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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四)

    阿华依旧没有收到苗苗的回信,这让他的心情颇不宁静。如果开学的时候,阿华再没有苗苗的消息,他会先休一段时间的假期,循着苗苗留地地址,去找她一趟。如果她真的被父母束缚,他愿意站到太阳下,站到她父母的面前,去勇敢坚定地牵起她的手,告诉他们,他可以给苗苗一个坚定的承诺。虽然为此他可能要重新回到城市工作,但是为了苗苗,他愿意这样做,就像当年罗密欧奋不顾身地带着朱丽叶离家出走一般。

    春风越发吹得人睁不开眼了,抽梢的柳树上又新住下了一户喜鹊,再过不久,世界即将重新复苏了,重新沐浴在昂扬的生机中。在春风最后的料峭里,阿华收到了一封来自他朝思暮想的人寄来的信,在未打开信封前,阿华兴奋得几乎哭出来。

    信是校长转交给他的,说是到的时候,阿华还在家,校长便代收了,说是要等开学再转交给你,与那封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把吉他,以及一个贝壳穿成的手串,校长也一起转交给了阿华。

    阿华心中充满了疑惑,他在校长脸上见到了从未见过的阴翳,可是校长明显想让他自己去寻找答案。阿华其实已经有预感了,苗苗定是被父母锁在了家中,但他知道她并未妥协,她在等待他前去营救她。他们还没有一起去海边看游鱼追逐梦幻般的光点呢。

    打开信封,一张泛光的信笺纸上陈列着几行一看就不是苗苗笔迹的文字,约莫是她父母的威胁一类的,阿华像是受了挑衅,如临大敌一般看了起来:

    “亲爱的成华老师:

    你好,我是苗苗老师的父亲。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随行寄出的吉他和手串你也已经收到了。冒昧致信,还望见谅。但着实是因为有一件事必须告知到你,但请你一定要做好心里准备。”看到这里的时候,阿华的心咯噔了一声,像被人朝心口开了一枪。

    “苗苗再也无法回安南乡支教了。春节之前,她为了救一个横穿马路的孩子,不幸被飞驰而过的汽车夺去了生命。我和苗苗的母亲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即便如此,每次想到苗苗,我们仍会感觉彻骨的悲痛。所以,请原谅我许久之后才向你书这一封信。”阿华像是被人从后脑敲了一棍子,几乎晕厥过去,眼前一片漆黑。

    “我的女儿曾像我提起过你,所以我知道你们的恋情,正因如此,我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你这个噩耗,我实在不想让另一个善良的孩子遭遇这样的不幸。世间的不幸已经够多了,我原以为我可以守着她们母女二人,一辈子平安无虞,可最后还是没能做到。我真是个失败的人。”

    “苗苗说,你是个善良的人,真诚纯粹,待人和善,是个很好的老师,也是个很体贴的恋人,将来会是一个值得让人依赖的丈夫,一个让孩子感到骄傲和幸运的父亲,应该会比我强很多。这姑娘真傻啊,刚认识没几个月的人,都还没有见过父母,就迫不及待地给你们想好了未来,甚至都没给我们反对的空间。我当时吓了一跳,我以为你给她中了蛊。可是,她说话的语气是那么认真,认真地让我想起她第一次求着她mama让她去学吉他时候的眼神。”阿华的眼泪,早已抑制不住地滴落到了颤抖着的信纸上。这个傻姑娘,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天天想着未来。阿华还没有和她讲自己小时候干过的蠢事儿呢,还没有说他曾经以为嫉妒就中伤过一个朋友,至今依然后悔着……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她呢。可是,这个傻姑娘,连一个春天都不愿意等待。

