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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漫无目的的漂流(四)

    第四章三旬李想

    李想曾经做过一个很美好的梦:梦里,裹满了巧克力脆衣的瑞士卷像气球一样飘在空中,各种颜色的糖豆像星星月亮一样装点着素色的天空,这些让人忍不住想要尝一口的糖豆夜里还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草坪上,五彩缤纷的花朵是芙蓉镇桂花糕口味的,大树下的蘑菇是一朵朵可爱的棉花糖。就连大树都是甜的,摘下一片树叶,蜂蜜一般的树汁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春天是桃花口味的,夏天的槐花口味的,秋天是山楂口味的,冬天是梅花口味的。梦里,他划着香蕉船在糖浆小溪中冒险,可爱的糖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春天的风是一丝清爽的龙须糖,夏天的雨是一场没有穷尽的苹果汁,秋天的枫叶是棉沙的红糖,冬天的雪是茫茫的糖霜。

    李想小时候,常常做这样甜蜜的梦。犹记得,那时候他还没有长蛀牙。

    李想原以为走廊的背后会是一座更加辉煌的大厅,大厅的正前方是一副上帝被众人簇拥着膜拜的巨型壁画。大厅的左右两侧,明媚的午后阳光穿过古意大利罗马时期的巴洛克风格的碎花彩色玻璃窗,将两侧雕塑的剪影斜斜地投注到酒红色的波斯绒地毯上,慵懒之余,穷尽了简单奢华的含义。大厅中央,哥特式的建筑穹顶之下,一盏珠光宝气的巨型落地灯像从天而降的神明,威严神圣得叫人不敢抬头,怕被金光灼了眼睛。数以亿计的流星在灯盏上轻轻翕动着透明的翅羽,温和的光照亮着大厅的每一寸空间。

    灯光之下,一张数丈见方的檀木长桌静静地摆放在大厅的正中央,像一个高贵沉稳的贵族,静静伫立在昂贵的波斯菊地毯之上。长桌之上,铺垫着全欧洲制作最精美的羊绒织布,织布的流苏正慵懒地垂在纯金打造的流纹桌角上,像个对着镜子发呆的贵族姑娘,在等待一览她芳容的心上人。桃木心制作的镂雕云椅,垫上厚羊绒的垫子,再铺上来自东方的细密瓦蓝绸布,便把屋子的冷清又驱散了几分,让这华贵也来得不那么拒人千里。

    方桌的中央白色的蜡烛在灯盏中跳跃着,这一盏不灭的长灯之下,银色的烛台和银色的刀叉摇晃着银色的光。茶杯是陶瓷的,同样来自遥远的东方,来自一个名叫JDZ的地方,来自一个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巨大炉窑,通体洁白如玉,通透又冷清。杯壁外,是最好的匠师篆画的山水鱼鸟图,更衬得杯中之水仿佛不是寻常沸水,而是来自山间的幽泉,来自龙宫的神水。便是要在这样的氛围下吃饭,才能吃得气派、有格调、有品味。李想在梦中就是这样打算的。

    可是当李想穿过走廊时,映入眼帘的一幕却让他有些大跌眼镜:没有金碧辉煌的大厅,没有奢华高贵的餐桌,没有青瓷银筷的烛火,有的只是一张像是用坏掉的砧木简单拼接起来的小木桌,两个小凳子,还有一个来自现代社会的小台灯。这是再家常不过的装饰,简单得像一个没有人烟的样板间。李想怀疑自己看错了,所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揉了很久,直到粗糙的手指划得眼睛生疼,才又再次满怀期待地睁开。可是,等待他的依旧只有空荡荡的装饰和掩饰不住的失落。

