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武侠小说 - 摘星踏斗在线阅读 - 第九八章 扶天地气象回归正位(终)

第九八章 扶天地气象回归正位(终)

    说来也是朝廷中不乏能臣。

    阳明先生在南赣平定匪患后,三次上表朝廷想要致仕回家,他的祖母岑氏年近百岁,他的父亲身体欠佳,阳明先生自己也患有很严重的肺病,加上公务cao劳,气息虚弱,常常咳嗽不止。

    致仕的请求连内阁都应允了,唯独兵部尚书王琼,料定江西必有危局,坚决不许,言说南赣匪患有死灰复燃之势,需要阳明先生继续镇守。

    前期用以剿匪的兵卒,因为战事平定、军饷不足都被遣散了,但兵部尚书王琼说服天子,给了阳明先生提督军事的权利,且给他赐书旗牌,准许他便宜行事。

    此时正好用上,阳明先生合乎法理便可以招募一支义军讨伐宁王。

    兵卒之事,更好解决,宁王从江湖里抽兵,阳明先生也效仿之,花子拍着胸脯,保证丐帮可以拉出一万以上的人马,唐璧去联系少林武当,大概也能拉出五六千人,再让附近还愿意效忠朝廷的官员募兵,合计拉出两万人不在话下。

    在人员聚集来之前,阳明先生借兵部咨文,调江浙、湖南、福建、两广、包括南直隶各省兵马入江西勤王,声称勤王之师有二十四万,在公文中详细说明了战略计划,要他们汇集到南昌附近,只等宁王出了南昌,立刻合围剿灭。

    费霖问道:“各省勤王之师有二十四万,我们还拉出这两万人有什么用?”

    阳明先生反问:“宁王筹划了十数年,诸位觉得他能力如何?”

    唐璧道:“心思深远,是个枭雄!”

    阳明先生抚须笑道:“那这些公文恐怕一份都送不出去,全都会送到宁王的手里。”

    清正公恍然大悟,“先生是要诈他?”

    阳明先生颔首道:“朝廷没有准备,想要平定宁王的叛乱,不能等勤王之师,主要还是我们,至于这些公文只为拖慢他的脚步,将他钉在南昌,只要他有片刻怀疑,事情便可以做成了。”

    阳明先生转头又向正一盟众人询问,宁王所招收的江湖汉中有无可以拉拢的,也不用真的拉拢,只要可以拉拢并足够了。

    有调兵公文在前,众人都识破阳明先生是想用离间计,既然是“只要可以拉拢”,真与不真便不再重要,捕风捉影,只要是人尽皆知的事,通通当真的拿出来。

    “镇江蛟郭奉曾摔刀呵斥公然辱骂朝廷的宫神秀,说他是无父无母的狗,白袍银枪赵无双也一向说自家门风忠义。”

    “天门的木道人曾经替朝廷做事,协助朝廷剿匪,受过州府的表彰。”

    “火船帮的葫芦山范亦和分管漕运的官员以兄弟相称。”

    “血刀门帮主早先是从军伍中出来,据他自己说,当年也是个军中官员,至今也还保留着往来。”

    ……

    这些英雄好汉恐怕万万没想到,这些增长名望的江湖流言有一天会反噬到他们自己身上。

    正一盟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提供名单,阳明先生和清正公运笔如飞,给这些曾忠心耿耿的江湖好汉写劝慰安抚的信。

    “朝廷勤王之师,不日将抵达南昌,届时宁贼一命休矣,汝曾在某年某月某日,说过某某言论,做过某某行径,朝廷深知汝的拳拳报效之心,委身宁贼,不过是伺机擒贼首以报朝廷,义士忠勇,天地可鉴,此间功劳必定全数呈于御案之上,事后由圣天子论功行赏。”

    找了些无关的市井泼皮,将信件全都带往南昌城。

    杨虎灾俯身一拜道:“阳明先生,咱家兄弟下了黑心崖,已经一月有余,咱想先去寻他,有他旷古烁今的轻功相助,想来咱们成事也会更容易些。”

