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惜乎平生,不复见君
船夫臂力惊人,划桨时毫不停歇。 顾平安斜靠在船舱里,目睹船只往偏僻江面而去。 他注意到桌上的佛像,笑问道: “你还拜佛?” “偷渡载客本是刀口舔血的买卖,俺图个心安。”船夫笑容憨厚。 顾平安起身走过去,点燃一炷香插入香炉。 先下手为强的念头涌现。 “风景真美。”说完他背着手,缓缓踱步到船头。 三步之距。 手握剑柄,以迅雷之势向身前斩出。 或许是终日打雁,雁啄来时先有预警,船夫黝黑脸庞布满惊悚,本能挥动桨橹。 可惜慢了半拍。 剑尖直插左腹,绿芒没入体内。 “你捅俺?”船夫眼神涣散,口咳血沫,就要歪斜倒下的一刻猛然向前扑去,右手如钳死死扼住顾平安脖子,手劲奇大。 顾平安挣脱不得渐感窒息,拔剑狠狠地捅进去对方左腹,反复捅了三次,每次都不忘将剑柄扭转一下。 船夫气力不支,绝望中垂下手臂,一命呜呼。 “差点……”顾平安深呼吸几口,涨红的脖颈慢慢恢复正常。 偷袭加致命一击,竟险些阴沟翻船。 “没有内劲,我永远无法迎来蜕变!” 他此刻迫切地需要天山雪莲冲脉锻体。 咚—— 尸体坠江,溅起水花。 顾平安静静盯着甲板上的血迹,杀人于他而言竟稀松寻常一般,情绪泛不起丝毫涟漪。 第一次杀人颤抖呕吐的场景仿佛在很久以前,其实也就时隔两天而已。 残酷的武道世界,强则强,弱则亡,他不得不成长。 况且身负不赦死罪,要么引颈受戮,要么杀出血路。 一炷香后,仔细搜查完船舱,收获三个小金锭、五个钱袋以及两包首饰,顾平安将它们装进盒子。 随即披上斗篷,立于船头划桨。 现如今吸收十二枚恶印,虽然距离一年寿命所需的五百枚还很遥远,但足够开启穿梭之门。 他准备远离这片江域再进入睡梦,这样更安全。 …… 船行至正午,速度放缓,来往商船在宽阔江面扎堆聚集,舟夫怨声载道。 顾平安一颗心悬着,有种不祥的预感。 “撞船出事故了?”他压低斗篷,询问周围画舫的游客。 游客摇着扇子,嚷嚷着抱怨道: “听说是缉捕反贼,云州官兵在拦截检查,已经铁索横江了。” “依我看,什么反贼都是借口,还不是想再征商税,都他娘的快到晋州了,一趟交两次税,简直横征暴敛,索取无度,大乾再这样下去迟早迎来神罚反噬。” 顾平安无心再听,快速回到舱内。 他努力把惊慌与愤怒从脑海中驱走,让自己冷静。 阴魂不散! “回云州深山隐匿,还是正面撞上去?” 自己根本没有选择。 仅剩半年不到的寿命,纵是躲进山洞,迟早是一堆白骨。 就算死,也要拼一把再死。 撞! 决心已定,再不更改。 很快将迎来超出自己能力极限的血战,必须回一趟故土。 顾平安把剑置于膝盖,慢慢合眼,大脑眩晕,身体逐渐冰冷僵硬。 潜意识里的《平安传》翻页,随即四个字符赫然醒目。 【半个时辰】 …… 孤城,残祠,无声的死寂。 顾平安提着剑,抬头望向祠匾,上书“忠烈”二字。 他慢慢走进祠堂,映入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木牌。 灵位前并无蔬果香烛,只有一本小册子,上面写满了名字籍贯。 只看了一眼,顾平安就感到格外悲伤。 不出意外应该是东汉,疏勒城。 华夏历史上一段可歌可泣的传奇事迹—— 十三将士归玉门! 西域都护府校尉耿恭率领一千兵马据守孤城,挡匈奴十万之众,经历地狱般的煎熬,粮尽援绝,从未乞降。 最后只剩十三勇士回到玉门关。 日后班超能够独力支撑西域数十载而无所畏惧,唐朝白发老卒坚守龟兹城六十年誓死不降,其力量的源泉来自于此。 “我可以做些什么?” “我必须做些什么!” 顾平安走出忠烈祠。 …… 城头,一面残破不堪的赤旗耷拉,旗杆歪歪斜斜。 三十六个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将士正围着一个匈奴使者。 后者强装镇定,cao弄着怪异口音,大声宣告道: “耿将军,咱们大单于许诺了条件,投降就封王!” 耿恭靠着墙,面颊粗粝凹陷,瘦得不成人形,他闻言只是笑了笑: “兄弟们,要不降了?” “不降。”三十五名将士异口同声。 “大点声!”耿恭突然咆哮。 “不降!!” 诸将面色狰狞。 “听到了么?”