    “我知道你很伤心,但苗苗在生前和我说过,她想和你一起去看海边万尾游鱼朝圣一般追寻光点。我虽然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但终究能够体会年轻人对于梦与幻的想象,所以请你一定坚强下去,苗苗一定不想看到你颓废沮丧的模样。因为你曾经说,她像一朵向日葵,可是她还没有告诉过你,你也曾是她的太阳。最后,我很抱歉,如果成长的代价是失去一个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希望你我永远不要遭遇。我已经很老的,我有时候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活得太久,以至于上天要夺走我最珍贵的女儿。苗苗的母亲仍未完全恢复过来,我们都很悲痛,但是年轻人,我希望你要坚强,要带着苗苗的愿望,勇敢地生活下去。”行文的最后,阿华仿佛看到了一个日渐佝偻的老人,在颤抖着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儿的恋人写一封信,一封告知他女儿噩耗的信,一封一个心碎的人劝另一个人不要心碎的信,一封微薄的人情也能融化冰雪的信。

    阿华像是赤脚走过火红的囚徒,终于可以倒下了。他像失重了一般倒在床上,任脸埋在被子里,眼泪决堤似的奔涌而出,淹没了他的视野,或许很快就会涌入他的口鼻,将他溺死在床上。他痛苦地呻吟着,像是失了偶的野鹤,围在死去的伴侣身边,痛苦地哀鸣。他的心中噎了一根尖刺,一寸一寸地往心口扎,越扎越痛,让人无法呼吸。他紧咬着自己的上唇,流了血也没有注意到,仿佛疼痛只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因为他快要忍受不住心脏每跳动一次,整个人就像要梗死一般蜷成一团抽搐着。

    他多希望这是一个毫无诚意的谎言,一个欺骗穷小子早日打消对白天鹅的觊觎的谎言,一个让爱情之花还没有盛开便凋零的谎言。这样他或许可以在时间的侵蚀下,慢慢忘记那个空气中扬起尘埃的车站,忘记那一路的争吵,忘记那一场雨,忘记看到万尾游鱼的秋夜,忘记大雪纷飞的拥抱,忘记一切有关于苗苗的一切。人最善于遗忘了,连历史都可以遗忘,何况是一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啊。阿华可以给自己编一个谎话,说服自己只是做了一个美梦,梦醒了泡沫就破了,然后自己躲到暗处舔舐伤口,而伤口都会愈合的。可是,今日发生的一切,一切的串联,一切的事实,都在告诉他,他的向日葵消逝了,死在了春天即将来临的冬夜,死在了那一场漫天的大雪里。

    他的胃痉挛得难受,与心脏一起一上一下地牵扯着他的身体,他几乎快要痛死过去。眼泪依旧无声地流着,嘶吼已经没有用了,他连发泄都做不到,围绕着他的是深沉的绝望,无声而沉痛,仿佛全世界一齐压在了他身上,每一次喘息,都是末日的崩塌。不知哭了多久,他虚脱了过去,像一只被吸血鬼抽干精血的死尸,等待风雨无情的侵蚀。时间成了一道压在他身上的枷锁,若有若无,似有也若无,将他落在了无法自拔的疼痛中。偏偏这样的疼痛,连与人分担都是痛苦的。

    待他清醒过来时,房间已经被黑暗笼罩了,他像一只无助的小鼠,缩在墙角,警醒地打量着一切。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喉咙像喷火枪掠过,简直能吐出烟来,他觉得自己如果现在说话,定然像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一般嘶哑。他的嘴唇干得像是两张稀薄的薄纸,沾染了口水,便在猛地发力下渗出血来。他或许感冒了,他此刻正发着烧,全身打起了摆子。他或许会死,只要窗户一直开着,初春的冷风在一个夜里就能让他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会呈现异乎寻常的肤色,或许是青色,或许是紫色,或许是鱼鳞一般的颜色。

