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汹汹大朝三人行(一)
readx;“沙” “沙” “沙” 大殿立刻沉寂下来,无声,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但这股宁静下,夏慕却知道,接下来要承受的恐怕便是皇帝的无边怒火。【】 远处刻漏的滴答滴答声传来,时间缓缓流淌,眼见太阳已经升起,一缕朝阳从镂空的门扇中投进,映得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 半个时辰后,嘉靖皇帝才缓缓合上账册,脸色古井无波,看不出喜怒。又过了片刻,看向夏慕,开口问道:“这本账册的内容,你是否知晓?” 夏慕神情一凛,对着嘉靖帝叩首,沉稳答道:“臣虽然看过账册内容,却不敢泄漏,只等呈给陛下,由陛下圣心独裁!” “很好!”嘉靖帝满意的点头,脸上的神色却显得愠怒,也有些赞许,对着一旁的黄锦冷冷笑道:“你都想不到,这上面究竟记载了什么!” 黄锦蹭着的胖脸立马耷拉下来,细声说道:“奴才不知,也不敢知。” 嘉靖皇帝冷哼一声,即使以他多年修道的心境,也避免不了动了真火:“一群欺君罔上的佞臣!该杀,统统该杀!从嘉靖二十八年至今,东南三省各项税收、军饷、抗倭寇响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黄锦一愕,不知道皇帝何意,但转眼一瞧那账册,双眼蓦然瞪大,心中有些惊恐,唯唯诺诺答道:“莫非都进了赵文华的腰包?” “佞臣!”嘉靖鼻子发出一声怒哼道:“赵文华暗通胡宗宪,私自扣押解赴朝廷、移交藩王等税收不说,朝廷每年抗倭百万白银,又有多少用到兵事之上,不然为何区区数千倭患,十多年下来不曾剿灭,反而越演越烈,导致大明东南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嘉靖越说越来气,重重的一脚将面前香炉踹翻在地,顿时殿内响起伶仃脆声,只见香炉顺着台阶一路滚在夏慕面前,夏慕不敢躲闪,硬挺着头,被香炉重重磕了一下,顿时脸庞肌rou抽搐起来。 可嘉靖皇帝还是不解气,在帘后连连走动,怒声大骂起来:“十多年来,赵文华跟胡宗宪中饱私囊,何等贪臣,妄朕还以为其是肱骨之臣!” 说着嘉靖皇帝冷眼瞧了一眼夏慕,深吸口气,问道:“夏慕,你身居东南,你给朕说说,现在朕的东南被倭奴欺负成什么样了,朕要听真话,不容许你有半点欺瞒!” 夏慕一凛,他正等的就是这个时机,要把东南真正的倭情告诉皇帝:“回圣上,这也正是臣进京述职的原因之一,就是要面圣,亲自告知东南战事……” 夏慕斟酌语言,说起来:“陛下,东南倭情自汪直、徐海被灭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演越烈。嘉靖三十九年,倭奴五千余人,攻陷太湖,短短十日,太湖便白骨堆积如山,清洌的湖水被染成丹红,数十日不见清澈。之后赵文华私通东南三政布政司,暗中勾结倭奴,出卖平海卫抗倭老将欧阳深,以致将军被罢免在家,四子欧阳长天被杀。嘉靖四十年,赵文华、罗龙文又私通倭奴,攻陷兴化,十里荷花染血,老将欧阳深高举陛下钦赐‘抗倭靖难’大旗,亲率家府三子四百老兵,千里奔袭,救援兴化,而东南三省军防一兵未出,小臣率领兴化第十所、第十四所下属东南驻扎锦衣卫三百人,在兴化醉叶林,抗击倭奴,老将欧阳深身死岳飞庙,膝下三子除欧阳长松外,其余全部惨死殉国,锦衣卫镇抚使杨千万受重伤,第十所一百名锦衣卫全都战死殉国……” 整个大殿无声,夏慕说着泪如涌下,啜不成声。