耿恭冷着脸注视使者,一字一顿道: “我生是大汉的人,死是大汉的鬼,断无屈节蛮奴之理!” 使者被吓得退了几步,鼓大眼睛像只癞蛤蟆,怒气冲冲道: “愚蠢!” “你们连马匹都吃完了,刚刚还在煮着盔甲皮革和弓弩筋腱,明天吃什么?” 耿恭盯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架锅!” 短短两字,便让使者如坠冰窟,还没等反应过来,一刀砍在脖颈上。 耿恭猛然站起,望着城头上的大汉旗帜,愤慨激昂道: “兄弟们,百年国仇,不共戴天!” “生是汉将,死为汉魂!” “大丈夫誓死捍卫疆土,在黄泉路都能横着走!” “剁碎下锅!!” 接着便是超越普世价值观的血腥一幕。 顾平安立在远处看着,不禁豪情万丈。 千年之后,岳飞写下《满江红》典出于此。 “壮志饥餐胡虏rou,笑谈渴饮匈奴血!” 如今,自己亲眼见证。 只要能守住大汉疆土,他们愿意做愚蠢又固执的匹夫,用鲜血白骨铸成一面旗帜的丰碑,矗立在神州大地。 城外响起哭嚎声,显然飘荡的rou香让匈奴军队明白了什么,恨欲发狂。 给脸不要脸,必须杀光汉人! 几个将士注意到不速之客,顿时神色骤变,拔刀而起。 耿恭眼里迸射寒芒,神经紧绷,怒声道: “你是谁?” 孤城被匈奴摸上来了?可此人分明是中原长相。 顾平安环顾着三十六个将士,提剑转向几十丈外的城墙。 “一个汉人。” 他只说了四个字。 就在众将惊疑之际,却见黑袍年轻人借着绳索越下城墙,骑着使者的骏马奔向黄沙中。 “来战!” 声音清澈洪亮。 这一刻天地俱寂,风沙漫卷。 别说城外匈奴斥候,就连三十六将士都瞠目结舌。 “回来!!”耿恭怒喝一声,他还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汉人,可如果是,岂非凭白送死。 血红残阳挂在西天,把孤城外的沙漠渲染得金黄。 迎着风沙,顾平安一往无前。 在他的视线之中,靠拢而来的匈奴军队,似乎和铁索横江的官兵重叠在一起。 我若是连孤身面对孱弱匈奴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去迎战那些气血磅礴的武者? “杀!” 骏马速度飞快,迎面撞上九骑,皆是匈奴精锐。 九个匈奴兵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不穿盔甲,这是饿昏了头么? 霎那。 他们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大恐怖! 一剑。 对,只一剑递出。 轻而易举贯穿铠甲,然后仿佛挑起小鸡仔一样,将尸体砸过去。 顾平安面无表情,就算没有屠龙剑法没有内劲,单单只凭气力,自己很可能是华夏古往今来排得上号的猛将。 屠杀匈奴如屠猪狗! 不足半盏茶时间,九骑相继殒命,匈奴数百大军自四面八方疾驰而来,还未勒住马缰就吓得毛骨悚然。 被震骇得无以复加的还有城头上三十六将士。 “当代西楚霸王项羽吗?”一个士卒喃喃自语。 这幅场景简直突破了他对个人武力的认知。 紧接着,浑身热血迅速沸腾,一股冲天斗志在他们眼中灼烧。 “听令,随小兄弟死战!” 根本没有多余的言语,耿恭摔碗披甲。 就是这样,宁可轰轰烈烈地战死,也不愿卑贱屈辱地苟活! 替战死的同袍战友复仇! 三十六将卒披戴甲胄,由于瘦得皮包骨,甲胄筋腱也被煮了,看上去松松垮垮,可他们紧紧攥着武器。 开城门,冲阵! 而包围圈内,顾平安浑身染血,愈战愈疯。 上次蹭荆轲之名在煌煌青史烙印名讳。 他不配! 这一次,他有实力了,定要放出照耀青史的一寸毫光,堂堂正正走进传奇故事里。 定要华夏大地听到顾平安这个名字,会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骨箭如飞蝗密集,他凭极快的反应能力躲避,没有内劲发射的弓弩,在他眼里—— 全都是慢动作! 一边倒的屠戮在黄昏下的大漠上演,三十六将士摆成阵型,杀进战场抢夺马匹,追杀逃窜的蛮寇。 “天降魔主,大汉兵神……”