    可是死亡对他来说,已经不可怕了。从知晓苗苗离世地那一刻,他便已经浮现出了几十种结束自己生命的办法。事实上,他现在就可以从窗口跳下去,只要用一根棍子撬掉几根焊接得不严实的栏杆就行了。阿华上学的时候,没少干过这样的事儿。可是,他胆怯了,畏惧了,退却了?不!苗苗这个傻姑娘,居然还想着那万尾游鱼,还想着可以在海边看到它们朝圣,还想着追逐那微渺的光点。“真傻啊”,说着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流进了阿华的嘴里,他抽搐着笑道:“你说海水会不会是这个味道啊?你还没有带我看过真正的海呢?你这个骗子,我给你画的大饼都还没有一一兑现呢?你怎么就忍心留下我一个人,留下深爱你的父母,一个人离去了。”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脸上有鲜血划过的痕迹,那是悲伤蔓延到了血液里,又往外拥挤的痕迹。

    那夜的风鬼一样嚎着,阿华背倚着冰冷的墙,同着糟糕的天气一般熬过了第一个夜。此后的几个夜晚,他几乎都是这样过来的,校长担心他的身体,来劝过了很多次,可是没有用,每次食堂阿姨送来的饭菜,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他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了,他的嘴唇像三月稻田般龟裂,似乎下一刻就会碎掉。他现在更像一只鬼了,一只失魂落魄、绝望堕落的鬼,一只形同骷髅的鬼,仿佛只要一场小感冒,就能收割他羸弱的生命。他不再哭了,眼泪早已流干了,他身上似乎已经没有液体可以再流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走出宿舍门了,也幸亏是住在学校,不然他生怕母亲会掀了他的被子,揪着他的耳朵,执一根竹条鞭笞他尽快走出来。母亲虽然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做过了,可是她一定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儿子连活下去似乎都不愿意了。所以,她是一定会做那样的事的。

    他像从沙漠里蹒跚归来的流浪汉,身上除了没有被辣目的烈阳晒成猪肝般的褐色,已经看不出往日精神矍铄得模样。初春了,熬过风雪的麦子长长地塌拉着沉甸甸的麦穗,躲在明晃晃的镰刀收割不到的地方,却再也没有深秋的神气,病恹恹的,遭了时光的荼毒。此刻,阿华就是麦子,生命一去不回的麦子。

    他向校长告了一个月的假,只身踏上了前往苗苗家长的火车。送他去火车站的师傅一路侃侃而谈今年的庄稼与明年的打算,藉以打发无聊的光阴,可是阿华像事不关己的木头,没有一点回应,客车里回荡着喋喋不休的唠叨,可是越发显得车厢内的空荡。这一刻,世界仿佛和阿华的心一样空荡,一阵冷风吹来,司机关起车窗,车窗上映着一张陌生的,像是灵魂离开身体的年轻人模样。

    司机刘师傅想起了一件事:春节前,他曾送过一对情侣去火车站,那好像是两个乡里小学的老师,女子生得不艳丽,但很耐看,像极山里的草木,神情坚韧;男子脖子似乎有点儿问题,往前长伸着,表情很难琢磨,唯有看向身旁的姑娘时,目光之中才会难得流露出明媚。他的气质很阴郁,像九月清晨的寒霜,只有遇到那个女孩子才会变得温柔,重新回归水珠的清澈模样。而后视镜里的这个男孩,长得和那天的男孩很像,可是又不很像。后视镜里的人,应当有三四十岁了,胡子拉碴的,头发应当也是好些天没洗了。整个人像烂掉的芒果一样软塌塌地缩在座椅上,眼神阴鹜而又落寞,仿佛世界都无他没有瓜葛。他的生命像是燃到了尽头,枯槁而又灰暗。司机好像感觉车内的温度一下子降下来了,车窗里凝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不由得让人把脖子缩回衣服里。

    两天两夜里,阿华没有睡着,他仿佛已经永久地失去了睡眠,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梦到苗苗,梦到她变成了一只黄叶一般的蝴蝶,翩然地飘落到地上,慢慢变成尘土,再也抓不起来。又或是梦到她变成了一尾青色的小鱼,穿过汹涌的浪涛,去寻找深海中的万鱼朝圣。可是只要见到她的脸,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独留下阿华立在原地,绝望无助地呼喊,最后哭泣。所以,他开始畏惧睡眠,畏惧黑夜。