    “怎么,不符合你的预期?”李想脸上溢出的失落一点儿不落地都进了上帝的眼睛里,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走上前去解释与安慰,而是站在李想身后,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许久才玩味地扔出一句说不清是询问,还是嘲弄的话。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有一点儿。我以为,上帝的住处怎么着也不应该比人间的帝王差才是,所以我以为迎接我的是几百米长的红毯和嵌金镶银的大厅,而餐桌起码也得是影视剧里欧洲贵族的规格。”李想怒了努嘴,坦诚说道。“不过,失落之余,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你。如果不想穷奢极欲是为了与天下百姓一般同乐,那你大可给自己换一张普通的杉树圆桌,在配一套看起来还行的木椅。就两个板凳,一个歪歪斜斜像是自己拼着玩的桌子,是不是多少有些磕掺了,哪儿的百姓家里着这个样式的。”李想疑惑地说。

    听到李想之前的话,上帝原本有些失望,可是待李想说完,他便又觉得这个孩子耿直之余有些可爱。“你说得其实不全对,不是所有人家中都有桌子的,我见过不少人吃饭的时候就端着一个饭碗坐在门槛上吃,也见过有些人直接用手抓着吃饭,他们甚至不用刀叉和筷子。你以为我说的是原始时代的故事吗?不是的,这些故事就发生在现实的世界中,只不过你还没有发现而已。不过,有可能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因为相对而言,你还比较幸福。”上帝看着李想说道,“前面这张桌子,是你出生那年,你的父亲做的。他是一个没什么天赋的木匠,虽然力气很大,可是脑子实在是笨,做出来的桌子,又丑又不结实,没用几天就坏掉了。最后,坏掉的桌子被你的母亲拆下来当柴烧了。”

    “你知道我的过去?”李想问道。要知道,他的记忆里可是完全没有桌子的印象,他更不知道父亲原来学过木匠的手艺。

    “你是我的客人,你的一些信息我自然是知道的。”

    李想更疑惑了,思忖片刻后问道:“可是为什么我对此毫无印象。”

    上帝却调皮地和李想玩起了哑谜:“你不知道,不代表它没有发生过。”

    “可是发生过,为什么我没有印象?”

    “因为那时候,你还在娘胎里,而你的父亲,因为怕被人嘲笑,所以此后再也没有和别人提过他学过木匠的事,再加上他本来就是个话少的人,所以你没听说过太正常了。想必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想当一个木匠来着。不过,你的母亲在你两岁多的时候,和你说过这件事儿,因为当时的你,也喜欢整天捣鼓木头片子。她说,她儿子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比他爹要棒的木匠。不过这些你全都忘了,你知道的,人总是记不住三岁之前的事情,因为那时候,他的大脑还没有发育成熟。”上帝侃侃而谈道。

    “可是后来我并没有成为一个木匠。十岁的时候,家里请人上门做衣柜,我跟着木匠师傅学过一段时间,我的墨线画的特别好,特别直,他们夸我是个玩木工的料。可是,好像我的天赋也就是画墨线,我既拎不动削木料的斧头,也拉不动锯子,更别提凿子和锤子了。我本来打算照着师傅给的图纸,捡点儿废料拼一个塔的,可是三分钟热度过去,我就把木料扔进火堆烧刚从地里摘的玉米去了。”李想记起了往事,感慨道。“于是,后来我再也没有碰过木工活儿。”

    “看来你还不笨,知道放弃。”上帝微笑着说道。

    “所以,话说回来,你既然知道我的一切,又为何之前还和矫情地要我答应你不说谎,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谎言能够欺骗你,因为你能读懂所有人的心,因为你一直在与他们的灵魂对视。灵魂是不会撒谎的,不是吗?”李想说道。

    “世界上不存在所谓的读心术,那不过是电影里制造噱头的蒙人把戏罢了,如果真有人会读心术,那这个世界只会变得更可怕,更加虚伪。因为人人都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内心难以启齿的秘密,便更加卖力地钻研伪装,把自己伪装成为一个对谎言失去敏感的家伙。如果是这样的话,世界就糟糕了,不是吗?”上帝一脸不屑,仿佛读心术一词亵渎了他的神圣。

    “那倒是,谎言如果太真,那真话变成了谎言,信任也就荡然无存了。”

    “我之所以知道你的过去,不过是因为我见证了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记录下这一切,是我的工作内容的一部分,而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是不会说谎的,对吧?”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发生过的事情,虽然你无法重新回忆起来,可是他却在你的内心深处藏了起来,或许有一天他会被不经意地打开,有时候,那道大门里会有一个魔法城堡,里面有巧克力味的河流和飘在天上的棉花糖云朵。有时候,里面是一只潜伏在洪水下的猛兽,在你猝不及防时,它便会将你拖进阴影中,吃干抹尽。”上帝又重新恢复了他庄严的派头。

    “所以,故事得从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开始?”