    这话出来,活跃的气氛消失不见,正一盟几人都陷入伤感。

    当初李夜墨前往阳顶峰,东风恶拍着胸脯保证,不论生死都会将李夜墨带上来,没成想仅是一月时间,东风恶自己先一步命丧黄泉。

    即黎站了出来,清冷的嗓音坚毅道:“我们当中再没有轻功高手,想要再下黑心崖,杨大哥恐怕还需要一个帮手,就让我去吧,秦前辈的诺言由我来兑现。”

    司徒盛也想去见见这位阔别三年的朋友,但是作为正一盟中武功最高的剑仙,必须做最重要的事——竭力保护阳明先生的安全。

    杨虎灾和即黎收拾妥当,背着一卷麻绳,和众人告别,去了阳顶峰,这一路上几乎没有见到什么江湖人。

    杨虎灾和即黎心里都有些沉重,之所以没有见到,想必是因为都聚集到了南昌。

    宁王造反,把整个江湖都掏空了。

    黑心崖是阳顶峰的最高处,凸起一片平台,几乎是一块光秃秃的石头,在这样草木丰茂的季节,也只能零星看到一些有绿叶的草,从石头缝里扎出头来。

    突兀的石头不少,但看起来都不是很结实的样子。

    东风恶一个人摸下黑心崖时,应该就是选了这样的石头,为了未知的结果,冒着死亡的风险。

    杨虎灾感叹一声,“江湖上都说东风恶是无耻的yin贼,咱瞧他倒是真义气!”

    即黎也道:“这个yin贼,足够让天下英雄汗颜了。”

    杨虎灾和即黎都不会轻功,但他们有两个人,不必冒东风恶这种风险。

    杨虎灾将绳子一端缠在腰际,其余的盘在手上,

    即黎将麻绳另一端缠在腰上,一手提剑,一手拿着火把,也不用火折子,剑尖在石头上一划,立刻绽出无数火星,火星扑在浸了火油的火把上,瞬间长出火苗。

    一小团火苗,在青天白日下并不明显,但随着杨虎灾将绳子一点点放开,即黎逐渐沉到山谷的深处,这一小团火苗逐渐变成了唯一的光亮。

    过了足足有一刻钟,即黎终于踏在实地上。

    抬起头,似水的蓝色天空,被截成了狭长的葫芦。

    按照李夜墨和东风恶的说法,在正中看到了一片妖异的桃林,树上结满了桃子,不分树上树下,不分这棵树那棵树,全都处在极其恰当的成熟状态。

    “黑心崖下的桃林是吸取人的阳寿的!”

    即黎打了个寒颤,特意沿着崖壁绕行,摸向葫芦腰的后面。

    一座由人头颅做砖瓦堆砌,由人头发做泥浆勾连的白骨塔映入眼帘。

    即黎比李夜墨第一次见到时还要更加震撼,在李夜墨为正一盟讲述的故事中,这四百多颗人头搭成的高塔,曾是彼时江湖上四百多位知名的豪杰,杀害他们的血蝠魔君毛阿升才是苦主,这座高塔束缚的才是凶手,即墨家的家主玄叶老人即墨无星,在其中扮演的是一个为虎作伥的角色,直到毛阿升身死才幡然醒悟,自觉不配为江湖主持正义,断了即墨家摘星玄叶手的传承。

    心中情绪错综复杂,即黎继续向前,看到了李夜墨说起的魔窟。

    “入我魔窟,得我魔殊。九霄踏术,名动今古!”

    这霸道的话是谁写的?毛阿升不知道江湖人将他唤作魔君,该是后来者,后来者中除了李夜墨还有其他人吗?

    不再仔细思索,即黎张起火把向内,却见洞窟内已经被寒冰堵住,向外散发着彻骨的寒气。

    阴桃是寒毒,是苦毒,李夜墨过得太苦,已经走不出了吗

    “李夜墨,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即黎向着魔窟内大喊,等了片刻,没有回应,拔剑出鞘道:“你的朋友知道你过得有多苦,但不管有多苦,朋友都希望你走出来,你若是没有勇气,我可就要用强了!”

    即黎掌中剑泼洒出黑色剑光,如同一条小臂粗细的黑龙,护佑着即黎,又像是黑铁箍成的灯罩,把那团火把做了灯芯。

    真个寒冰!因为寒,变得比铁还硬!