    他身上还背着苗苗父母寄给他那一把吉他,只有背着它,阿华才感觉自己还没有与这个世界彻底失去联系。他仿佛能见到,苗苗盘腿坐在地上,将吉他抱在怀里,轻轻弹奏舒缓的乐曲,然后用她清澈浑厚又温柔的声线为他唱歌,他在一旁陶醉地听着,时而轻轻唱和,时而什么也不做,只呆呆地看着苗苗,像看《蒙娜丽莎》一样。

    吉他上似乎已经没有苗苗的味道了,苗苗仅存的温度也在地底的世界慢慢冷却,可是只有把它抱在怀里,阿华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他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早知道,就早点儿缠着你教我弹吉他了。我真傻,一点儿不知道珍惜。他望向风景徐徐往身后走去的窗外,记忆也随着铁轨慢慢成为落在身后的影子,追不上,也抹不去,只剩喃喃的叹息烙印在日渐昏黄的天地中,徐徐远矣。

    循着地址,阿华找到了苗苗的家,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正好碰到了买菜回来的苗苗的母亲。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这个神色憔悴的妇人的眼睛与气质几乎与苗苗如出一辙,眸子黑而皎洁,像一只雪兔,又像一只漫游的海鱼,倦怠中蕴含着活力。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妇人身材臃肿,已经不复当年的万种风情,病态的苍白之下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她显然还没有从失去女儿的打击中走出来。或许她永远也走不出来了,现在这个时刻支撑她活下去的已经不是始终保持充沛精力的身体与高远的理想和浪漫了,或许在自己的爱人离开世界后,她也会追随着他的脚步到黄泉。对于已经衰老的她而言,自己的生命早已经不是为自己而活了。失去了挚爱的那一刻,这个色彩斑驳的世界就瞬时间暗淡了,暗淡得没有让人点灯的意义了。

    “您好,我姓成。”阿华想要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说不出来,他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直截说明了来意。

    女人茫然地抬起头,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儿,她想要看看女儿同她提过的男人长什么模样。阿华庆幸她没有像看到怪物一般躲得远远的,而是像隔着照片已经见了无数次一样,亲切地说道:“小华老师吗?苗苗说起过你,很好的孩子呢,我女儿看人果然很准。”说到苗苗,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仿佛被回忆拖回了深渊,“进屋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不过外边有点儿冷,我年纪大了,禁不住风吹。而且,看你来得匆忙,洗个澡留下来吃个饭吧,之前还想着有时间我和苗苗她爸一起去一趟你的家乡呢!”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蔼一些,可是神情之中的落寞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她的皱纹更深了,像是被冷风拂过的秋波,皱纹很新,新得像昨夜才爬上眉头似的,占据了她的整个身躯。

    阿华伸手从妇人手里接过了口袋,另一只手搀扶着她。接过购物袋时,阿华感觉苗苗的母亲像是走了许多公里的路,提了一袋空气回到家,以此打发快要枯萎地死去了的时间。可就是一只海鱼,几个扇贝,在交到他手上时,老妇人还留恋了一下,似乎不想让人看穿她的把戏。握着她的手,像拽着一截树枝。

    阿华本想帮着处理一下食材,可被苗苗的母亲推进了浴室,“好好洗洗吧,别像一只流浪的小猫,苗苗说过,她不喜欢那样邋遢的人。哪怕在喜欢的人眼里,对方再邋遢她依然喜欢,可是你也不想让自己臭烘烘地出现在她家里吧。快去洗洗吧,你比我疲惫得多,只是我老了,你还年轻而已。我还不至于连几只小鱼都处理不了。去吧!”阿华虽然没有照过镜子,可也知晓自己现在不太适合见人,便没有推脱,走进了浴室。