    “哦不,故事已经开始了。那只是我们今天吃饭的桌子。”

    ……

    李想有些无语,不过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和上帝拌嘴了,他现在只想好好吃顿饭,然后再泡个澡,美美地睡一觉,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睡下去,像在车上一样。

    “所以,我们今天吃什么?”李想有些困顿地问道。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人间有的,我都可以提供,这点儿能力,我还是有的。”上帝颇为自豪地说道。

    李想似乎习惯了上帝一个响指走天下的嘴脸,坐在凳子上,便用招呼服务员的口吻说道:“来一碗鸡蛋炒饭,记得加火腿肠,加葱花,加香菜,不要加味精,也不要加酱油。再来一杯可乐,加一碗拉面,半斤酱牛rou。哦,对了,来头蒜。我吃这么些,就够了,你要吃什么自己点。”说完这些,他双手捧着头,百无聊赖地看着远方怔怔出神。

    “我以为你会点一道七分熟的牛排,再来一份黑松露鹅肝,配上一份德国脆皮猪肘,再来一口佛跳墙浓汤,搭配一杯纯麦啤酒或是勃艮第红酒。”上帝有些意外。

    “就不能是,过惯了苦日子,还不适应一下子成为上帝的客人吗?”李想的回答略显敷衍。

    “你不相信我?”

    “有一点儿这个原因。因为我以为迎接我的会是欧洲皇室宫殿,还有一群美若天仙的侍女伺候,再来一堆世界各地的名厨问我喜欢什么口味的食物。吃饭的时候,大厅里要奏响舒缓的交响乐曲,顶尖的舞团为我表演最好看的舞蹈。他们的观众只有我一个人,他们只为我服务,那一刻,我是他们的上帝。在我的世界里,我的想象中的天堂理应是这样的。”李想如实说道。

    “你对我很失望?”

    “没有,我本就不应该对你抱有期待的,我凭什么对受万人敬仰的上帝抱有期待,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无是处,上帝不应该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不过,我还是感谢你还给我一个坐下休息的地方。”李想闭着眼睛,一点儿不把上帝放在眼里,依然在生气,像一个幽怨的女人。

    “你在怨我?事实上,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如果那是你想要的话。你知道的,我可以做到,一个响指的事儿而已。”

    “不是响指的问题,也不是吃什么的问题,我只是忽然想米饭和面条了。你知道的,中国人总是对这两样食物情有独钟,至于西餐,调剂生活可以,天天这么吃,身体受不了,血脂容易升高。而一碗米饭,一碗面条,看上去简单可些,可是能吃得很安心。”李想解释道。

    上帝舒了一口气,轻弹一个响指为李想送上了一杯可乐,然后木桌旁便出现了一口在炉灶上翻滚的沸水锅,一个牛头人身的师傅模样的人在灶台边忙活着,只见他双手轻蘸水盆,便空中撮线一般拎出一条拇指粗细的水柱,水柱一滴不落地注入面粉之中,如鱼入河流,竟自行周游起来。约莫一分钟之后,面团逐渐浸润,师傅便用神似太极的拨揉推拉掌法把面粉和成面团,再以巧手抻成乔麦楞子一般粗细,入滚汤过水五分钟,捞出浸入冰水中,最后浇上最沸的牛rou汤,撒上蒜叶和香菜,码上五七千厚切的牛rou。这一碗牛rou面就算是妥帖了,如果真要说还缺少什么的话,那便是独缺一头北方的大蒜和四川的萝卜泡菜。李想已经完全沉浸在厨房的热气中,诱人的香味早已让他的肚子咕嘟咕嘟叫起来了。

