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鱼门港上好热闹
临近正午,鱼门港的泊位热闹非凡,码头岸上更是丫丫叉叉站了不少人,但与往日不同的是其中无一商户船家。整个泊位边都有皇城卫把着,自清晨便是如此。 日光倾城,港口外商贩云集,最外围有部分路子活络的商客站在拦路口,探着身子朝里面打量,等着放行后立马进场接货。“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他们是说不出,但其中的道理他们比谁都清楚。 “今儿是怎么了,来了这么多官兵,花花绿绿的好几帮人?” “嗨,你少说两句,来的可都是大人物。” “怎么了?老子我又没犯事儿,还能把我抓去不成?” “皇城卫都来了,抓你一个小小的渔民估计也犯不上,大概直接就地斩了吧。” “皇城卫?得!哥几个再会,我先走了,今天的买卖是做不成咯~” “呵!出息....” 鱼门港光是泊位就有十个,平日人来人往不下千人,此时站着些人显得绰绰有余。 靠左侧站的是江水司的人马,“都水使”徐启盛凌江而立,面朝春江,满脸愁容。跟在他身后的水役个个静若寒蝉,无一人敢说话。一早出发的时候大致都听说了,昨夜主办进了宫,出来的时候也是这副脸色。原是回京城的寄舒公主在江上出了事,整艘船被劫,江水司竟然完全不知。 但说到底这事也属冤枉,寄舒公主回京天下皆知,都说是从西顷州一路走关道回来,随行有十多驾马车,由边军的将领亲自护送,光兵卒就近百,怎么就在临近京城的江上被劫了。幸运的是公主没出意外,据消息称贼人已经被引渡人就地处决,如今已经在护送回来的航道上了。 与江水司相邻而立的,是西顷州守边将军座下中郎将严萍云。原先整趟护送任务,就是由这位青年负责。严家三代从军,到了他这代算是功成名就。十六岁便当了西顷州守边将军的女婿,是朝中最年轻的中郎将,一时风头无二。这趟护送的任务本是来京城镀金的,近百人的军队护送,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直到公主在某夜突然在马车中突然失踪,严萍云还在做着日后接替岳丈当上大将军的美梦。 严萍云拄着长枪,思绪翻涌。他也是在昨晚收到的消息,虽然公主失踪那晚便已派人回西顷州报信,但即使仰仗岳丈的身份,这次京城之行的结果怕是凶多吉少。如今最好的结果就是,皇帝看在老将军的情分上网开一面,降职留用。 相较于左侧两帮人的一言不发,靠右站着的可以说是炸了锅。 六部之中来了一半,参合着皇城卫,几帮人挤在一起互不想让,为着争夺谁护送公主回宫吵得不可开交。 “他们兵部来就算了,勉强还说得过去,你们刑部派人来是几个意思?这才刚开春,你们就想着摘别人脑袋了?” “要说如今朝里还是你们礼部说话是好听啊,个个大儒,要是前几年那个贪污祭天款的侍郎也能如此口才,可能也不必死了。他杀头那天我可在场,那架势哭的哟……” “闭嘴!你真当我们礼部没人是吧?!” “吵!吵什么吵!你们一群读书人拿什么护送公主回去嘴皮子吗?” “哟!到底是兵部有底气啊,这一群汉子你们看看,多威武。也不知道怎么百来人也护不住公主的。” “你说什么屁话!是我们的人失职吗?” “怎么?你是还想怪罪于大将军不成?” “都说读书人口蜜腹剑,你们这帮连嘴都是毒的,哼!” .... 争吵持续了整个上午,但仅仅维持在互相拆台,并没有实质上的争斗。 而左右两帮人中间,停着两驾马车。 两侧的人虽然各自为政,但都很识相的为这两驾马车留了足够宽敞的位置。两驾马车制式类似,对于周围这群常年混迹在官场中的老人来说,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稍窄的一驾上挂着鸾铃,四周的车帏上绣着紫金鸾凤,织绣技艺之精湛,在外人看来呼之欲出。车顶是个二层结构,出去装饰的作用外,突出的小半层四周做了窗户。一尺见方的木制小开窗上蒙着一层淡黄色细纱,及透气又透光。整车用木之处皆有雕刻,或花鸟或锦鲤,就连车轮上都用黄铜镶了一圈凤纹。 车旁站着管家模样的一个男子,约三十岁出头,只是衣着寻常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这驾车自两天前从吏部尚书沈家驶出,到了码头一直等到现在,车上之人是身份尊贵无比,乃是当朝皇帝的亲jiejie,长公主秦月。 另一驾马车大体相同,装饰的不及旁边的华丽,只是车身稍宽些,而原先鸾凤的位置被白色的蟒纹取代。这便是当朝皇帝胞弟,宁王秦云的马车。 京城之中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八岁顽童,都知道寄舒公主乃是宁王的女儿。