    密集的剑光划过寒冰,剑锋像是刻刀一般,每一下都在冰面上刻出几道浅浅的划痕,带下一团白色的、纷飞的冰渣,剑舞得快,四散的冰渣宛如隆冬的雪,将即黎冻得瑟瑟发抖。

    苦啊!真个苦!

    这天杀的世道!这些个愚蒙的人!

    李夜墨的苦毒由内而外成了寒毒,这些寒毒吹打在即黎身上,又变成了即黎心中的苦毒。

    一个女孩,生在一个没落的江湖家族,这个家族曾经显赫到镇压江湖二百年,忽然神功失传,成了人人可以咬一口的肥rou,曾经亮出姓氏“即墨”就能让江湖俯首,被这群食腐的豺狼逼到分家,墨家彻底退出江湖,即家还想坚持,只剩她一个女孩。

    苦啊!真个苦!

    没有家族可以依靠,却背负着不能吃不能喝的荣耀,她的母亲在她三岁时永远离开了她,她的父亲在她六岁时追随她的母亲而去。

    即墨家还有朋友……或许从前算朋友吧,火船帮的李阔海是即黎父亲的故交,恰巧他还有一个几乎与即黎一般大的女儿——嘉陵江上的明珠、小龙女李蓉蓉,李阔海收留了即黎,给李蓉蓉添了一个玩伴,老龙王对即黎不亲近也不疏远,大概就是来投奔的远房的子侄。

    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身后一无所有。

    即黎学剑,没有名师教导,从基础的剑式学,没有后续,就把基础的剑式刺向身后,学成了江湖中独此一家的身后剑,

    李阔海问即黎:“学剑是为了什么?要重振即墨家吗?”

    小即黎抬起稚嫩的小脸,“守护想守护的!”

    “想守护什么?”

    “守护蓉蓉!”

    李蓉蓉是即黎从前最好的朋友,想要用生命守护的朋友。

    苦啊!真个苦!

    你练的是身后剑,身后剑怎么让人站在你身后?

    即黎的剑一直是犹豫的剑,因为李蓉蓉站在她身后,她护在李蓉蓉身前。

    “一个好的剑客,不要想着怎么样去出剑,去听你的剑的声音,他比你更聪明,比你更矫捷,比你更知道什么是剑的道路。”

    最初学剑时,教剑的女师父是这么说的,含糊其词,像个骗子。

    小即黎擦了擦汗汲汲的小脸,困惑道:“师父,你能听到剑的声音吗?”

    女师父嘻嘻笑着,摸着她的头说道:“没有,但等你听到的那一天,你就是剑仙了,很厉害的剑仙!”

    剑若是向身后刺,后面想要守护的人不就被刺伤了吗?

    啊,对了,身后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的蓉蓉想要她的命,只因为她的命有价值,可以成为攀附宁王的阶梯。

    真是滑稽,最真最诚挚的情感是世上的无价宝,蓉蓉所做的,就像是拿翡翠玛瑙修桥补路,这行为好奢侈,小龙女好奢遮!

    即黎不知所措,连唯一擅长的剑都有些乱了,像是条被遗弃的败犬。

    身后没有人了……

    等等,李夜墨、东风恶、司徒盛……

    “这些人为什么要站在我身后?是他们在守护我,还是我想守护他们?”

    问题又回到最初,身后站着人,怎么挥出向后的剑。

    即黎的剑是犹豫的剑。

    苦啊!真个苦!

    剑锋按着本能游走,密集的冰屑几乎也将即黎冰封,面对着这样一块儿由七万年苦楚化成的坚冰,只觉得阴寒的风从冰心里吹出。

    即黎突然有了些意识:火把快要被吹灭了!

    在这个想法涌上心头的一瞬间,即黎恍惚间发现,这好像不是她的意识,而是剑的意识!

    火快要灭了,因为风太猛烈,手中提着剑,就用剑斩风……

    逻辑说得通,唯一的漏洞,是剑怎么斩风。

    即黎关于“身后站着人,该怎么向身后刺出剑”的问题,她的剑给了回答。

    “你不该让想要守护的人站在身后,他们应该站在你心里,就和这团火焰一样,外界周天寒彻,一剑划开,一剑之内,风雪也不能进前一步!”

