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众生百态(3)
内阁首辅方从哲从慈庆宫回来后,就吩咐下人,闭门谢客。 安心用好晚膳,回到书房,方从哲挥挥手令众下人退下。自己则宽坐在案后,开始仔细衡量起今天发生的这些事。 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些考量。但影响巨大,还需要完整复盘推敲一番。 方从哲翻出脑海中的记忆,仔细地一件件分析过去。 乾清宫“抢”皇帝这件事,“纲常”上虽然有缺,但大节不亏。 正是基于这个判断,他才参与了这次行动。 现在再次复盘,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大差。 说“纲常”有缺,是因为这件事怎么说也是他们这些外臣深入内宫,从老朱家人手上“抢”了老朱家的人。家天下家天下,家在前天下在后,所以他们文臣集团借“君”纲直接冲击天家“亲”纲,实际上是有忤逆“天道”纲常的意味在里面的。 说大节不亏,是因为他们顾命大臣的特殊身份。顾命顾命,那就是先帝将相当部分的天家事决定权,授权给了他们。他们因此有了代“天”行事的权力。事实上,条件具备的话,行废立大事都是可以的。 所以“抢”皇帝这个事儿,“纲常”有缺,但大节不亏。 更何况敌对方西李根本算不得什么势力。只要皇上自己愿意跟她隔离,那西李就直接丧失权势。不可能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里外里计较下来,这件事都是可以以“大节不亏”往“立功而不朽”的大功德上靠的。 虽然因为“纲常”有缺,不可能拿到真正的不朽称号。但行事找不出大漏洞,是没问题的。 思量到这里,方从哲用手指点点案台。这个事情上没问题,翻过去。继续往下复盘。 文华殿议事方从哲多番思量,觉得整个事件跑偏,就是从杨涟咆哮文华殿起,至通过了西李马上移宫的决议,开始的。 杨涟在文华殿咆哮于他,令他很气闷。但要说他有多不开心,还真说不上。 “君”纲的朝堂序列里,给事中属于科道言官。科道言官虽然品级不高,但科道手握封驳圣旨的大权,京察也直接归属皇帝。要较真了说,跟他这个首辅算得半个平级。 官场平级咆哮,基cao好不好。 他一个首辅,怎么可能放不下? 为官这些年,没少被科道言官弹劾或者咆哮。特别是最近这几年,弹劾他独相误国的奏折就没断过。为此他请辞首辅的奏折也上了不少。 多一个杨涟文华殿咆哮,算得什么? 但是决议西李初五日前移宫,新皇即位即入主乾清宫,此事是确定无疑地“纲常”有亏。 新皇上位即强逼母亲的嫌疑,是很难洗白的。强洗就只有暴“为母不尊”,这就暴出了更多皇家家丑,在“孝道”上里外里都是有亏的。加之此事不循先帝例,这便是打先帝的脸,变相指摘他行为有缺,同样也是“孝道”有亏。 这两个孝道之“亏”,新皇洗白事情难,洗白自己却很容易,一个“孤年幼无知为人所惑”就可以了。但那些顶风行事的大臣,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得跑,时候到了全部怎么吐出来的再怎么吞回去。 想到这里,方从哲忍不住把手中的茶盏在桌上狠狠一墩,已经放凉的茶水飞溅了一桌子。 也不叫下人,方从哲顺手抓了几张桌上的宣纸,慢慢把四处的水渍粗粗地擦拭几下,转手把纸团了团,扔废纸笼里。继续自己的思量。 既然高度已经到了“纲常有亏”,首辅之路就注定坎坷。那考虑自己的将来,同样也要把高度提高到官位“去留”的高度。 这就有必要检讨一下自己的为官生涯,看看大格局是否适合了。 方从哲再次起复,肇因于万历四十一年会试找不到主考官,前首辅叶向高四次推荐赋闲在家的方林哲任礼部右侍郎,权副主考官,实际主管这个事。 开始万历不理,叶向高连推四次。 到第四次,万历帝突然不管叶向高的推荐,下中旨委任方从哲为吏部左侍郎,辅佐叶向高主管会试。 因为是皇帝中旨,与正常程序不合,又是会试这种天下关注的大事,所以言官一通谏言纷纷。但万历全然不管这些,坚持任命。 方从哲从此一步步走向了内阁首辅位极人臣的高位。 当了首辅后,方从哲觉得万历帝没有顺势批复同意叶向高的推荐,而改用中旨重新委任他不同的官职,应该是派锦衣卫详细调查过他之后,当时就考虑他为叶向高继任者,才决定这样cao作的。 用中旨,其实是要抹除叶向高推荐之功。荐师在士林中的地位,那可是相当高的。 