匈奴首领眼神里充斥着震怖,他麾下儿郎早就怯战了,当面对这样的怪物,哪还有举起武器的勇气? 只能屁滚尿流,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奔。 …… 暮色笼罩大地,杀红了眼的将士才心有不甘地勒住缰绳。 顾平安驻剑而立,覆满汗水的疲惫面孔上,还略微带着一丝笑意。 酣畅淋漓! 可惜时间快到了。 有那么瞬间,他不想再面对那个残酷的武道世界,只想走遍华夏大地。 “痛快啊!”耿恭放声嘶吼,看向顾平安的目光充满敬佩,他抱拳道: “小兄弟之勇猛,世所罕见!敢问姓名?” “顾平安。” 耿恭摸了摸后脑勺,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本书卷上看过。 他扭头环顾麾下。 诸将士露出尴尬笑容,他们大字不识一箩筐。 顾平安沉默很久,郑重道: “辛苦你们了。” 气氛渐渐压抑。 耿恭想起这一年修罗地狱般的痛苦,想到一个个牺牲的弟兄,想到城中被匈奴屠戮的百姓,不禁虎目含泪。 “不苦啊,疆土没丢,咱们死而无憾,只是愧对爹娘。” 一个瘦弱士卒黯然失神。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也从没想过回到中原,只是父母永远是心头的伤痕。 顾平安一步步走近,眼神坚定地注视他: “某一天,或许是微风不燥的清晨,荒漠尽头会高高飘扬大汉纛旗,伴随着连绵号角声,有人高声问道:‘城中尚有我汉家弟兄否?欢迎凯旋回家。’” “请你们一定要坚持,再坚持。” “我希望你们三十六人,都能昂首踏进玉门关,一个别落。” 历史上十三将士归玉门之所以伟大,不止在于绝境坚守,也在于大汉朝廷的举动。 诸将怔怔地看着顾平安,看了很久很久。 “我走了。” 顾平安又看了一眼疏勒城,最后朝着远处走去。 “小兄弟来自中原哪里?”有士卒问。 顾平安略默,轻声道: “后世。” 众人忽然笑了,笑得格外灿烂。 这位铁骨铮铮的英雄,为人还挺有趣的。 “顾先生,后世西域属于中原吗?”耿恭顺势问道。 “皆是华夏疆土。” “那后世可否记得我们?” 顾平安回答得铿锵有力: “子孙一刻都不敢忘!” 耿恭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没入阳光和漫漫的灰尘里。 许多年以后,这一幕始终萦绕在他脑海里。 这个并肩作战的年轻人,就像风一样,吹了很远很远。 直到垂垂老矣,他恍惚中想起彼时离别的玩笑话,也许并非玩笑。 …… 与此同时,洛阳城。 满殿气氛沉寂,群臣低头难掩悲痛。 消息在河西走廊受到层层阻碍,时隔三月之久才传进洛阳。 急报上每一个字,尽是热血忠魂! 如今摆在朝会的议题,救还是不救? “陛下,恐怕没有派遣援军的必要了。” 司空第五伦手持象笏,缓缓出列。 群臣面面相觑,殿内安静得可怕,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其实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远隔万里之遥,大军出征得消耗多少粮食军费? 最重要的是,赶到孤城,耿恭等人也许早已尸骨无存。 权衡利弊得失,根本没有援救的道理。 就在鸦雀无声之际,司徒鲍昱竟将朝笏摔在地板,满脸铁青地走出,雷霆怒喝道: “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 “此际若不救之,匈奴如复犯塞为寇,陛下将何以使将?” “莫说孤城还有几十勇士坚守,纵是孑然一人,也须救!” “诸位在算计什么,可曾想过那些为大汉战死的忠魂英烈?” 御座上,汉章帝面如平湖,缓缓起身扫视朝殿,斩钉截铁道: “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凡我大汉子民,虽远必救!” “传朕旨意,出兵!” …… …… 《后汉书·顾平安列传》记载—— “不足半时辰,前后杀伤丑虏数百计,勇猛盖世,为汉人荣。惜乎平生,不复见君也。” 惜乎平生,不复见君。 短短八个字,道尽了当时百姓的遗憾。 可惜这一辈子,再也没有谁见过他。 …… PS:大章求收藏,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