    即黎的眼神逐渐清晰,手中的剑似乎有了灵魂,不再是一块又扁又长的铁,成了真正的剑。

    剑流转更快,面前的冰以rou眼可见的速度被雕成纷飞的雪花,迈出一步,便有一步之内的冰块消解。

    即黎黑色的衣裙上不沾半点白,左手中的火把,火焰平稳不摇曳。

    剑仙境界!

    即黎,从此要称晴虹剑仙!

    脚步不停滞,舞动的剑锋转眼在魔窟里穿凿出一条冰甬道,一道模糊的身影在冰块的中心,摆出一个怪异的姿势。

    即黎的剑没有犹豫,向着那道身影泼洒过去。

    吹毛断发的宝剑,钢铁都斩得开,从那人身上快速游走,却只是把他身上的冰碴全部挑落,像是最老练的工匠,用最细致的手法,打造一个完美的冰雕。

    收起剑,看着面前熟悉的老瘸子,紧皱的眉头仿佛有无穷的心事。

    即黎轻声呼喊:“李夜墨,你还活着吗?”没有回应。

    即黎伸手去探李夜墨的鼻息,去摸李夜墨心脏的跳动,都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略一思索,即黎又骂自己愚蠢,若是需要心跳和呼吸,冻在冰层里不早就死了?

    阴桃的神异不能以常理考虑。

    即黎将火把立在二人之间,她也坐在石榻上,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便把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和李夜墨一一讲了,包括李蓉蓉设计害死了东风恶,宁王谋反,召集了天下“英雄”,阳明先生正带着正一盟的诸位想办法阻止宁王的野心。

    这些话说完,火把的火光已经有些暗淡。

    “李夜墨,东风恶说不管你是死是活都会把你从山崖底带上去,我也和你这么说,我会把你带上去,至少不会让你埋骨在如此寂寞的地方,但我还是希望你醒过来,你还有许多朋友不是吗?杨虎灾,你的大哥,现在就在黑心崖上,还有我,还有司徒盛,还有唐堡主……江湖没什么意思,到处都是蝇营狗苟之辈,彼此吹嘘,相互捧着臭脚,但还有我们这些一起单纯相信正义的朋友,还是值得期待的,不是吗?”

    即黎转头去看李夜墨的脸,苍老丑陋的面容没有一丝变化。

    “钟晓meimei呢?你不继续去找她了吗?长夜终晓,望断东山,这是你说出的话,如今东山没有断,这句话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了,你就如此不讲信誉,抛下钟晓meimei一个人,不愿醒来了吗?”

    李夜墨眉头皱了皱,像是在做什么挣扎。

    即黎心下一喜,继续道:“钟晓meimei最喜欢英雄,你李夜墨成为英雄了吗?如果没有,现在倒是有一条明路,宁王造反了,苍生有倒悬之危,天下需要一个英雄,而你可以。李夜墨,不为了你自己,为了钟晓meimei,为了变成她心中爱你的样子,你不能舒服的待在梦乡里了,这鬼世道,需要有人来扶一把,值得你走一遭!”

    什么是英雄?钟晓问。

    李夜墨解释:扶弱助困,义薄云天,天下英雄,莫不如是!

    钟晓满意:嘻嘻……若能莫不如是,真是天下幸事!

    啧啧,天下没有这般幸事,天下英雄,猪狗不如。

    李夜墨学着熟视无睹,眼不见为净,眼见不管也为净。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啃臭泥。

    大鱼不吃大鱼,大鱼和大鱼是朋友,小鱼不吃小鱼,小鱼和小鱼是朋友,虾米不吃虾米,虾米和虾米是朋友,臭泥?臭泥活该被人吃!

    这是江湖的规则,不是我李夜墨定下的,我管不了,也管不完!

    钟晓双眸带泪:墨哥——若今日被欺辱的人是我,你也只是低着头吗?

    可是晓儿啊,这世道太难了,太难了!我只是一个人,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做?

    钟晓歪了歪头,扮了个鬼脸,笑道:锵剪子磨菜刀嘞!

    “噗——”

    火把上的火焰跳动了两下,终于还是熄灭。

    黑暗中,即黎叹息一声,准备先把李夜墨带上去,但她身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

    “李夜墨,是你吗?”

    “走吧。”

    “你真的回来了,真好!”

    “嗯,叫他们收收手吧,这事——我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