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飞翔
这是一座不眠的城市。 从六百米的高度看下去，黄浦江在这里转了个弯，世纪大道只是一条光带。 小明坐在上海中心的楼顶，这座老房子的外表包裹着当时流行的玻璃幕墙，由于能耗过大，后来又在玻璃上覆了一层智能膜，浅灰色的膜表皮泛着荧光，像蛇皮一样附着在建筑上，从地表扭向天空。 近几十年很少再建这种耸立在地面的超高层建筑了，人类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到近地空间站和火月球基地，也许正因为如此，多年来，这里还是魔都的最高天际线。 楼顶的风很大，脚底下微微有些晃动，几个老式摄像头对准了小明。他刚才从一百二十六层的阻尼区爬出，顺着幕墙的骨架攀爬到了这里。他知道，机械保安马上就要来了，原本他以为这座城市的制高点会有个旋转餐厅或者观景平台什么的，然而在最上面的二十米什么也没有，连霓虹灯与广告也没有，只有脏兮兮片状幕墙和老旧的航标灯。 小明抬起头，苍穹里漆黑一片，天上的繁星早已消失不见，这城市的繁华是在地面，即使从这座城市的最高点望去，地面的霓虹也光彩夺目，远胜过天上的银河。 小明站起身来，解开胸前的纽扣，他的身后有什么张了开来，那是一对白色的翅膀。 他伸出手去，摸了摸肩后的膀翼，白色羽毛被精心梳理过，在夜风的吹拂下烈烈颤动。他感觉不到，他没有触觉，他的手臂只是一条含有四个圆孔的块茎，圆孔里有一些粘连的藕丝。 小明觉得有些懊恼，他本打算在起飞前试一下手感，饼饼的背包里有一只仿真手，刚才真应该带来。他打开绫绡之翼的开关，启动飞行模式。 [C型口尚未匹配]，液晶屏上显示。 小明把它切换成手动模式。 [请输入用户名及密码] 小明输入自己的账号与登录码，切换手动模式成功。液晶屏显示用户信箱内有三条信息，小明好奇地点击进去查看。 有三个机械保安出现了，他们从阻尼区顺着幕墙顶端的弧坡爬上来，那是三叉戟—5智能人，三条机械臂上顶着个方形小脑袋，机械臂底部附有吸盘，擅长于在各种光滑坚硬的表面攀爬。 小明快速翻看信息，有十几条是陪护人委托订单，另一条是房租水电费用催缴单，最后一条居然是摩云唐教授发来…… 来不及多看了，三叉戟—5朝他迅速接近，都能听见他们爪子敲击在玻璃上的踏踏声了，小明朝对面的江岸望了一眼，纵身跳了下去。 风太大了，小明的翅膀张开只能在空中盘旋，仿佛有什么在下面托住了他一样，非但没有下坠，反而随着气流向上。三个机械保安在距他不远处张牙舞爪，方形小脑袋闪烁着红光。小明把肩头缩了缩，羽翼往身体内侧收拢来，双臂尽量向外伸展，然后他感到了明显的下坠。风从前臂的圆孔里灌进来，径直穿过他的身体，从脚后跟出去，空心的身体是通的。 小明朝黄浦江落去，在靠近江面的地方展开双翅扑打起来，助力引擎开动了，他又随着气流上升起来。 小明觉得自己像一只鸟儿，人类几万年来就梦想这样飞翔，现在他做到了。如果是一个人类，这时候会感觉到什么，应该会觉得满脑子晕眩，心跳加速，肾上腺素上升，这种感觉应该会无比美妙吧。 江里有两条游船，其中一条白色的大游轮，甲板上灯火通明，人们穿着礼服在甲板上走动，似乎是一个鸡尾酒宴，另一条小艇上灯光较暗，三四个人靠在船舷上聊天。 小艇上有两个人直起身，他们指了指小明，脱掉了外衣。这两人腾空而起，他们的背后也带着翅膀，双双朝天空飞来。 