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却病
莲城郊外。 高大的树木影影绰绰，冷冷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到地上，照亮了小径的路，叫人在黑夜里少了些许恐惧，但那些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隐藏着数不胜数的危险。 几粒火光由远及近，一群举着火把的江湖人的闯入，打破了月夜郊外的宁静。 “该死，都放了那么多碗血了居然还让她跑了。” “老子花好几万两金子买的，她要是死了血就放不出来了，都还没轮到老子呢。” “死了也能带块rou回去，放心，黄老仙说了，这丫头浑身都是宝。” 凌乱的脚步声林子里搜寻，片刻，又传来几声带着污谇的叫骂。 林子深处，树影之下，好像在某一块范围格外的安静，连一声虫鸣也听不到。 一块嶙峋的怪石遮蔽下，黑暗的角落，一个瘦弱的身影无力地倚着石壁，雪白的衣裳搭在潮湿的苔藓上，浸渍了几片深青色的糟污。 刺骨的寒意顺着冷硬的石壁透过背脊，侵入骨髓，她瑟缩了一下，艰难地抬起了手，苍白纤细的小臂隐约可以看见淡蓝色的血管，而手腕处匆忙之下缠着的布条已经被血浸成了暗红色。 她快要死了。 即使很不甘心，但体内生机的流逝和越来越明显的寒意无一不提醒着她，如果再找不到出路，她很难活过今晚了。 可她不能出去，外面的那群人不会放过她的。 洛离无力地闭目养神。 半晌，一阵慢而有节奏的脚步声踏着落叶走近，每一下都发出窸窣的声响。 洛离的睫毛轻轻颤抖，她拔下簪子，紧紧地攥在手里，缎一般的长发披散在胸前。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洛离身前，是一个身姿清隽的青年，一袭天青色的衣袍，在月光的照耀下，流动着水一样的磷光。 青年缓缓蹲下，洛离在恍惚间好像闻到了一种清冷的香气，像是雪松，又像是幽谷的蕙兰，欲辩又难辨。 她扯了扯嘴角：“你……也是来找黄老仙买药的？” “我不买药。”慕留仙看着洛离渗血的手腕皱了皱眉：“你失血过多，不要再说话了。” 洛离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的继续说着：“救我……你想求什么药，我都能给你找到……” 她的求生欲望是那样的强烈，眼前已经模糊不清了，满是脏污和血祭的手死死地抓住青年的衣袖。 慕留仙低眉叹了一口气，轻道了声：“好。” 月凉如水，青年横抱着少女，踏叶离去，青衫白衣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这世间已经险恶到人吃人？为什么万千苦难降于我一身？为什么我不能让他们给我陪葬？ 洛离梦中蹙眉，然后猛然惊醒。 她抬手，腕间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绷带。 “你醒了？”青年推门而入，右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捂着嘴咳了几声：“那便把这补气血的药喝了吧。” 她抬眉看着来人，月白色的长衫，身姿修长，眉目清冷，偏生了一抹艳色的薄唇。 许是月色朦胧，洛离那天并未发现他苍白的脸色，似是不太康健的模样，她倒也不算信天胡说，他看着就需要找药治病。 “喝药吧。”慕留仙毫不见外地坐在床沿，舀一勺药汁吹了吹，神色多了几分温柔。 洛离茫然地咽下一口又一口药汁，直到空了的碗被青年随手放在了桌上。 她盯着他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开口道：“我叫洛离，是邪医谷黄老仙的弟子，你需要治病吗？” 慕留仙莞尔一笑：“你是在向我推荐自己吗？”他又忍不住咳了咳：“在下慕留仙，三年前曾拜访过邪医谷，令师说只有火灵芝能治我的病，你莫非知道火灵芝在哪。” 火灵芝上一次现世还是在几十年前，洛离当然不知道了，她柔弱地一笑：“抱歉，我不知道。不过慕公子救了我，若有需要的时候我必不会推辞。” 慕留仙无奈道：“我救你又不是为了你的报答。” “慕公子是良善之人。”洛离神色认真：“可我也不能不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这人怎么这么固执，慕留仙轻轻把她推回床上：“你若真想报答我，也要把身体养好再说。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他端着空碗离开了 洛离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曲腿抱住了自己，半敛的眸子暗色一片。 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会有不求回报的事情，不过是想在以后得到更多罢了。