有病这种事实,如果可以,就处下去,不能,就趁早,别耽误了自己更别耽误了人家女孩子。

    二强到底还是跟孙小茉继续处了下去。

    乔一成可算是把妻子叶小朗大大地得罪了。

    7

    乔一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哄得妻子叶小朗有了点儿笑脸儿。

    不过小朗说了:我以后得学个乖,再也不管你们乔家的闲事了。

    一成赔笑道:你不是北方姑娘嘛,你们北方姑娘最豁达了,你不会记我的仇吧。

    小朗说:不记仇可记得教训,豁达并不是缺心眼儿,我可真的跟你说清楚了,现在是你弟自己决定要跟人家谈下去的,这里面可没我什么责任了,以后,好坏都别找我理论。

    乔一成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也想不通为什么二强竟然答应了跟孙小茉继续交往下去,兴许二强觉得自己的客观条件不好,能找到象孙小茉这样的,算是不错了。想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可是,在乔一成看来,二强到底还是委屈了。

    这可真是能叫人愁白了头。

    乔一成揽镜自照,镜中人面目凝重,年纪模糊,三十的人,有四十的颓丧,五十的无奈。

    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得那镜子微微地晃,人与周围的事物都象水中的倒影。有一刹那间,乔一成油然而生一种:我这是在哪里的念头。

    风吹过,镜子定了,念头也就过去了。

    三丽跟一丁一直感情很稳定,结婚的东西也备得差不多了,三丽省吃俭用地给一丁买了一个汉显的bp机作定婚纪念,把厂子里的小姐妹都给镇了,谁都说,乔三丽,你可真是舍得!

    三丽骄傲地含笑不语。

    终于,三丽要正式拜见公婆了。

    为了三丽的终身大事,乔家的兄弟姐妹们又坐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

    这一回,提出要开这个会的,竟然是四美。

    四美跟一成说:我听说王一丁的妈是一个厉害货色,在他们家那一带有名的,大哥,我们可得好好地坐下来商量商量,别叫三丽没进门就矮了气势,被那个老女人欺负了去,以后过日子就别想抬头了。

    乔一成道:不至于吧,我看一丁挺老实。

    四美哧地一笑:大哥,我看你是书读得多了有点忘本,你忘记出前一丁家是哪里的了。水西门的!水西门的女人,是好惹的吗?水西门的老女人就更不好惹!

    二强插嘴:四美,你可别挑着三丽跟婆婆吵架。

    三丽笑道:你别瞎操心四美,我也不是好惹的。

    三丽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在打小鼓。

    她也听说一丁的妈是个厉害的人,嘴皮子不饶人的,一丁私下里也跟她嘱咐过许多回,要是他妈有些言语不到,叫三丽不要往心里去。

    这位未来的婆婆三丽其实也不是没见过,去一丁家时见过两次,不过没有留在一丁家吃过饭,三丽还是比较守旧的想法,总觉得没有定下来的时候,女孩子不好总上男孩子家门上去,显得不精贵。

    一丁的妈穿着格格正正的一位瘦巴巴的老太太,脸上的线条极硬,腰板笔直,言语客气,神情疏远。

    三丽对哥哥妹妹们说:我见过他妈几次,印象还算好。

    四美又哧了一声:我告诉你三丽,这种老太婆最会装了,假模假式的,等你一嫁过去,马上就会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

    这话把乔一成都讲乐了,二强正喝水呢,闻言喷了一地的茶水,咳着说:我的妈妈呀,那个汪国真是什么人呀,真了不得,把四美都教得会讲成语了,老师教了多少年都没有教会,不得了不得了!

    四美扑过去在二强背上咚咚地捶。

    一成看着他们笑,一边小声地跟三丽说:四美说得也不无道理,你自己放机灵点,要懂礼数,不过真有矛盾也别示弱。

    三丽说:我晓得的大哥,重要是不是他妈,重要的是一丁跟我一条心就行。

    这一回,乔四美显示了她在婚恋家庭问题上难得的敏锐性,她没有说错。如果三丽知道一丁妈在她背后说的话,一定会气炸了肺。

    一丁他妈说:这女娃子可不简单呢,还bp机,哼,当我们都是傻子,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都是我们家王一丁的钱?我也不好说什么,谁叫儿子不争气,还没结婚就被老婆牵着鼻子走,不拿老子娘当一回事,工资统统交到老婆手上,八字没撇的时候就认不得妈了!

    话是这么说,三丽上门时,老太太还是挂了一脸的笑容,做了一桌子菜,一丁的爸爸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大家子团团地坐了一屋子,一顿饭吃得倒其乐融融。

    一丁的爸爸沉默得几乎让人怀疑他是个哑子,不过,三丽还是能看出他在家里的地位。一丁的两个弟弟,完全是被惯坏的孩子,饭桌上活跃自在得近乎放肆,他的妹妹倒比较安静,借着碗的遮挡偷偷观察三丽的表情举动,偶尔含义不明地笑一下。

    饭桌上当然的主角是一丁的妈,卷了衣袖给三丽布菜,说:既然要是一家人了,就不要见外,有东西就吃,有话也要说,婆媳婆媳啊,难处也好处,大家心眼放宽些就行。我是个爽快人,丽呀,你日后就知道我的脾气了,再好说话不过的。你妈妈死得早,不过我听说一丁讲你是很讲理的小孩,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在一个锅里吃饭,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就行了,夫妻间婆媳间姊妹间都是这样。

    说着就笑。

    这顿饭让三丽把一丁家的情形摸了个大概,一丁的爸与弟倒是不要紧的,妹妹是友是敌还不明朗,那个妈妈可真是一个人物。

    果然,过不多久,三丽就跟未来的婆婆打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三丽与一丁的厂子这两年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了,这半年多来奖金也发不出了。厂子里人心浮动的,不少小青年嚷嚷着要走,可真走的,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王一丁。

    厂里一直挺器重一丁,差一点就给他报了市劳模,只是一丁的资历尚浅,厂长说了,再过两年,拿个市劳模,再上个中层,连当上厂长都不是没有可能的呀!