小明没想到会遇见别人，也正好装备着绫绡之翼。这两人飞近了，前头是一个短发男子黑衣黑翅，戴着防风镜，左翅系一根金色飘带，跟在后面的金发女子水绿色衣翅，腰缚咖色紧身运动包，足下一双咖色牛皮靴。瞧这二人装扮，配饰装备都是垲玛的衍生产品，估计是富家子弟，两人都随翅膀的扇动在空中飘摆。 黑翅男子举起手来，朝手腕指了一指，那里露出一块纯黑色的腕表，他在表面按了几下，对着小明。 小明这个莲藕身体，哪里还有腕表，伸出粗壮的两节手臂朝对方摇了摇，掠过他二人往前飞去。 黑翅男见对方不愿理睬自己，一个加速拦在跟前。小明转向右飞，却被金发女子拦住去路，朝他竖出一个中指。 小明正自在空中飞得惬意，却遭二人几次三番阻拦，还被金发女竖了中指，心中不快，把绫绡之翼拨到加速档，撞开拦路的金发女，顾自朝对岸飞去。 为防这二人纠缠，小明一路不断加速，催动全力疾驰。回头看二人并没有追赶上来，眼见得对岸已越来越近，街道与建筑轮廓显现出来。 小明展动双翼，收住势头。在这华灯初上的夜晚，他清晰地看到下方街道上的情景。人民路的路牌下，一位中年女子怀里抱着购物袋，一对年老夫妇推着婴儿车，人行道上的一对青年情侣手拉着手，一个小男孩牵着条宾莎犬。 奇怪的是，他们全都站立不动，仰着头朝着他，似乎正在凝神看他又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突然，小明觉得肩头一紧，身后的翅膀被什么勾住了。他回身，黑翅男与金发女正在空中，黑翅男手中擎着一柄弩枪，枪头连着的绳索伸出一个倒钩，正扎在自己的右翼上。 黑翅男腾空而起，锁链枪钩住小明，就把他往空中拉去。小明想要挣脱，急展双翅，却发现右翼机能已经损坏，只剩左翼可以扇动。 小明被拉上天空，黑翅男却不放松，又拖着他往下飞行，如此在豫园商城上空拖拽了几个来回，将锁链枪交到金发女手中。 金发女拿到枪后四处乱飞，忽左忽右拉得小明头晕目眩，小明翅膀被锁链死死钩住，任他如何都不能挣脱，黑翅男停在一边抱臂哂笑。 金发女这回拖住他，甩出一个弧线往地面疾飞，小明看准时机，催动左侧膀翼，一个鹞子翻身借力向黑翅男撞去，不偏不倚正中他背心。 黑翅男一声不吭往地面坠落，金发女惊呼一声，丢开手中锁链枪，直追下去，却是已来不及了。黑翅男直接摔在魔都一号天台的太阳能板上，伏在上面一动不动，血和脑浆都流淌出来。 小明失去了依凭，也往地面坠来，他先是撞到一座建筑的石构阳台上，然后重重跌落到路面上。金发女绕着黑翅男的躯体飞了两圈，又飞到小明身边探望一眼，眼见得闯了大祸，慌乱扑打双翼逃遁而去。 小明的右腿摔断了，左臂不知所踪，莲藕做的身体散架似的，完全不听使唤，绫绡之翼早已支离破碎，白色的羽毛落满一地。 人民路上的众人还是伫立在原地，朝半空中仰头朝着，没有人朝这边来看一眼，小明努力抬起头，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城隍庙购物中心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什么。 大屏幕上播放的是永生仪的宣传片。 一台永生仪伸展出机械臂，拉出一根纤维丝，快速挪移打印头，慢慢呈现出一具rou体的躯壳，一边的工具栏里显示有很多选项：轻合金、腹部附件、视力增强、皮肤仿真、网卡适配、声卡升级等等。 一辆宝马牌汽车疾驶而来，撞开人民路口的隔离墩，驶到一家箱包店橱窗前，戛然停住。