    “其实,你们中国人的饮食结构才是有问题的。你们重油盐,喜煎炸,好反复烹饪调煮,荤腥极重,长此以往,不觉之间,容易患高血压的。”上帝一边等着食物上桌,一边说道。

    “哦,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营养学家。”李想调侃一般地说道,语气中没有惊喜之色,更像一句冰冷的嘲讽。

    上帝没有恼怒,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李想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知道,李想是个自命不凡的人,对所有事情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无所谓,也是清醒又痛苦的无所谓。上帝知道这种感觉,因为曾经来到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这种看清了生活本质,却又无法摆脱生活困境的人。哦,不对,他们无法摆脱的,不是生活,而是他们自己。

    “我是上帝,没有什么是我不会的。而且,我只是单纯就事论事,没有打扰你吃饭雅兴的想法,请你不要误会。”上帝的谦恭总是让人觉得他更像一个服务员,而不是一个造物主。

    “我知道,我只是想逗逗你。这里的人太少了,气氛也太沉闷了,一点儿都不好玩儿。”李想说道。

    上帝冲牛头人身的厨师招了招手,他便把刚出锅的面端上了餐桌。然后他向李想介绍道:“这位是我的面点师傅——阿荣,除了做面,他还是做糕点的好手,中式西式各种式都不在话下。重要的是,每一种都很好吃。我都没办法想象,如果没有阿荣,没有阿荣的糕点,我寂寥的生命会少了多少快乐。你说是吧,阿荣?”

    身旁的阿荣应该是领会了上帝的话,郑重地点了点头,不过并未说话,所以李想也只能揣测他要么是个小八一样害羞,要么是一个只会勤恳工作不擅长与人交际的老大哥。

    “你好,谢谢你的款待,面条闻起来很香。”李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出手打招呼道。

    阿荣愣了一下,双手局促地在身上找着什么,想要伸出手,可是却又像护雏的母鸡一样紧紧把双手缩在身前。“没事儿的,他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上帝对阿荣说道。

    似乎是得到了应允,又似乎是打消了顾虑,阿荣像受惊的蜗牛一样伸出了他有些粗厚,可是却叫人莫名觉得安心的手。李想握住了他的手,像是覆上了一块纱布,可是纱布中却传来一股磅礴的温暖。李想上一次感受到这种感觉,还是在医院里牵着父亲的手的时候。“谢谢。”李想又轻轻说了声。阿荣这一次大方地用一个微笑回应了李想的感谢,笨拙的模样竟有些憨态可掬。

    “对不起。”李想转头对上帝说道。“我这个人自在惯了,在谁面前都没个正形,所以总给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你知道的,我不是有意想触你霉头的。阿上,真对不起。”原本李想应该站起来鞠个躬的,这样才显得足够郑重,可是他知道,上帝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所以便在热汤面还没有下肚前,借着氤氲的热气将一些事情说清。这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话题,可是真的说出来却又没那么容易。

    上帝哈哈笑了起来,像是看到滑稽的马戏,或许是笑得太过放肆,身旁的阿荣也跟着大笑起来,哪怕他并不知道上帝为什么笑。

    “其实,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上帝,我一直都不是,所以你完全不必为你的话道歉,虽然你的语气确实有些粗鲁。”上帝一边解释,一边挥手让阿荣退下。

    “我其实很没有用的,甚至说一点儿用也没有也不为过。我在医院见证过太多生死离别了,太多人深受病痛折磨,痛不欲生,他们的身体像枯槁的野草一样瘦弱晦暗,没有一点儿生机。医学已经给那些人宣判了死刑,之所以没有直接告诉那些人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不过是医生人道的善良坚持罢了,事实上,当所有人走到那一步,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上帝喝了一口咖啡,“可是人类是个固执的家伙,有时候甚至有些愚蠢。他们明明最清楚那些仪器检测的数据的意义,可是还自我欺骗地以为可以绝处逢生,于是他们在心底一遍一遍地祷告,中国人到祖先的坟前烧纸,日本人到神社上香,基督徒去教堂礼拜……世界各地的人以他们的方式呼唤着他们的神邸,他们以为我听得到,我看得见,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痛苦,同时可以大发善心地拯救他们。”