    谁知道一丁竟然向厂里提出了辞职。

    三丽的主意。

    三丽在报上看到一则大副的招聘启示,一家合资厂在招技术工人,三丽毫不犹豫地替一丁报了名。

    一丁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三丽说:没什么好犹豫的,你别听厂长说的,他那是在驴子鼻子上挂胡萝卜呢,国营厂啊,哪是你想当什么就当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婆婆管着呢,我们又是一点门路也没有的小百姓,他那么说,是想稳着你给他干活呢!什么资历不够,书记的小舅子有什么资历?不照样上了中层。有机会就不要放过,你有技术在身,为什么不找个好地方呆着,一定要一辈子窝在一个小厂子里?

    一丁原本就听三丽的,于是就去参加考试了,报的是老本行,机修。

    录取的通知在一周内就寄到了一丁的手上。

    王一丁在厂里办了辞职,惊掉了一厂子人的下巴。

    也叫一丁他妈大为光火。

    一丁时厂的时候,跟厂里定了个五年的合同,如今还没到期,厂里说要一丁赔钱。

    一丁妈得知情况以后,极其不高兴,当着三丽的面就挂下了脸皮,对着一丁说:你现在是人大心大,不把娘老子放在眼睛里了,就算你觉得我没有文化,不配搀和你们的事,你好歹跟你爸商量一下啊,就自己把这么大的事定下来了!厂子再不好,也是国营企业,有劳保的,这个外国人的厂子,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卷卷东西跑到太平洋那头去了,你哭都找不到坟头!

    三丽说:国家引进的外资,不会那么容易就卷东西跑的。

    一丁妈冷哼一声:做女人的,男人心眼子活动的时候,就要做个定海神针,哪有撺掇他做危险的事的!

    三丽利落地接道:这年头,心眼子不活动此只有等着喝西风北了,怕什么,我不还在国营了吗?一丁就是闯不出名堂还有我呢!

    一丁妈光火地拔高了声音道:你的意思是我儿子是吃女人软饭的命罗?

    三丽赔了一点笑说:怎么你误会成这样,一丁是有技术的,怎么会吃软饭?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们一丁什么时候都不会叫人看扁了。

    一丁妈把手上的洗菜盆重重地管掼在水池里,咣当一声脆响:上人说一句你有三句在等着,我不晓得这是哪家的规矩!这还没结婚呢,就撺掇得我儿子跟家里人离心离德了!

    一丁嗡声嗡气地说:妈你不要说了,也不要生气,我们决定了,就是定了。以后,会好的,你放心,我也没跟家里离心离德,三丽将来是我老婆,我也不会跟她离心离德!

    从此老太太见了三丽也就不再费劲地挂上一张笑脸,三丽索性在婚前不踏进王家的门了,婆媳两个,还未真成一家就僵住了。

    三丽一赌气,自己拿了存的钱出来赔了厂里的款子,这么一来,结婚的钱也不大够了。原本打算跟一丁在外面租房子的,一时也办不成了。

    三丽的婚事,又耽搁了下来。

    好在,一丁一到新厂子,他的一手好技术马上就在一群人中显现出来,老板相当喜欢这个年青人,一丁的工资比原先长了一倍多,三丽挺欣慰。

    有邻居给四美介绍了个对象,竟然是个大学生,在一家工厂里做助工,一成三丽他们都觉得挺好,希望四美跟人家见个面处处看,找一个有点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总要讲道理些,以四美这个脾气,要是找个一样要强的,还不得成天地鸡吵鹅斗的。

    四美对于大学生这个名头倒不以为然,可是捺不住好奇,又有点期待,想看看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于是打扮了一番去了。

    没料到不过一小时四美就回来了,兄姐们问她怎么这样快的,四美说:不能再待下去了,隔夜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只有三丽一下子明白了四美的意思,问道:长得不好吗?

    四美说:不是不好,是非常不好!圆滚滚的一个头,眼睛象手指甲掐出来的一道缝,个头五短不说,简直是三个等份!三分之一上半身,三分之一腰,三分之一是腿,走在他身边真是呕!

    一成不高兴地批评她:你这张嘴就是刻薄,哪里就差成这样了!男孩子要那么漂亮做什么,又不是花瓶,人家可是正经名牌大学出来的,人家不嫌你文化程度低你就该烧高香了!

    四美翻翻白眼,撇了嘴道:大哥,你就是这样,你以为知识份子有多了不起,我告诉你说,知识分子要是坏起来,可比文盲坏多了。你们谁也别劝我,我这一辈子,非漂亮得象白马王子的人是不嫁的!

    三丽说:我就知道你是这个心思。

    乔一成劝四美:人嘛,五官不就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只有一种排列组合,再好看能好看到什么程度?再英俊,他也得是一个人样儿,难不成会漂亮得不象人?

    乔四美斩钉截铁说:得看一辈子呢,当然得找一个看得特别顺眼的。

    兄姐们只有叹气,倒是二强说了句:大哥,你随四美的意吧。

    谁知那相亲的男孩子倒是对四美念念不忘的,时常在四美工作的饭店门口徘徊不去,足有两三个月,弄得四美自我感觉更加地好,以后有人给介绍对象,越发地挑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