从驾驶座下来一位身材微胖的男士，由于刚才撞隔离墩时车门已经变形了，这位驾驶员花了好大的劲，才能从车里出来，急跑进了一旁的箱包店。 屏幕里的仿生人已打印完毕，并列的四台永生仪打印出四个仿生人，这四人的高矮胖瘦一致容貌相同，但若仔细观察，他们在耳垂瞳色指端发际却略有微差。 没有发号施令的人，他们却行动迅捷，整齐划一，从永生仪平台上弓腰起身，跨步走下台来，在永生仪前排成一字横队。 画面静止，字幕传来，英国伦敦的维多利亚塔花园，法国巴黎的战神广场，美国纽约的中央公园，俄国莫斯科的扎里雅纪叶公园，不久之后都将建成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批永生塔，迎来永生委员会的测试。如果测试顺利，全球将陆续展开大规模建设。 马路上刚才驻足观看的人们，这才走动起来。有几个小声议论，有些低头叹息，更多的人则沉默不语。 “我们走吧。”有个声音对小明说。 饼饼来到小明身边，搀扶着他起身。小明的身体完全散架了，饼饼把小明的右臂搭在自己肩头，靠他的左腿支撑住身躯往黄浦江方向走，远远望去，倒像是饼饼撑了个大拐杖似的。 牵宾莎犬的小男孩经过宝马汽车，微胖男子从箱包店里冲出来，他把一个挎包挂在小男孩身上：“送给你。” 小男孩吓了一跳，赶紧把挎包拉下来丢在地上，远远跑开，宾莎犬朝微胖男子叫起来，只见那男子身上挂满了形形色色的各种挎包。 青年情侣走过来，微胖男子摘下两只挎包递上前去：“最好的包，白送你们。” 青年女子朝包包看了一眼，被男子一把拉走：“不要，我们不要。” 微胖男子咳嗽起来，弯下腰用手捂住嘴。 怀抱购物袋的中年女子走过来，他迎了上去，中年女人丢下购物袋，惊叫一声转身就跑，购物袋里的食品掉了一地。 “这些都是我最想买的，”微胖男子立在原地，擦拭着嘴角的唾沫和血渍，十几只挎包缚在他身上，都是全球顶级奢侈品牌，每一只都标价匪浅，“你们不想要吗？” 推婴儿车的老年夫妇走过来。 “小伙子，包是用来装东西的，有一只就够了，”老婆婆说，“我看你像得了什么病，年轻人身体要紧，去医院看下吧。” “没有用了，”微胖男子抢到跟前，一把拽住婴儿车，“我，已经得了。” “是黑血病！”老伯伯捂住嘴，急忙拉住老伴。老婆婆望了一眼婴儿车里的婴儿，被老伯推着绕道走了。 婴儿突然从熟睡中醒来，发出哇啦哇啦的哭声，这是仿生人婴儿的设定程序，一旦主人离开一定的距离，他就必须模仿人类婴儿发出哭声。 “哇——哇——” 得不到抚触，他的哭声是不会平息的。 微胖男子呆坐在婴儿旁边，挎包的背带红绿蓝黄紫，勒得他像一个没绑扎好的大rou粽。 “怎么样，飞得还过瘾吧？”饼饼问。 “是挺过瘾。”小明说。 “还有想干嘛吗？”饼饼问。 “没有了。”小明说。 “跟我们走吧。”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小明侧过头去，站在他身边的是一名拄拐杖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小姑娘，那是摩云集团的唐教授和他的机器人水神。 “去哪里？”小明问。 “出口，”唐教授说，“这个世界的出口。” “那可不行。”饼饼说道。 “为什么？”唐教授问。 “看他这副样子，”饼饼说，“总得先换个身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