嘉靖更是面色煞白,手指狠狠捏着玉杵。 “陛下!”夏慕高呼一声,对着嘉靖重重叩首,泣声长哽:“陛下,倭奴三年来屠杀东南三省六州,遇难百姓十数万人,沿海一带早已荒无人烟,陛下啊……我大明被东夷小丑跳梁者,欺辱犹如丧家之犬,人人无望,上不知国主,下不知州府,竟然将自身性命寄望于上天,何其可悲也!” “泱泱大明,何至于此?”嘉靖闻言瘫坐龙椅之上,手中的账本被他捏得皱起。 夏慕见嘉靖皇帝陷入沉思,决意给他加把火,他知道嘉靖皇帝十分在意永乐大典,更是将永乐大帝作为心中效仿的圣祖,便假装气愤,大声嚎啕:“陛下,更可气的却是倭奴夜掘永乐先帝祠庙,将当年永乐先帝立在东南的永乐典碑石摧毁,还……还……” 嘉靖皇帝一听,立马触动的最敏感的神经,两道浓粗眉毛顿时竖起,瞧着不说的夏慕,厉声大喝:“倭奴还如何?” 夏慕唯唯诺诺起来:“臣……臣不敢说……” “说,朕赦你无罪就是!” 夏慕见此,会心一笑,急忙装作悲戚摸样:“倭奴扬言……扬言永乐大典就是狗屁不通的东西,若如大典所说,大明也不会被他们像狗一样欺负,倭奴还说了,崖山之后无汉人,大宋一去华夏亡。” “放肆——!”嘉靖皇帝气得脸色铁青,喝声传出宫殿,惊得长廊之上的侍女太监匍匐在地,惶恐不安,他们从没见过陛下发过如此大火。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嘉靖怒不可遏,手指玉杵,扬声大喝:“朕缵承洪绪,八荒四海,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东夷小丑,欺我疆土,犯我大明,朕恨不得屠了东夷全族,方解朕心头之恨!” 说着嘉靖皇帝立马下旨:“命锦衣卫南下东南,调查倭情,并为欧阳深立祠,谥赠昭毅将军,子孙世袭指挥佥事。重修东南永乐帝庙,令胡宗宪回京受察!着令东南副都督潭论立即发兵抗倭!” 夏慕急忙叩首:“小臣代欧阳将军谢陛下隆恩!” 嘉靖帝被气昏了头脑,此时冷静下来,又瞧了瞧手中账本,对着夏慕赞赏道:“不枉你忠心于朕,今日加封夏慕夏光中为锦衣卫第十四所千户,可西苑通行,你有任何要事,可无需报备北镇抚司,直接向朕禀告,直达天听!” 夏慕闻言大喜,急忙山呼万岁。 此时黄锦忙走上前来,轻声说道:“陛下,李尚书、严阁老、徐阁老三人求见。” 夏慕见此,便想退去:“那臣便先行告退!” 嘉靖却意外的笑了:“不用,说来这次的朝会,跟你大有关联,你就留下旁听吧。” 夏慕心肝一颤,眉头一挑,可皇帝的话他可不敢不听,便只能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 不多时,内庭扇门打开,夏慕只见三个身穿大红官袍,腰缠白玉腰带的官员,按照品阶高低,先后的次第进来,面朝着皇帝一字排开,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而其中之一便是他昨夜才认的老师徐阶。 徐阶一进门就发现夏慕在这里,心中的惊讶,简直翻天覆地,一个小小锦衣卫百户如何能直达天听? 此时嘉靖帝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肃,朝着三人点点头:“都起来吧。” “谢陛下隆恩!”三人依次谢恩起身。 嘉靖帝一挥手,一旁的黄锦便将一个锦墩端过来,朝着最前方头发都花白的老人,轻声道:“严阁老请坐。” 这是夏慕第一次瞧见严嵩,只见他颤巍巍在黄锦的搀扶下,缓缓坐在锦墩上。 