    他在里面待了很久,想象着自己即将去赴心爱的女孩的约。“她爸爸的剃须刀就在梳妆台上,清洗过了,胡子也剃一剃吧,下午我让你叔叔带你去那里。”阿华当然知道,那里说的是墓地——一个让人想要落荒而逃的地方,一个让人很不想去的地方。那种抗拒,仿佛是刻印在基因里的。不过那里有活着的人最思念的人,只是一个冷冰冰的石碑,一张没了生机的黑白照片,可是它只要立在那里,就仿佛故人从未离去。很多人都是在墓地,无可奈何地接受生命的诞生与离去。或许许多年后,阿华会同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的孩子说:“在那里,长眠着我们最爱的人。”

    从浴室出来的阿华换了一个人似的,如果和苗苗结婚,或许他们就会过上这样的日子:每天下班归来,先回来的人已经开始在厨房忙碌起来,只洗完澡,两人就可以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可能没有外面餐馆那么麻辣鲜香,可是也能就下两三碗米饭,两人自得其乐,那便是阿华理想中最简单幸福的日子。人们总是张望富贵、权势的生活,可是总忘了只要有爱的人在身边,心中安定,生活安宁,便是世间顶奢侈的生活了。一想到苗苗,阿华的心就痛起来,像被野兽撕咬,往外滋着血。

    “坐下吃饭吧,吃完休息一下。”苗苗的母亲端着最后一道汤品说道。“希望你能吃得惯海边的饮食,可能和山里的不太一样。”这位刚失去女儿的母亲待人依旧很和蔼,让人不由得想亲近,想要体恤她心中的悲伤。可是,这个年龄的人的悲伤是看不见的,岁月教会了一个人以生活,同时也连他们最自由自在的情绪都剥夺了,于是乎从此,他们脸上再无喜形于色,再无潸然泪下,只有一颗心知道他们的欢喜与悲伤。生活是个沉重的命题,总叫人失去自己。

    午饭很可口,正是这样超然的厨艺让苗苗从未亲自进过厨房,从而与生活的炊烟基本断绝了联系。所以在学校里,苗苗总是吃食堂,偶尔会用自己微薄的薪水去下馆子打一下牙祭,至于家中连做饭的炊具都没有。别人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倒好,冷火秋烟仿佛与俗世毫无瓜葛,飘然出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仙子,实际是一个连菜刀都不会用的厨房门外汉。

    两人互通心意之后,阿华一有空就会给苗苗做饭,他喜欢为心爱的人做饭的感觉,哪怕灶火炊烟中并非珍馐美味,可再家常的菜,与喜欢的人一起吃,便是昂贵格调的满汉全席也无法比拟的。我们常常会因为爱一个人,连带着觉得平凡的生活也变得有趣,想必这就是爱情一直如此引人痴迷的原因吧。哪怕世间一切都会失去,可至少有片刻,这无聊的人间多了两个傻到真的会相信天长地久的人。

    “你寄来的信,我们全都收到了。可自从苗苗出事之后,她就没办法给你回信了,所以苗苗她爸也就都收起来放在她的房间里。整理她的东西的时候,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她为你准备的东西,等会儿你自己去看吧。”苗苗的母亲显然没有什么胃口,她像是特意为阿华一个人做的这一桌子菜,自己只是享受做菜的感觉,却每次都动不了几筷子。阿华曾经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他生命中最无聊的一段时间,他每天照着菜谱做菜,做完自己尝了几口之后,剩下的就都给倒给学校门口的流浪狗吃。

    或许,苗苗的母亲是专门给自己的女儿做的丰盛的午饭吧。阿华似乎可以想象到,每天早晨,苗苗的母亲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催促似的叫苗苗起床,然后出门买菜,给她做最喜欢吃的菜,然后为她切好水果,午睡过后,母女两人就会坐在一起聊聊最近遇到的有趣的事或人,磕着瓜子唠到下午。傍晚时分,母亲起身去做晚饭,苗苗就在客厅自顾自弹着吉他,下班归来的父亲则坐在沙发上抽烟。有些人明明离开世界了,甚至痕迹都可以淡化和抹去,但是总有人在怀念他们存在的一切点滴,在他们的心里,亲的人爱的人永远不曾离开。他们只是暂时去到了别的地方,一个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好好生活。只要心里装着爱,任何人都不曾离开。