好在她只有这身血rou，真要算计，拿去便是。她只想安安静静的过完剩下的生活。 所幸，接下来的日子如洛离所愿，平静地养伤，每日慕留仙都来送药和一日三餐，偶尔是拜托隔壁的大娘为她擦洗身子。 洛离像是真的忘却了那些伤痛，直到她能够下床行走时撞见了在院子里练剑的慕留仙。 他的剑招与本人大相径庭，出剑凌厉，银光肃杀，却没有杀意，只有冰封一切的冷寂。真难想象这是一位平日里温柔雅正的君子。 洛离虽然不会武，但也能看出慕留仙是一个很厉害的剑客，甚至在江湖上很有威名。 那些人在江湖也很有地位，他们想找她是十分容易的事，可慕留仙却能从他们眼皮底下救出她，武功一定不低。 她抿了抿嘴。 若我也有这样的实力…… 慕留仙收招，转身看见洛离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剑，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你也想学剑？” 洛离摇了摇头，嗓子有些干涩：“我经脉堵塞，是练不了武的。” “无妨，只是剑招而已。”慕留仙把剑递出，鼓励道：“你可以试一试” 洛离接过剑，心里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她天生就该握着这样一把利器。 闭上眼，顺手挥出。 扬起了一丝剑气，虽然很微弱，但也是带着锋芒的剑气。 剑为君子之器，乃是名门正派行走江湖的首选武器，使剑者万千，可正真能挥出剑气的人少之又少。 慕留仙眼睛变得晶亮，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猛然咳起来，原本苍白如玉的脸硬生生有了几分血色。 洛离眼含担忧地看着他：“慕公子，你还好吧？” “没事，老毛病了。”他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反倒提出来另一件事：“待你身体再好些，不若跟我学剑。” 洛离看了眼手中的剑，难得欢喜的点头说好。 于是，她跟着他学了三个月的剑，互相的称呼也换成了留仙和小离。 她执着剑，他贴在身后抓住她执剑的手，牵引她使出剑招，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偶尔两眼相对，是毫不掩饰的缠绵悱恻。好像什么都变了，有好像没变。 洛离多希望能一直留在这一刻呀，没有痛苦，有想要的人陪着，做想做的事。 可一个刀客的到来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静。 绝别赤尘欲寻风，扶上苍梧妄留仙。 洛离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这句诗，讲的是江湖上最出名的刀客和剑客，而且他们还是一同闯荡过江湖的知己好友。 来寻慕留仙的便是他同她提过的好友赤尘刀赵寻风，洛离微笑着给二人看茶，然后自觉的进了自己的房间。 赵寻风瞥了一眼洛离的背影，奇怪的咦了一声：“这是你找的媳妇还是收的徒弟呀？她腰间别的是你的苍梧剑吧。你可不是个滥情的人，难道三年前走火入魔也因为她？” “不关她的事。”慕留仙露出苦涩的笑容：“是我自己的问题。” “也是。”赵寻风低头叹了一口气：“谁叫你走得是无情剑道，看见你现在病殃殃的样子，我倒是宁愿你当初无情道走到底。” 慕留仙轻笑：“人活在这世上哪能真绝情无欲，这条道我迟早是走不下去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我可不管什么早不早、晚不晚的，”赵寻风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好好保重自己。”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子上：“喏，烈阳丹，效果是比不上火灵芝，但是对你还是有些用的。” 慕留仙捂嘴咳了两声：“谢字我就不说了，改日请你喝酒。” “这可是你说的啊。”赵寻风抱起刀就跑，好像生怕慕留仙反悔一样：“我过几日再来寻你。” 慕留仙无奈的摇了摇头，低头抿了一口茶，还未咽下就见赵寻风又返回来了：“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你甚少出门，不知道江湖上出了件大事，几十位在江湖上很有名望的前辈突然在同一天暴毙了，中的还是同一种没见过的奇毒，更巧的是他们都在三月前来过莲城参加了一个拍卖会，所以凶手一定也是那天参加了拍卖会的人，甚至可能还留在莲城。你和你媳妇最近出门小心些。” 他无意识的捻了捻自己的袖子，开口道：“多谢提醒。” 而赵寻风早就出了院门，捏着自己的下巴：“话说，留仙也没有反驳‘媳妇’这两个字，那岂不是过不了多久我就要随份子了。”