秦朝婉自幼过继给了皇后抚养,实则是宁王的所生。其中内幕秘辛外人不得而知,世人大多只知道当今皇帝极宠这个女儿。所以宁王府派车来接合情合理。 春风拂过,宛如女子纤细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各怀鬼胎的人群。他们保持着彼此间微妙的平衡,直到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船来了!!” 顷刻之间岸上安静了,除了密集的脚步声无一人再多说一句,纷纷凑到岸边生怕落于人后。一直伫立不语宛如石像的皇城卫率先行动,手中刀鞘拍得震天响。这是皇城卫御敌的架势,开战前以声震慑敌人,但此时用来仿佛在告诉别的同朝官员,不要抢功。 兵部,礼部,刑部的人马被皇城卫的士兵压缩在一角。他们之所以会来不过是试试运气,万一得了公主青睐,自己回去功劳可是大过天的。虽说来的官员职位不高,但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能办事的人物,所以此时被挤到一边自然很不情愿。没过多久就率先开骂了,但碍于船只靠近不敢大声叫嚣,只是憋屈地冲着皇城卫指指点点。什么回去要参他们皇城卫一本,什么殴打朝廷命官之言不绝于耳。 江水司和严萍云的人马相对淡定许多,表现得十分客气。听到船来后,“都水使”徐启盛与“中郎将”严萍云两人相视一笑,同时伸手做了一个请对方先行的动作。能爬到这个位子的两人,都是官场老手,这点基本的逢场作戏对于他俩来说得心应手。彼此心知肚明,虽然这次灾祸两帮人逃不了责罚,但公主丢失并非寻常失职。一个女子平白无故地从百人面前失踪,唯一能做到的大概是因为那些传闻中的商队了。 如果真的涉及到商队的事情,皇家一向十分宽容,两人日后说不准还在如今这个位置,官场里客气些,多个不会帮忙的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两驾马车自然也听到了船来的消息,自马车上下来分别下来一个妇人。下来之人是,长公主秦月和宁王妃。 两人皆是皇亲,却互相没有理睬。只是在随车的下人伺候下下了马,车缓缓迈步朝岸边走去。所过之处,人群纷纷散开,只是没有太监呼喝,就少了繁琐的下跪礼节。 长公主秦月衣着素雅,自她嫁于吏部尚书沈沉后便一直如此,虽是皇家出生,但平时生活没什么架子,对于家中亲眷仆从一向关仁和蔼。此时的她面容稍显憔悴,却丝毫掩盖不了她的美貌。刚过四十岁的年纪,在她的脸上仿佛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天生的华贵气质加上丰腴的身材,使得人群里一些眼神不老实的人纷纷侧目。 她丝毫没有理会周围的人,只是盯着远处靠近的梧槽船,目光急切。 另一边的宁王妃神色平淡,一身锦绣华贵无比。照理来说,只她一人出行的话,坐宁王的车辇而来是不合礼制的。但如今宁王深得皇帝重用,整个九州水脉,引渡人都归宁王府管理。这一点点逾越规制的小事情,也没人会当真。 宁王妃并非秦朝婉的生母,她此次前来一方面是尽到作为王妃的本分,二是儿子秦鹿如今在引渡人里顺风顺水,她这个做母亲的尽其所能地帮助一二。宁王妃猜测来的这群人之中,公主上自己车的概率最大。江水司无非是来维持水面治安,捉拿犯人的。而那个看起来英姿勃发的中郎将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六部来的人更是些不在关节位置的小官,来也不过碰碰运气,最大的隐患反而是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城卫。 说起来长公主秦月的到来是她没想到的。长公主离宫早,和公主素来没有交情,她凭什么接公主回宫?宁王妃看了眼这个美貌妇人,不得不说这个年纪还能有如此身段,让人艳羡。只是那玉琢般的脸上透露出的焦急神色不像演戏,难道秦月与秦朝婉真有些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最靠前的江水司这边,徐启盛盯着梧槽船朝着岸边疾驰而来,察觉出异样,“不对!为什么没有收帆?!” “徐大人所言何意?” “中郎将!迅速让你的人散开,那船不对劲!” 都水使可以说是整个京城水上治安的总调度,对于船只的把控可以说细致入微,严萍云深知此人的本事,立马喝令部队朝后方散开。 徐启盛的确经验丰富,立马组织人手准备迎接这意想不到的情况。 梧槽船进港没有收帆,在他看来是全力行驶的状态,索性港内的商船已经事先被驱赶到了转运码头,不然就沿途冲撞是一场不小的灾难。 “来人呐!把防撞网拉出来!中郎将!麻烦向后转告,这船看样子是要冲岸了!” “徐大人放心,后面有我!”中郎将听到冲岸,心中毫无担心,反而之前积压在心中的抑郁一扫而光。