而另外两个官员却没有严嵩这份殊荣,只能站在殿中了。夏慕站在左侧,看不到李默的全脸,只见李默五十多岁,下颚蓄这一部长须,身头却很高。 只是这时候三人之中严嵩却先一步开了口:“老臣记得,上月陛下说闭关修行,陶天师也说陛下要月末出关,只是今日才二月十五,陛下就提前出关了,想来陛下定是玄功大进,离飞升又进了一步,老臣可喜可贺……” 夏慕一听,暗骂严嵩马屁功夫,炉火纯青,聊聊数语,就将自己跟嘉靖帝关系拉近不少,无形之中,就给了李默与徐阶一个下马威:瞧瞧,我跟陛下的关系,可不是你们可比的。 只是今日嘉靖帝却很冷淡,见他轻轻一捋袍袖,淡淡道:“没有精进,不过是因为一些佞臣的小事,耽误了心境,只好提前出来了。” 严嵩闻言,心头惶恐,白眉一抖,赶紧扶着墩子起身,跪在地上请罪,身后的李默跟徐阶见此,也急忙跟着跪下:“都是臣等无能……” 嘉靖挥挥袖子,不耐烦道:“都起来吧,朕闭关这几日,有什么大事要禀报啊?”嘉靖帝说完便垂下眼皮,好像睡着一般。 “确有几件事情。”严嵩却抓住机会,拿出一奏折缓缓道:“首要之事,还是宣化大同总督仇鸾之事,仇鸾暗中勾结俺答,请陛下将仇鸾革职查办!” 严嵩看准了时机,一口气把甘肃失职、大同谈判、北京密谋全都兜了出来,算了总帐。 嘉靖帝显得愤怒至极,马上下令仇鸾回京交待问题,并收缴其兵权。紧盯着仇鸾的,还有李默,此时李默料定仇鸾失势,立刻找来了锦衣卫帮他暗中搜集的仇鸾事迹,大念出来。 一旁的夏慕越听越心惊,暗叹锦衣卫办事效率极高,在锦衣卫特务的努力挖掘下,仇鸾从小到大干过的坏事全都被挖了出来,什么通敌卖国、贪污受贿、调戏妇女等等无所不包。 胜券在握的李默,一五一十地将以上罪状详细告知。 只是嘉靖却仿佛已经知晓一般,不在那么动怒。 而嘉靖意外的摸样,看得严嵩跟李默暗自奇怪。而夏慕却是旁观者清,他隐晦的瞧了一样老师徐阶,想必这个老师已经早一步秘密上了折子,那上折者定是皇帝亲信,现任兵部侍郎的杨博跟他的好学生赵贞吉了。 而此时严嵩瞧了一眼满脸杀气的皇帝,又看了看低头不说话的徐阶,决定趁热打铁,借刀解决自己的心头之患,急忙说道:“据臣所知,徐阶与仇鸾平日关系紧密,陛下不可不察。” 一话出口,夏慕就知道有好戏瞧了,想必徐阶已经早就料到严嵩会拿他跟仇鸾的关系说事,所以才早一步暗中联合杨博上书弹劾仇鸾的。 这个却是严嵩万万没有想到,只见听到这句话的嘉靖皇帝突然消弭了愤怒,展露出一幅阴晴不定的表情。 “给他瞧瞧杨博的折子!”黄锦得到示意,拿出了一封密疏,笑着交给了严嵩。 “你看看吧。” 严嵩心头一跳,觉得大事不好,打开了文书,看到了那个醒目的落款——徐阶。 顿时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少师严嵩终于害怕了,他佝偻的身体不禁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地交回了奏疏,在嘉靖嘲讽的笑容中低下了头。 李默打眼瞧了一眼吃瘪的严嵩,嘴角得意一笑。 而此刻严嵩心中却是翻天覆地,他已经明白了,那个沉默的人,那个不起眼的礼部侍郎,那个对他毕恭毕敬的徐阶,并不是一个政治暴发户,更不是投机者。他是一个有企图的权力野心家,是一个不亚于自己的权谋高手。他所谋夺的,并不只是一个尚书或是内阁学士的官位,而是自己的位置——内阁首辅。 严嵩惊恐的同时也下定了决心,必须彻底地消灭他,在他取代自己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