他大笑着离去了。 慕留仙来到洛离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响了门。 “进来吧。” 洛离一见他就眉眼含笑：“留仙，我做了条发带，与你今天的衣服正好相配，快来试试。” 她手中拿的是一条雪青色的发带，两端绣了云纹，她来到他的面前，踮起脚，欲为他换上新的。 其实洛离今日也穿了一身雪青色的纱裙，衬得她风姿绰约，清丽无双，她手上带了一串粉蓝透色琉璃手串，那是他送给她来遮手腕上的伤疤的。 纤细的皓腕在眼前动，慕留仙忍不住一把握住。 洛离歪着头笑问：“怎么了？” “小离，你的脉象……” 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眉眼间是一片冰霜：“你都知道了。” 洛离挣脱他的手，背对着他：“难道他们不该死吗？他们就是一群噬人血rou的魔鬼……” “我明白，他们都该死。”慕留仙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抚。 “不，你不明白。”洛离痛苦地闭上双眼：“我不是黄老仙的弟子，而是他养的药人，一个可以买卖的牲口。” 黄老仙一开始是不叫黄老仙的，老仙是江湖人给他的尊称，人们私下里向来是称他老怪的。他医术高明，手段却十分邪气。他给人治眼要人挖自己血亲的眼睛，他的药材是从死人堆里长出来的，说是这样有奇效。谁都知道黄老怪杀过许多人，可没有人愿意得罪一位神医。 某一天黄老怪突发奇想，如果用最名贵的药材来喂养一个药人，它的血rou是不是就能解百毒、治百病。然后他就掳回来一个体质特殊的女婴，十几年如一日的喂养她长大，在成熟之际，广发帖子，办了一个拍卖会。 这十几年来，洛离过得是什么日子呢。 还不会说话就学会了喝药，是药三分毒，就算是名贵药材干吃下去也不知会不会对人体产生伤害，而黄老怪只要保证药性入体人不会死就行，至于药人痛不痛苦谁管她。 洛离什么也不懂，好长一段时间连话也说不清楚，像是小宠物一样被养大，黄老怪偶尔心情好便会教她识几个字，或者她偷偷的记下他医书上的内容，再去问一问前来邪医谷求医的人，他们不知道她是黄老怪养的药人，一般都会给个好脸色。 她像是野蛮生长的草，疯狂汲取一切能汲取的知识，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她学会了黄老怪的全部药理知识，也知晓了自己身为药人将来会面临着什么。 凭什么呢？凭要用她的血rou去成就他人？她只是想要活着，而就连这点期望都不给她留着，药人短寿，她活不过二十岁的。 她恶毒的想：既然她注定早死，那些觊觎她血rou的人也别想好过！ 在这之后，黄老怪每次投喂名贵药材，她转头就吞下与之相克的毒药，或许她真的有几分运气吧，竟把自己培育成了从脉象上看不出来的毒人，一字之差，却与药人的功效截然相反。 吃了她血rou的人，会染上这么多毒药混毒，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暴毙？不过是为了遮掩他们的恶行罢了。 而且他们也不过是痛苦了几个月，她却是在痛苦中长大的，每一次吃下毒药，都在生死边缘徘徊。 好在，她也要解脱了…… “小离！”在慕留仙失色的神情中，洛离的嘴角流出了黑色的血。 她本来也活不过二十岁，心平气和或许还能多熬几天。 “所以，”洛离面无表情：“你为什么要揭破它呢？” “对不起、对不起……”慕留仙神情接近绝望的跪在地上，若他没有说出来，小离是不是就可以一直陪着他了？是他害了小离…… 洛离蹲下来，失望带着爱恋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我只是想要一段美好无憾的回忆，你为什么连这个愿望都不能成全我……” “小离……”慕留仙眼含泪光，深情而坚定地望着她：“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慕大哥，你是江湖上最厉害的剑客，那他们是不是都打不过你呀？” “嗯。” “小离从来没有出过谷，慕大哥给我讲讲江湖的故事好吗？” “……好。” “江湖上哪些……” “慕、慕大哥，我误食了寒玉竭，我是不是要死了……” “小离，你再坚持一会儿，待我采来火灵芝，你就有救了……” 这邪医谷确实有火灵芝，不过只有唯一的一株…… 他们在莲城那夜确也不是初识，只是身体里的毒素叫洛离忘却了很多东西。 慕留仙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小离，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永远……” 瓷瓶里药丸滚落了一地，无人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