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伊丽莎白的晚宴
罗蜜欧泡在浴缸里，无止境地想起了故乡。 他的身体慢慢融化，浴缸里液体的浓度也慢慢增加，最后，满缸的牛奶液里只剩下一个头颅。 “你们说，”罗蜜欧周遭的牛奶液冒出泡泡来，“因回这样劳师动众，让我们扮成这副模样，到底是要招待谁？” “嘘——小声点。”挂在浴缸上的一块毛巾卷了卷自己的身体。 “主人说过，等客人来了，我们可不许发出任何声音。”浴缸边沿的一块肥皂滑动了一下。 “怕什么，他们不是还没有来么。”罗蜜欧仰起头，“再泡下去，我连头都要融化了。” “噤声，他们已经来了。”牛奶液轻轻荡漾，浴缸在底部发出了警告，声波通过液体传播到罗蜜欧的耳中。 脚步声传来，罗蜜欧警惕地抬起头，双喙闭拢，眼睛紧紧地盯着浴室的门口。 门，吱呀呀地打开了。 因回略显驼背的条状身体出现在门口，尾骶抵地两条手臂环抱在胸前，背靠着门框朝外面招呼。 很快，门框就被占满了，因回往里一让，一个肥硕白胖的身体挤进了室内。这是一个栖霞星人，由于地心引力较大，他们的身体普遍臃肿。 “就是这里？”肥硕的身体问。 “尊敬的伊丽莎白殿下，请允许我再一次对你美丽无瑕的十二头身体献上真挚的赞美，”因回指了指房间中央的浴缸，“能在这里招待你乃是我无上的荣幸。” 伊丽莎白笨拙地转了小半圈，用她粗壮敦实的下肢挪步到浴缸边，曲体俯身朝缸内望去。浑浊的牛奶液面倒映出她头顶垂落的三排一十二个腺头，那是栖霞星人特有的排汗系统。 “试试这个，”因回一把按住从浴缸边缘滑落的肥皂，凑近伊丽莎白，企图将白色固体涂抹在她的身上，“这叫浴缸，可以用来清洗躯体。” 伊丽莎白一把拨开因回，白色皂体滑落坠入浴缸。伊丽莎白伸出手臂浸没在浴缸里，牛奶液中泛起轻微的泡沫，她摸到了底部的缸中之塞，一把将它拔了出来。拔塞子的一瞬间，牛奶液汩汩流泄，罗蜜欧瞬间感觉他的身体分崩离析，伊丽莎白把他的头颅捞起来，放在自己的面前，捏了一下他的颧骨。 伊丽莎白松开手指，罗蜜欧已经瘪成一个皮囊，空气骤然冲入脑腔，他发出了难听的橡皮鸭子一样的叫声。牛奶液已经流尽，伊丽莎白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因回赶紧把小明摊开，跟在后面擦拭伊丽莎白湿漉漉的手臂。小明被织物紧紧束缚住，困在毛巾里，罗蜜欧的液态身体渗了进来，浸湿了他的腰背。 伊丽莎白体表的水渍渐渐被擦拭干净，因回掏出一个琥珀色的瓶子，喷洒了些许瓶中的液体在她的颈部。 “太低效了，”伊丽莎白说，“是谁想出了这么弱智的方法？” “问你的毛巾吧，”因回把小明递给伊丽莎白，“这是他们那儿的习俗。” 伊丽莎白把毛巾拎到面前。 “求求你了，把我的身体拼回去，”小明还来不及说话，他身体里残存的罗蜜欧们先大声叫了起来。 “让你开口了吗？”因回训斥道。 “求求你了，他们快被冲散了。”罗蜜欧们哀求道。 “不要吵，让毛巾说话，”因回的音量提高了，“再吵就把你故乡的记忆全部抹掉。” 罗蜜欧不敢再发出声音，他挤了挤毛巾里的小明，示意他开口。 “你好，伊丽莎白阁下。”小明说道。 “毛巾，你来自哪里？”伊丽莎白问。 “来自地球。”小明说道。 “地……球？”伊丽莎白问。 “是银河星系里的一颗小行星。”小明说道。 “那是宇宙上游的一个原始星系。”因回说。 “你们就用这种办法清洗躯壳？”伊丽莎白问小明。 “伊丽莎白殿下，泡澡不仅可以清洗rou体，还可以让我们的精神得到抚慰。”小明回答道。 “你们通过清洗外壳来调节里面的宿主？”伊丽莎白感到很奇怪。 “是的，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这是行之有效的方法。”小明回答道。 “哈哈哈，”伊丽莎白咧开大嘴，头顶第一排的第一只，第三排的第三只腺头迅速膨胀起来，顶上腺释放出的浑浊液体流淌了下来，挂在她的面颊上，“愚昧的毛巾人，你不知道躯壳可以更换吗？” “伊丽莎白阁下，我是最近才知道这一点的，”小明回答道，感觉到又有什么渗透到身体里来，那是伊丽莎白拿他抹了抹顶上腺排淌出来的体液，“在地球上，人的一生只能有一个躯体，rou体一旦死亡人就死了。” “真是愚昧而落后的星系，”伊丽莎白抚着自己被牛奶液泡过的手臂，表皮的确比平时要光滑一些了，“不过，这倒有点意思。” “睿智的伊丽莎白殿下，你也觉得有点意思了吧，”因回向浴室外走去，示意伊丽莎白跟着自己，“来吧，在这个房间外面，我还准备了其他节目，相信你会感兴趣的。” 因回把小明搭在自己的肩头，趁机挽住了伊丽莎白的一只臂膀，牵引她走出了浴室的大门。门外是一个临时搭建的露台，露台上摆着一张长长的桌子，桌中间摆着一盆盛放的鲜花，两端各放一张靠背椅、一副烛台和一只白瓷盘，每只白瓷盘边有一副刀叉和一支蜷缩的吸管。 因回把伊丽莎白让到桌端的一张靠背椅上，自己走向另一端。 伊丽莎白落座，天幕中，两个大如圆盘的月亮悬挂在苍穹，皎洁的光华普照大地，确切地说，有四个月亮，另两个远在天边，正被云霞围绕，那是栖霞星球六颗同步卫星中的两颗，永远位于南极与北极。 烛台点亮了，火苗低低的，伏在蜡烛口部燃烧，矮胖的蓝色火焰在栖霞浓厚的大气里微弱地摆动。 “来，戴上这个，连接传感系统，”因回拿起一支吸管做示范，连接在自己的口部。 “这是什么？”伊丽莎白问。 “这叫肴管，相当于一个外挂的味嗅觉器官，”因回说道，“这来自宇宙上游一个蛮族的发明，原先还要配备一个累赘的容器，我把它做了改良。” “要这些淘汰的器官有什么用？”伊丽莎白问。 “你戴上试试，这可以进一步感受毛巾人的生活，”因回把小明平铺在白瓷盘子下面，“虽然落后，但很有趣。” 伊丽莎白学因回的样子插入吸管，连接上传感系统，她突然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感觉侵入了控制中枢，让她感觉不太舒服。 “伊丽莎白阁下，你现在闻到的应该是我们周围空气的气味，”因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怎么说呢，栖霞星的空气带有一点臭味。” “这气味太无聊了。”伊丽莎白说。 “慢慢来，这有个适应过程，我第一次用的时候也不习惯，”因回把吸管末端放到手臂上，“要不你可以闻闻自己身体的气味。” 伊丽莎白缩短了脖颈，把吸管凑近了自己头顶的腺头，皱起了眉头：“这里更无聊。” 因回察觉到了她的不快，赶紧招招手，阳台的阴影里走出一名侍者，托着一瓶红色液体和两只透明的杯子。 那侍者地球人的模样，穿着一件燕尾服，双手双脚露在外面，项上一颗扁圆状的脑袋。 伊丽莎白把吸管移到自己的肩颈部位，闻了闻那里的味道，说：“嗯，这里的气味不错。” “我刚刚在那里喷了香水。”因回说。 “香水？”伊丽莎白又拿起吸管闻了一下。 “就是那瓶黄褐色的液体，”因回望着伊丽莎白，露出略显得意的表情，他示意侍者上前，“来，上酒。” 侍者在伊丽莎白面前放下透明杯子，俯下身来，往里倾注红色液体。看那侍者面容，是圆润纯洁的白色，秀鼻红唇，却无眼无眉。 “来，再试试味觉，”因回示范把吸管浸没到红色液体中，“毛巾人管这叫红酒，用某种植物酿成的液体。” “真是落后的能量吸收方式。”伊丽莎白摇了摇头，学着因回的模样，在透明杯子里吸了一口。 突然，伊丽莎白握紧喉道里的吸管，十二个腺头都鼓胀抖动起来，她开始咳嗽，一声接着一声，脸涨得通红，浑浊的液体从腺头中流溢出来，淌得满头满脸都是。 伊丽莎白立起身来，一把拔掉了喉道里的吸管，四目圆睁狠狠地盯着桌对面的因回。 “也……也许，我……我把灵敏度调得太，太高了，”因回惶恐地看着满脸脓水的伊丽莎白，“伊，伊莎白阁下。” 伊丽莎白慢慢平复下来，坐到靠背椅上，重新又把吸管插回了喉道。 “给我一些红色液体。”伊丽莎白对侍者说。 侍者手上早已换成了一只托盘，她将托盘放在伊丽莎白面前。 “给我一些红色液体。”伊丽莎白提高音量对侍者重复道。 “再给伊丽莎白阁下倒些红酒。”因回对侍者命令道。 “刚才是餐前酒，现在开始上菜。”侍者说着顾自打开盖子，托盘里放着一片面包和一小坨黑褐色的固液混合态物体。 “这是什么？”伊丽莎白好奇地问。 侍者拿起桌上的刀具，把一小坨的黑褐色抹在面包片上，递进伊丽莎白吸管前端的咀嚼囊中。 “鹅肝，”因回说道，“这是把鹅肝酱涂在面包片上。” “鹅……肝？”伊丽莎白尝到了咀嚼囊传来的味觉，三只眼睛眯了起来，剩下第四只打量着面前的面包片。 “鹅是地球上的一种水生生物，外表有白色羽毛，喜欢在液态水表面游动，”因回解释道，“鹅肝是鹅的内脏器官。” “食用水生生物的内脏，”伊丽莎白不由得又吃了一口，“还是很落后的能量摄入方式。” “下面这道是主菜。”侍者又拿着托盘上来，在面前打开，盘子里摆着一段红色固体，散发出热腾腾的蒸汽直扑伊丽莎白面门。 这回伊丽莎白不客气了，举起刀叉切开盘里的红色固体，一片接着一片，红色固体被塞进咀嚼器，一直到只剩下盘里的汤汁。因回坐在桌子对面慢慢地咀嚼和品尝红色固体的味道：“伊丽莎白，怎么样？” “这又是什么？”伊丽莎白抹了抹口部和胸口。 “这是一种陆地生物躯体的一部分。”因回说，“味道不错吧。” 伊丽莎白举起吸管将汤汁吮吸了个干净。 “最奇妙的食物在最后。”因回说。 侍者移动过来，把一个圆锥状的物体放在了白瓷盘上。 “这道食物是由飞行生物的胚胎和陆地生物的乳汁组合在一起，”因回说。 “温度比刚才的食物低，”伊丽莎白品味着，“还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是的，那一种感觉称作甜，毛巾人尤其依赖这种感觉。”因回把吸管插入了圆锥状的物体，“这叫冰激凌。” “因回，你说，”伊丽莎白显然对这种味觉也挺喜欢，“毛巾人为什么要把摄取能量弄得这么复杂？” “这种进食方式称作约会，”因回说，“毛巾人在招待异性同类时，经常用这种繁杂的方式。” “让我回忆一下，”伊丽莎白从记忆库中调出整个过程，“先用液体浸泡躯体，再饮用植物的液体，水生生物的内脏，陆生生物的躯体，最后是飞行生物的胚胎和陆生生物排泄物的混合体……毛巾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因回从瓷盘底部抽出小明，使劲地用他抹去了嘴边的食物残渣，然后把小明扔在桌中间。 “毛巾人，说说吧，”因回对小明说，“你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这是地球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交流方式，能让异性之间产生更多的好感。”小明说道，“要说最终目的吗……嗯，”小明思索片刻，准备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这样说吧，是为了繁殖后代。” “繁殖？”伊丽莎白一下子没听懂，栖霞星人的词汇里没有这个词。 “就是克隆本体，”因回解释说，“使得毛巾人的种族得以延续。” “为了克隆，竟这般大费周折？”伊丽莎白还是觉得很奇怪，“直接使用复制指令不就行了。” “他们还不会，”因回说道，“他们只会通过与异性的配对交尾，诞生出新的后代，随机继承前代的基因。” “随机？本体不能完全被复制？”伊丽莎白问。 “不能，后代会继承父体和母体各一半的基因，成为新的个体。”小明说道。 伊丽莎白放下手中的刀叉：“那么本体呢？” “本体将被一直束缚在rou体躯壳中。”因回走上前来，拉开靠背椅，扶住伊丽莎白从餐桌前站起身来。 “那可太惨了，”伊丽莎白晃动她的头颅，十二个腺头也跟着摇摆起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要是rou体躯壳损坏了怎么办？” “修理，不能修理了就会死亡。”小明回答道。 “本体被躯壳困住，”伊丽莎白向露台边走去，“可怜的毛巾人。” “是呀，”因回把两条手肘搁在露台的栏杆上，“毕竟是野蛮低级的物种嘛，遇到我是它的幸运，”因回敲了敲小明，发出干咳一样的笑声，“我教会了它怎样更换躯壳。” “那可不一定，留在你的电子樊笼里，也许还不如困在rou体里死去。”伊丽莎白把臃肿的上半身都依靠在栏杆上，朝天幕中望去，除了南北极的两个月亮永远不会变动位置外，有一个移动到了头顶，有一个落往天边，而一轮新月正从另一端的地平线上升起，夜空中同时出现了五个月亮。 “亲爱的伊丽莎白，”因回挨近前来，递上一个黄褐色的瓶子，“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伊丽莎白接过来，打开瓶盖，把液体喷洒了一些在自己的头顶，因回乘机搂住伊丽莎白宽阔的肩头，帮她把吸管对准腺头。 “甚好，我喜欢，”伊丽莎白满意地点点头，“来吧，我带你去参观一下美丽的栖霞星。” “求之不得。”因回打开护栏门，搀着伊丽莎白走下露台，踏上栖霞星光滑的地表。 明月正在头顶，一瘦一胖两个身躯渐行渐远，在栖霞星半透明的地表，既没有留下脚印也没有影子。 “大家赶快集中，”浴缸从室内推门出来，把肥皂和罗蜜欧的橡皮鸭子头颅抖落在露台的地板上。 肥皂跳上桌，和刀叉餐盘扭合到一处，汇成一只螺旋体的生物：“可把我累坏了，要扮演这么多奇怪的角色。” “你还嫌累呀，”烛火熄灭，烛台摇身一变，只见一只果冻状的软体生物坐在桌边，凝胶状的裙边在桌沿拖挂下来，“我这才叫苦差事呢，不但要呈现出固液二态，还要释放出可以燃烧的气体。” “别吐槽了，”侍者褪下衣裙，往浴缸的身边靠拢，“快集中吧。” “都怪那个地球人。”螺旋体生物说，“要不是他，哪会生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大家都别抱怨了，这不是地球人的错，因回大人的手段你们又不是没见识过，”浴缸和桌沿拖挂下来的果冻体合在一起，“你帮一下小明吧。” 侍者拎起桌上的毛巾，猛地往下一甩，小明从纤维织物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谢谢，”小明说，“罗蜜欧，我身体里还渗进了一部分的你，请出来吧。” “罗蜜欧，你动作也快一点，我们要尽快跟上因回大人。”果冻体对着露台的地面说道。 浴室里的牛奶液流淌出来，正在露台的地面上慢慢汇集，罗蜜欧的身体支离破碎，干瘪的头颅歪倒在地，有一部分身体还在红酒瓶里，另一部分从毛巾人体内排析出来。毛巾人说在他的星球上，人们喜欢泡在满是液体的容器里，那个愚昧落后的星球，他诅咒那里的人都困在纤维织物里，永生永世擦拭伊丽莎白那十二个肮脏的腺头，直到宇宙毁灭。 罗蜜欧想起了……想起了云音，她一定还在妙乐之门的边哨站上，日复一日，等待着拜访者的到来。他想马上去到她的身旁，同她一道坐在驶向妙乐之门的飞船上，一起听广播里的电子语音： 欢迎来到妙乐之门，我是接待者AXC-170，你可以叫我云音……欢迎来到妙乐之门，我是接待者AXC-170，你可以叫我云音……欢迎来到……电子音在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好了。”罗蜜欧喃喃地说道，他匍匐在地面，身体渐渐稠密起来，浓缩成一坨深褐色的液体，散发出金属般的光泽，一轮明月当空，五个月亮从不同的角度把月光倾洒在露台上。 他，无止境地想起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