    上帝似乎想到了悲伤的事情,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皱着眉头,像是一块扭曲的橡皮泥。“是啊,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切,而且全世界的苦难都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一直怀疑我的脑子里装着一台计算机,比天河一号的计算速度还要快,能够感受所有人心底的绝望,和他们孤苦无依的希望。是的,我看到了,我也听到了他们虔诚的祷告,可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就死在我面前,可是即便是死去了,他们的眼睛里也满是希望,他们依然希望我可以解救他们。可是,他们的确是死了,心跳停止,大脑不再思考,没有呼吸和脉搏,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具尸体,慢慢冷却,慢慢腐败。”

    “他们的家人扑倒在离去的亲人身上,一边呼喊着他们的名字,一边咒骂着万恶的疾病。他们明明知道,再怎样咒骂,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万恶的疾病依旧万恶,他们的痛苦仍然让人痛彻心扉,可是他们依旧要咒骂,依旧要哭泣。但是下一次,他们还是会将健康的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寄托在医学上,寄托在上帝身上,直到他们死去。”

    “至于更多的,从出生,到上学,到青春,到中年,到老年,最后到死亡,任何地方,神邸永远是人们希望的寄托,一代人是这样,下一代人也是这样,永远会是这样。在他们的信仰的滋养下,我变得愈发茁壮,在我的世界里愈发地无所不能,我一个响指就可以毁灭一颗星球,也可以创造一个瑰丽无比的世界,可以尝尽天下美食,可以览尽天下风景。”

    “可是,即使是这样,因为人们的希望而诞生的我,却越发感觉到一种无力的悲哀。这就像是一个梦想在英超踢球的前锋有一天坐在轮椅上,像是一个志在四方的自由少年有一天被关在了笼子里,像是一个想横幅太平洋的泳者皮肤对水过敏。当人们侥幸从死神的手中脱逃时,他以为是我在暗中保佑他们,而其实是医学的进步救了他们,是他的身体挺过了最艰难的战役,是他们的意志战胜了已经宣判的死刑。但他们仍然将一切归结于我的功劳,明明我什么也没做,却得到了人们的赞美和崇拜,得到了他们虔诚的信奉,我自觉得诚惶诚恐。于是,不安和绝望折磨着我,让我始终没有办法面对他们,也没有办法面对自己。”

    “我为此颓废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可能有一百年,也可能有一千年,我不知道。时间对我没有意义,连计数的意义都没有。所以,我也记不起我颓唐了多久。”

    上帝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伤感,神情间更多了一分落寞,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碗没有加汤的面条,黏糊糊的心绪错综复杂地搅扰成一团。

    “我……”李想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却打了结巴,他一直都不擅长劝慰,一直都是。尤其是他知道安慰没有任何用处的时候,不过他还是将自己没有喝的可乐推了过去。“喝口可乐吧,听别人说,难过的时候,就吃点儿甜的,心情会好一点儿,咖啡始终是太苦了。”

    上帝抬起了头,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反倒精神焕发起来,变脸之快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技艺熟稔的演员,对于大喜大悲的转换可以信手拈来。上帝有用他沉稳的声音说道:“不过,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悲伤并没有用,一点儿用也没有。它唯一的用处就是让我意志消沉,让我惶惶不可终日,让我一次一次对这无奈的现实感到绝望。这样的情绪如洪流一般侵袭着我,冲刷着我,摧毁着我。如果我像人一样可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许我早就那样做了。不过,正如我无法改变俗世的一切,我也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可以变出世界上最毒的毒药,也可以变出最牢固的绳索,可是我却没有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我你原本就不属于生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于是,我躺在地上,看了三万多天的日落。人一悲伤就喜欢看日落,《小王子》是这么说的。当然,也有人悲伤的时候喜欢胡吃海塞,可是我觉得那是对于食物的亵渎;有的人悲伤的时候,喜欢大哭大闹,可是我觉得真正彻底的悲伤是哭不出来的,绝望更是这样;也有人悲伤的时候,喜欢伤害自己,我觉得那是一种愚蠢的行为,虽然我理解他们切肤的痛苦。”

