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会巢之期
风儿， 风儿轻轻的，轻轻地从大迟海表面掠过，轻得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 然而赤桑子感觉到了。 他的袍袖慢慢拂动，舒展，充盈起来。就像他古早时褪去的两片翅翼，透薄而轻盈，能够感知到空气中轻微的扰动。 赤桑子那坨粽子般的身躯慢慢漂浮起来，升到大迟海的半空，他微微睁开眼来看了一眼，天空如海水一样湛蓝，只不过是多了几丝散淡的云汽。 微风带来的是凉爽的潮湿的气流，夹带了一丝丝的咸热，这预示着，大迟海的初夏快要来临了。赤桑子的身体松弛下来，rou体坍塌延展在半空中摊成一张薄饼状。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几条稀疏的水汽慢慢聚集成形，终于化作一团软绵绵的白云，停在他肩头。 赤桑子半梦半醒，这躯体好像并不是他自己的，他微微感知着海面上的空旷。这个时候，大部分的集者都还在大海的深处，他们更偏爱静谧而温度恒定的深海。 突然，有一个声音打破了平静。 起初是细微的，像从天边传来，由远及近，声音慢慢变大，尖锐起来，直到占据到他整个的头颅。 “那是什么？”白云儿问。 “唉——”赤桑子收敛心神，在云端坐起身来，“那是我的闹铃。” “什么闹铃？”白云儿问他。 他打衣兜里掏出一个物什来看了一眼，是八千四百年一次的闹铃响了。 “来大迟海前我曾立下的愿，”赤桑子说，“要尽力渡化浮由星上的每一条生命。” “原来你们集者也有放不下的事情。”白云儿道。 “可不是么。”赤桑子自言自语道。 “听上去好麻烦，”白云儿说，“还不如再陪我玩一会儿。” “这就是我不如你们的地方。”说着，赤桑子的身形一倏然间已消失不见。 气流扰动，白云儿飘荡翻卷，一朵生成了两朵。 浮由星，位于宇宙下游的桑星群，距离大迟海三亿七千万光年，围绕着一颗蓝巨星作周期运动，每自转8400转为一个环绕周期。 三条冰川从最高的山脉发源，由东向西横跨浮由星的地表，最后汇集在浩淼的巢海，巢海再往西就是落差近千丈的大峡谷，溢出的巢海之水从这里倾泻进地核。 每八千四百天，浮由星都将到达近蓝点，那是她距离蓝巨主星最近的时刻，而今天就是一年中的会潮之日。 这是浮由星上最炎热的一天，蓝巨星在天边散发出灼热的光芒，三条冰川早已悉数融化，山川表面的植被焦枯萎顿，巢海之水不再溢出，海水的温度不断升高，海面上云蒸雾霭，水位线急速下降，越来越多的岩体裸露出来。 赤桑子乘坐量子传真机，来到浮由，他在海岸边巡逡，要找一个最佳的位置，等待会潮时刻的来临。 奇怪的是，海岸边已经有了一群身影。三只生物，矮胖瘦各一，呆坐在岸旁。谁会同他一样，在浮由星最炎热的一天来到这里？ “波波夫，是你吗？”赤桑子问道。 “你认得我？”一团胖胖的凝胶状的生物赶紧浮上前来，“我的大部分记忆都丧失了，我到底是谁？” “你来了，很好。”赤桑子说着，悬浮到空中，将袍袖一展，在指尖点亮了一团胶状物，胶状物从材质上看和波波夫的身体一模一样，却闪烁着浅蓝色的幽光，宛若一簇燃烧的火苗。 “你是谁？你怎么会用胶状物？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吗？”波波夫急切地问道。 赤桑子却正眼也没有瞧波波夫一下，目光全盯着越来越干涸的海面。 巢海里起了变化，海面上泛起了什么，细细密密的，从海水里飘散出来，由远及近，向岸边飘来。 是细细小小的虫儿。 这是蛰伏在海水中的幼虫，八千四百天前在海底产下的虫卵，经历了冰川期的冷冻，融雪期的孵化和幼虫期的浮游，今日终于要成虫了。 虫儿从海底钻出来，随波漂浮，在海面上展开蜷贴在背上的翅膀。那对薄而透明的翅膀，随风轻轻一扇，带他离了水面，一个纤弱的半透明身躯，六枚细足交织，在半空中舞动。 “这些小虫子，”波波夫问，“是什么？” “时间不多，你也来帮忙吧，”赤桑子说着，指尖的凝胶拉丝缠绕，裹出一个光华四盛的胶质球，“帮我拉开。” 也许是气温太过炎热，越来越多的浮由子从海底冒出来，飘浮在海面上。虫儿们挣开翅膀，纷纷朝岸边飞来，虫儿们密密麻麻，越聚越多，在空中形成数以万计的浮由子群。 这是雌虫，她们在等待雄性同伴的到来。 蓝巨星升到头顶，火辣的阳光直射下来，一直照进深深的峡谷内，雄虫们出现了。 在数千丈深的大峡谷里，一股黑色的风盘旋而来，那是地核中的雄性浮由子虫群。虫群时而沿着大峡谷向上攀升，时而伏在陡峭的崖壁上喘息，到达海岸线时都已经精疲力竭奄奄一息。 然而，似乎有什么神秘的气息在指引着他们，一旦飞上峡谷，蓝巨星灼热的光线投射到雄虫的身体上时，他们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魔力，瞬间都亢奋起来。 幼虫期的浮由子们，终日悬浮在水中，身体的进食口对着洋流来向，代谢物由体后的排泄孔排出，而泄殖腔由于尚未成熟，只是一个细小的黑点。他们要保持幼虫的状态，达千年之久。 而一旦进入成虫期，身体的背部长出翅膀，没有了嘴和消化系统，体内只剩下充满了遗传物质的泄殖腔。 成虫期只有一天。 无数雄性浮由子们飞到空中和雌性会合。他们张开羽翼，雄性的翅膀略宽大，透明的双翅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华。每一只雄虫都选定一只雌虫，拼命地飞舞，挥动自己炫目的翅膀，有时候是几只雄虫围着同一只雌虫在起舞。 当雌虫被舞蹈吸引时，就会降落在海面上，从她的泄殖腔内产出虫卵。雄虫们争先恐后地拥下来，将自己腹中的**洒在卵上。当体液倾尽，力气衰竭，虫儿们便纷纷跌落在海面，迎来他们生命的终点。 赤桑子在海岸边展开一张淡蓝色的大网，网上隐隐闪烁着五彩的霞光。 “到这里来，浮由子们，”赤桑子扯着嗓子大声嘶喊，“到我这里来！” 偶有虫儿被霞光吸引，飞行的路线略微偏离，然而他们终究被原始的本性驱动，纷纷往海面上坠落而去。 巢海被晒得干涸了，已经看到了海底的湿泥，蓝巨星偏离到地平线上，虫尸们簌簌如雨，纷纷覆落到泥泞里的虫卵上。 浮由星的夜，降临了。 一道闪电划破星空，刚才蒸腾到空中的云气化作雨水，又重新降临到巢海的海岸上。 赤桑子立在雨中，声带嘶哑，浑身湿透。他小心翼翼地将大网收拢起来，打里面捧出两枚小虫子，他们合拢羽翅，在赤桑子的掌中熟睡着。 “这些就是……”波波夫问。 “是我们。”赤桑子说。 “我……们？”波波夫问。 “走吧。”赤桑子说。 “去哪里？”波波夫问。 “你不是想知道自己是谁吗。”赤桑子说着，启动了量子传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