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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决绝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自司马迁《游侠列传》

    2015年7月3日,上午6时40分。

    在国内十大徒步线之一的“他念他翁”路上,位于一个叫“揉措”垭口的脚下,这时,正是牧草最旺的时节。远远望去,这满地的绿色被铺天盖地的倾倒在山坡上。浓稠、铺张。草坡里长着许多高大的多刺绿绒蒿。此刻,多刺绿绒蒿也正是一年中最旺的时节。这种罂粟科的植物只能生长在海拔3600米的高寒地带,对气候条件极为苛刻,加上它粗粝的枝节上开出娇艳的紫瓣黄蕊,形成强烈的反差,因此有一种独特的孤傲气质。如果是一个平原人初到此地,一定会被这世外罕物震撼。

    王柳鸣缓缓的拉开帐篷,很麻木的拍了拍帐篷的积雪,积雪落了一地,帐篷顶上还有不少雪,王柳鸣似乎并不关心。钻出帐篷,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高原的朝阳有些刺眼,王柳鸣也懒得回帐篷拿雪镜,一时视线模糊。

    一直自视甚高的王柳鸣,把多刺绿绒蒿当做自己精神图腾,他前前后后来了川西七八次,可惜每次都错过了花期。但此时,王柳鸣竟对这满草坡的圣物视而不见。甚至目至所及时,断然背转身子躲避。

    他在草坡上一味发呆,并不急着吃早餐。

    这次重装进来,王柳鸣没有约伴,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孤身一人背了四十多斤的装备就上路。他一路走得极慢,为正常推进速度的一半,中途补给一次,只买了最简单的果腹食物。虽然走得如此之慢,他既没拍照,也不打卡,对任何美景都无动于衷。此刻太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柔和,多刺绿绒蒿在阳光下摇弋,因无人赏识,美的令人凄凉、凄凉到有种窒息感。

    15分钟,不动。

    30分钟,不动。

    一小时,不动。

    两个半小时后,王柳鸣突然“蹭”的一下跳了起来,如一个刚从极其浓稠的泥沼里爬出的活物。他快速的收拾行李帐篷,动作突然敏捷起来,敏捷到毛躁又急迫的地步。随便把那些几千上万的装备胡乱塞进那只始祖鸟的特大号背包。那个签名版的背包可曾经是王柳鸣的最爱。是他费了老大劲,绕了很大的弯,托一个在香港投行工作的朋友从厂家直接定制而来。包本身只值九千,多花了一万多,就是为了在始祖鸟标志下多了大师的亲笔签名。平时每次登山回来,王柳鸣从来不让阿姨帮他清洗,都是自己用专业的刷子一点点把泥浆清理干净,王柳鸣一直是个细心人。

    王柳鸣急急忙忙开始向垭口攀登。

    揉搓垭口号称死亡垭口,一般的登山者都会选择避开此处。揉搓垭口最高点约5000米,如果没有下雪,垭口两面都是碎石。王柳鸣正在攀登的这面坡度大约50度,已经非常陡,但之字形向上也还勉强可以下脚。翻过顶部之后的另一面,坡度达到八十度以上,高差约900米,而且布满碎石。山脚不到十米就是海子,传说中绝美的揉搓湖,这海子的水常年接近零度。只要失足下去,绝无生还可能。唯一的下脚只能靠垭口边缘慢慢蠕动,一般商业队是先在垭口打钉,布置好安全绳,大家抓着安全绳下去。

    王柳鸣爬得非常焦急,动作变形,上几米就滑到一次。滑倒爬起,爬起滑倒,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碎石不断从他脚下翻滚出一小股黑烟。王柳鸣不但不以为意,反而跟自己杠上了。远远看去,他有种喝醉酒的感觉,一路踉踉跄跄。好在这边坡度尚可,偶尔滑下一米,倒也没有性命之忧。但王柳鸣已经成了一个黑人,一身冲锋衣裤全是黑褐色的粉末,身上偶有露出几块巴掌大的嫩黄底色。更让人吃惊的是,他屁股这里已经磨烂,露出了里面的保暖裤,这样糟蹋“Patagonia”。实在匪夷所思,暴殄天物。

    正常三小时可以登顶,王柳鸣整整用了六小时。抵达垭口最高处时,已然是下午三点多。此刻,天色突然转阴,一块巨大石头投射出的黑影从空中落下来,罩住了坐在旁边的王柳鸣。他望了望山脚,900多米的垂直落差构成巨大的悬空感。山面满是碎石,毕削向下,如一张冰冷而又布满疙瘩的脸。决绝,沧桑。

    一支6人组成的商业队上午12点抵达山脚,此刻距离王柳鸣垂直距离只有大约300米但因需“之”字形向上盘旋,大概还有一公里,预计还需一个多小时。

    王柳鸣又开始发呆,似乎等着商业队的到来。一小时后,商业队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垂直距离王柳鸣只有几十米。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还能碰到一个活物,商业队的人兴奋的向王柳鸣发出种种信号,有几个老江湖还吼了两嗓子山歌,但被领队制止了。这个地方最好安静,虽然快要登顶也要防着高反。不管对方怎么挑逗,王柳鸣如一块石头,一块埋在黑色阴影里的黑色石头,没有任何回应。商业队继续之字形延伸,转了一个角度,一时,王柳鸣从大家视线消失。大家有说有笑继续攀爬。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长嚎在头顶划过。这声音低沉沙哑,无比压抑狂躁,似惊,似恐,似哭,似吼,似嘲。这声音甚至都不像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更像从全身每个细胞里炸裂,无数的委屈、绝望瞬间从身体迸发,倾泻而出,布满山顶。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天空中突然有几只黑色的兀鹫速然划过。

    大家猛的一惊,不好!上面的兄弟可能出事了啦!领队第一反应是快速向顶端冲刺。及赶到山顶,只见一团黑色的影子滚进了揉搓湖,碧绿的水面划出一圈一圈的波纹,过不久,恢复成一面镜子。

    领队只捡到了死者遗落的一个小包,包里除了张身份证,什么都没有,身份证写到:

    王柳鸣,男,BJ市XC区闹市口大街9号,BJ尊府9栋1B408室。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将从哪里去?

    世间已无王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