    “我听别人说,悲伤的时候,要四十五度仰望天空,这样眼泪才不会流下来,很久之前我试过一次。”李想插了一句,随后继续低头吃起面来。约莫是为了衬托悲凉的气氛,李想嗦面的声音竟出奇地安静,像是一个端庄的大家闺秀。

    “你试过?然后呢?没用对吧!”上帝苦笑了一声,李想低着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真正的悲伤是哭不出来的,这没有错。而当眼泪决堤时,就算躺着,眼眶也盛不下崩溃的热泪。

    “你试过?”

    “我试过所有道听途说而来的方法,结果毫无用处,于是我更绝望了。”上帝回忆地说道。

    “可是现在的你,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绝望了。起码,还能和别人开玩笑。”

    “是啊,在你看来,这一番苦水倒得是不是有点儿无病呻吟了,也不知何时,我竟不觉间学会了林黛玉的矫情,说话也喜欢把自己装点地多么楚楚可怜了。”上帝又喝了一口可乐,似是含在口中细细感受气泡在口腔碰撞炸裂,一同缓缓升起又破裂的,还有浮在心头的陈年往事。“不过,那段时光终究是过去了。我想起了一句古诗,很符合我的心境:‘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李想微微蹙起眉头,很是不解,因为他实在想不起,这一句诗什么时候有了悟透人生的意境,想必当年意气风发的杜甫也是没有料到自己直抒胸臆的豪情壮志,竟成了一个无所不知的上帝的宽慰话语。

    “或许你会觉得奇怪。”上帝慢慢解释道:“我看了很久的日落和黄昏,就那样任时间过了不知道多少天,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天边的星斗似乎比以往多了几颗,于是我便数起了星星,数着数着,我发现我根本数不完漫天的星辰,一天一天过去后,我忽然忘记了我最初坐在那里发呆的原因。想了很久,我才记起来,我只是坐在这里思考着我的意义。我依旧没有答案,即便是现在,我也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害怕,找到的答案的那一刻,我便不知道如何继续生活下去了。但是,我发现我还要为来到这里的人们指点迷津,还要陪伴他们度过一段有趣的时光,还可以聆听他们的故事与梦想,一个接着一个。虽然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可是也并不排斥,因为起码,我可以借此打发无聊的时光。于是,我就这样到了现在。不过,即便是现在,我依旧没有摆脱当初的困境,我依旧在思索着我存在的意义,虽然结果常常让人感到绝望,可是我在这个过程中,结识了很多朋友,他们来自世界的各地角落,来自人类历史的各个时代,有些截然不同的性格,有着有趣的灵魂。我们交换心灵,畅谈世界,然后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他们有人在离开我之后,成为了改变时代的伟人;有人成了名垂千古的文人;有人成了行业翘楚,被无数后来的人顶礼膜拜,视为偶像;有人则回到家,找到了怒气未消的妻子,诚恳的道歉和反省,最后挽回了他们的爱情;有人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虽然没有帮助他取得成功,可是却让他收获了前所未有的体验,从此他的人生也慢慢变得充满冒险……”

    “于是,我才会用那一句并不完全相衬的诗句表达我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生阅历的增长,千帆过尽,看透了沧海沉浮,看透了人世情爱,只觉得,好像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曾经固执地追求的答案,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曾经自以为天大的事情,也不过尔尔。在时间的洪流中,一切过眼云烟都消散殆尽,只留下一些似有若无的感触,教我要好好地珍惜当前的每天。这个道理,我悟了很久,很久才明白,很久才懂得,不过我却觉得,这很值得。”上帝端起可乐,一饮而尽。

    “不过,很多人会觉得你在给他们灌输一些无用的鸡汤,因为你的寥寥数语,你自以为是的箴言,你苦心洞察的真理,并不能改变他们窘迫的生活,也没有办法让他们一地鸡毛的人生一下子变得顺风顺水。很多人都是‘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旁观者再清醒,也无法阻止当局者的沉沦。”李想附和道。