这场事故从徐启盛焦急的样子来看是在所难免了,自己现在疏散后面的官员,再派人护他们安全岂不是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到时候事情了解,在殿上说不定六部的人还能帮着说些好话。 心中大定,严萍云指挥疏散可以说是轻而易举。手底下到底都是上过战场,佩刀上正儿八经染过人血的边军。往文人面前一站,都不需要驱赶,他们自然就往后退了。相较于不会轻易出手的皇城卫,六部的官员对这些边军明显客气不少,他们都清楚,真正杀过人的家伙惹不起。 鱼门港乃九州第一大港,自设计建造之初便考虑了几乎一切意外情况,像船只撞岸显然是首先被考虑其中的。 岸上徐启盛正组织手下拉扯出常年预备的防撞网,这东西本是战争时期防御敌船登陆用的,此时用来可以说是牛刀宰鸡。 防撞网一共三层,每层间隔数十丈远,粗细各不相同。织网的每根织绳都混合了多种金属与丝线,即坚韧又方便收纳。配套在岸边的启动装置两侧分派五六人便可启动,但为了以防不测,徐启盛还是让人来开了两层防撞网。要知道,两层防撞网大致可以抵御五艘全速抢滩舰船合力撞击。 “大人,那两位....”一旁的小役上前在徐启盛耳边嘀咕了一句。 徐启盛转头,这才发现两个妇人还依旧站在岸边。不禁心中骂道:他奶奶的严萍云,把这两个最难搞的留给我了。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来到两人身前,单膝跪地说道:“王妃,长公主,属下是江水司京城都水使---徐启盛。事出突然,还请两位去后方躲避。” 宁王妃本就看周围人都在后退有些莫名其妙,再听得眼前得男子说有危险,二话没说朝后方避难去了。 身旁的长公主没有动,直勾勾得看着乌艚船以不寻常的速度飞速驶来,朝着眼前依旧没起身的徐启盛问道:“你可知我侄儿的下落?” 徐启盛一头雾水,但情急之下突然灵光一闪,他家那中了榜的侄子不是去归暮州上任了么,随即答道:“恕卑职官轻言轻,只通京城江水治安,归暮州还未曾去过。” “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我的夜儿去哪了?”长公主语气轻柔,却让这个叱咤京城水务的人物寒毛树立。 “这……卑职我……夜什么的”徐启盛一改刚才指挥手下拉网时的笃定,竟在这春日里满头大汗,不知所措。 “也不怨你,你和你们主办一样,水里捞金的本事倒是有,就是办事上不太长进。”长公主话说了一半,顿了顿,因为那疾驰而来的乌艚船已然以雷霆之势实实在在地撞在了网上。防撞网被撞击拉扯出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也因为撞击乌艚船船头的木板也稀疏穿插进了防撞网的空隙之中。 江水司到底不是真如长公主责备的那般一无是处,虽说船只定然没有威胁,也早已有人挡在了跪地的徐启盛和脸色冰冷的长公主前。 “这次皇兄觅得斩魂刀,说有三层的银子是你们江水司出的?难怪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主办的脑袋还没搬家。不长进倒也不蠢,你有他三层聪明也不至于被他拿来挡枪。” 徐启盛此时已是双膝跪地,头磕在岸上垫了五层青龟岩的厚重石板堤岸上不敢动弹。 “船撞上了,你下去吧,赶紧去看看你们那金贵的公主死了没,也好回去交差。” 徐启盛听到这话,还是不敢抬头,如一尊泥塑一般。 “要我来搀你吗徐大人?”长公主突然露出一个恬淡地微笑,语气依旧柔和温婉,而那双徐启盛无法看到的桃花眼中却冰冷至极。 “卑职不敢!卑职这就滚……” 徐启盛颤抖着起身,却听到身后的传来众人一阵惊呼,他转过头。 正午的春日洒在破败的船头,有一个少年书生提着长剑俯瞰众生。那少年英俊中还带着些未完全褪去的稚嫩,眼眸如含星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只见那少年像是突然看到了徐启盛所在的方向,皱眉确认后,才举手挥舞,大声喊道:“大娘亲!!!” 然后那个目光始终冰冷的长公主也扬起手,不顾及优雅地扯起一些衣裙,快步撞开拦路的徐启盛,跑向少年,有泪含莹,轻声唤道:“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