至于为什么用的是他而不是别人,方从哲觉得那是因为他的孤臣特征很明显。其时叶向高为首的东林党在朝堂中已渐成铁板一块,皇帝用他方从哲,就是来破局的。 制衡二字,帝王术而已。 但是给万历帝当首辅有多累有多无奈,真是谁当谁知道。 他的前任叶向高作为独相,曾经因为太累,上疏70多次要求增补阁臣,万历都没理。 是的,就是没理,奏疏送上去石沉大海。 等方从哲入阁,叶向高很快致仕。结果万历帝又留他方从哲一个独相。 方从哲当然不想过得跟叶向高一样苦,所以每月一个请增阁臣疏必送进去。然而然并卵,万历同样从来没回复过。 到万历帝驾崩,方从哲也没收到回复。7年了,仍是独相。 万历的心思也一直很明确地跟众臣表露过:天下太平,没那么多事要那么多文臣来做,不如空缺。 结果六科给事中旧制50多人,万历帝最后就留4人。御史旧制100多人,最后留3人。六部尚书时有空缺,基本上只保留4人。内阁则只留1人,独相。 从入阁后,前前后后真真假假方从哲也上疏请辞了有7、8次了吧。 说得次数多了,自己都有点信了。 想到这些,方从哲就觉得自己脑门“别”“别”地跳,心里头就感觉一个字: 累! 你说老朱家的事,咋就这么难搞呢?! 而且越搞越不对头,这都是咋回事嘛?! 万历帝完全不理臣工奏疏的做法,从“纲常”规则上说,这是把“君”纲的“君臣”之份直接一刀切开来,形成事实上让“臣”找不到“君”的境况。 这个“纲常”它就不是个正常的“纲常”。 方从哲就觉得他们这群臣工完全就是“天地君”的弃儿。用尽了力气,才能跟“天地君”搭次话儿,至于搭上了能不能解决想解决的事儿,完全看运气。 “纲常”不正常,“礼乐”就没个正常的时候。 万历帝“百辞百让”,哪个礼制能解释其合理性?
“三辞三让”,礼节上套个“大家都很客气”,总是可以的。 可“百辞百让”呢? 它礼貌吗? 到了今天,眼看着众臣挟裹皇帝驱赶母亲,方从哲就想在哪里按下一个暂停键,然后大喝一声,问文臣诸人: “你们礼貌吗?” 坐在案台后的方从哲知道现在所思到了关键点。“纲常”状态的判断,才是一切的核心。逐把旁边放着的把件拿过来,仔细在手上盘起来。 衡量来衡量去,方从哲觉得万历帝那样子,只能说是“纲常”病了。“纲常”位次仍在,只是衔接出了问题,所以只能说是“纲常”有病。 但是今天众臣挟裹天子驱母这个事情上,“纲常”位次是颠倒的。 这就是纲常沦丧!礼乐崩坏! 彻底没救了! 作为资深儒徒,多年独相,方从哲深知“纲常沦丧”的凶险。 现在看起来只是那么点点儿小小的亲情裂隙,但这个裂隙是裂在“纲常”逻辑的“君权”根基上的。在这个大份上各方让渡利益的可能性太小,所以一旦压不住,将来发展,必是天崩地裂乾坤倒转。 只有真正手握大权的强人,才有可能压住阵脚。 他方从哲是张居正吗? 显然不是。 所以硬刚这条路不用想了,不适合他方从哲。 方从哲微叹口气,不由苦笑。 男人承认自己力有不逮,总是让人惆怅的。 转而又想起杨涟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由冷笑一声。 胆子真大!直接上手就掀油锅。知道看着平静锅里的热油爆了,是什么样子的吗?又先伤的谁? 再次冷冷一笑。方从哲继续自己的思量。 大变即在眼前,硬刚又力有未逮,那就要考虑退路了。 自家儿子呢,不争气,杀人放火的,京城这块地儿肯定容不下他。 不要说京城,天下任何地方都难容他。 只有放在宗族里,让宗族里一双双眼睛盯牢,他才有可能活得长久,不玩死自己,也不招祸于自己和宗族。 这些年来在老家也铺垫了不少了,是到启用它们的时候了。 所以: “不陪你们玩儿了! 我回家了!” 方从哲伸手掸了掸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决定乘新皇上位一众新人争“从龙之功”的时候,急流勇退,致仕回家。 到时抢位子的人说话一定十分难听,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清算的风波。但只要他退的坚决,新人们急着抢空出来的位子,顾不到他。风险不算大。 至于今天“纲常颠倒”的大漏洞,他已表态“循先帝例”,横竖都于大事无亏,所以将来翻旧账也翻不到他头上。 里外里算过来,他都可以不带什么后患地回老家。 这就是天作地合的退出时机,不容错过! 方从哲决心既定,也自安心,招呼下人安排歇息。 一夜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