    “所以,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一句话吗?不是因为信仰上帝,所以他才跪下,而是跪下的那一刻,他才开始信仰上帝。”上帝挥手,将李想带到了一座古刹。

    山间飘扬着清晨的鸣钟声,大殿里僧人敲打着木鱼,齐颂的经文声伴着早起的晨烟,叫人觉得好生安宁。佛龛前已经有山上的香客在跪拜祈福,这样的香火要持续到夜半时分。这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古刹,这里只是寄托愿望,却不保证实现,可饶是如此,纷至沓来的香客仍是络绎不绝。

    “师傅,你为何上的山?”李想问路边一个扫地的僧人。

    “因为没有找到下山的路。”

    李想明了,这是同他一样的困惑者。

    上帝又带李想来到主持面前,李想开口问道:“老师傅,您为何上的山?”

    主持笑而不语,轻诵经文,宝相庄严,又在李想手中写下“心安”二字。

    李想忽然想起了那一首著名的禅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不免胸臆开阔,朝着大殿内的佛像微微躬身,是为感谢。他之所以没有跪下,是因为他还有疑惑。

    他转身走出大殿,乘着孤舟来到一处静谧的湖上,顿悟似的说道:“阿上,我好像明白了。没有人是万能的,人也不应该是万能的,你也不是万能的。人总归是有一些事情做不到的,正因为做不到,正因为无法得知这个世界的全部,所以人们会把那一部分归结为宗教,归结为信仰,归结为神圣,归结于命运。那是一个终极完美的世界,脱胎于拙劣不堪又处处残破的现实,像一个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抓不住,也到达不了,不过那个梦就像是夸父追逐的太阳,明明知道追不到,可是还是要追逐,因为停下来生命也就停止了,只有一直走下去,才有可能离那个世界近一点儿。”

    上帝对此十分有感触,接过话说道:“李想啊,你知道,你的父母当初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普通,像小明、小华一样普通,不过从含义上来说,我的父母是希望我成为一个充满理想的人的,起码在我没有成为今天这副失败模样之前,他们一直对我寄予厚望。”李想说道。

    “这下子,你明白了吧。‘信仰不是神,他从来不拯救谁,而是你选择什么样的信仰拯救自己,能拯救你的从来都只有自己。’而且,信仰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你实在没有选择的时候,你还可以选择相信。”上帝随手一挥,小船便在风的吹拂下,缓缓驶向湖心。李想抬头,一片落叶打着旋儿地落到他的脚下。

    “我们要去哪儿?”李想问道。

    “去钓鱼。”

    “这湖里有鱼吗?”

    “你觉得这湖里有鱼吗?”

    “我觉得重要吗?这句话,本就是唯心的。”

    “是啊,我们觉不觉得,该有鱼就会有鱼,没有鱼就是没有鱼,那我们什么也干不了了呀!”上帝摊手说道。

    “不,只有当我觉得湖里有鱼的时候,我才会想要去钓鱼,而湖里有没有鱼,钓了不就知道了吗?”李想大笑着说道。

    “是啊,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嘛?没有鱼,换一个地方钓鱼就好,而且,谁知道是不是你钓鱼技术太烂才没能钓到鱼的。”上帝激将地说道。

    “比一比?”

    “好啊。”上帝跃跃欲试地说道。

    “对了,钓湖鱼是不是要打个窝?”李想问道。

    上帝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李想依然自顾自地问着:“你说钓小鲤鱼,要用几目的鱼线?”

    上帝才明白自己被眼前这个人骗了,不过他却没有恼怒,轻笑地问道:“你不会钓鱼?”

    李想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大方地承认道:“确实不会,不过没吃过猪rou还没见过猪跑吗?多看几次,大概能模仿个样子,慢慢也就会了。而且,你不是无所不能吗?钓鱼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上帝知道李想是在套他的话,淡然地说道:“你想学吗?我教你。多试几次就会了。”

    “好啊,不过我比较笨,估计你得多教几次。”

    “好,咱就多试几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