    吃完午饭,阿华帮忙收拾了桌子,苗苗的母亲裹着一条毯子,像个入定的老僧,痴痴地凝望着窗外。年纪大的人大多喜欢漫无目的地遥望,似是在追忆从前,似是在怀念一个已经消失在时间中的人,最后连同自己一起坠入了凝固的时间。她还不很老,可是心已经苍老斑驳了。或许有一天,阿华也会把自己困在时间的牢笼里。

    “那间房间就是苗苗的房间,如果不忌讳的话,你今天中午就在那里休息吧。睡个好觉,你应该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说完,她便倚靠在沙发上,沉默不语地盯着墙上的走钟与窗外毫无变化的单调。

    阿华看向那间桦白树漆油过的门,上面贴着一张上个世纪末期最独树一帜的乐队——Beyond的大幅海报,那道门后面就是苗苗的房间,她把所有的秘密都留在那里了,所以那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小孩子装满心事的罐子,里面藏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藏着童稚的她的幼稚与青年的她青涩以及她所有的悸动与忐忑。

    房间不到十平米,一张铺满卡通图案的粉色大床便占去了大半,大床两侧是书架和衣柜。书架上有很多书,每一本的封页都打着微卷,显然都耐心翻阅过。她或许是在追寻这个世界的答案,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打发着世上无聊的时光。阿华随便拿下来一本,翻了几页,便看到密密麻麻的注解和感想,一个人的时候,这些书给予了苗苗最好的陪伴。书籍是诚恳的,所有东西都是透明的,愿意读不愿意读,全在于读书的人。

    这个女孩想必是孤独的吧,虽然她总给人一种从阳光中走来的感觉,可事实上心中仍是住着一个孤单的小孩,不然大床上怎么会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娃娃。阿华可以想象到,她每天必须要怀抱着这些娃娃才能睡眠。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书桌上,橘色的光幕下,阿华看到了桌角堆得整整的信封,那是他寄出的信,一封不落地叠在那里。你叫她如何回信,她已经失去了生命。阿华愈发责备起自己的不懂事来,他甚至在想,苗苗是不是就为了给他寄信,才在途中出现了意外,而自己却在另一端颇为埋怨地责备她不守时的承诺。他苦笑着,自责于自己狭隘自私的心胸,像在回味入口的陈醋。

    桌子放着一个粉红色的日记本,阿华在学校的时候见苗苗用过,阿华轻轻翻开笔记本的扉页,上面娟秀地写着几个小字:支教日志。那是苗苗的笔触,像山一样沉稳,又像角峰一般凌厉有筋骨,这刀刻一般的文字似乎与房间里稚嫩少女的风格很不搭调,可这就是苗苗最真实的模样:她既是海的女儿,拥有沙滩一般灿烂金黄的笑容与皮肤,也是夜的女儿,拥有动情的双眸和敏感的心灵;她既是一只凶猛的狮子,又是一只粉红色的小兔子。这些看似矛盾的性格挤在一个人的身体里,竟也让人不觉得拥挤。

    日记的前半段,几乎都是在讲苗苗与孩子们的相处,今天这个女孩儿在课堂上表现得很好,明天要记得给她买一颗糖果作为奖励;明天那个小男孩上课捣蛋,也要给他一颗糖作为奖励,因为他今天答应会改变,一个孩子如果能够兑现自己的承诺,是一件很值得鼓励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有兑现承诺的勇气和能力的,看到这一句话的时候,阿华的鼻子酸了,仿佛他就是那个没有兑现承诺的小孩。日记里,偶尔提过两句阿华,评价无非是“颇有理想”、“心肠不坏但是嘴巴很毒辣”一类心直口快的话语。阿华笑了,他第一次明目张胆地翻阅别人的日记,并从别人的评价中来看自己,就像是身边忽然多了一面镜子,在那里有一个与阿华同名的人,在做着阿华曾经做过的事情,而阿华则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一切的发生,像在看一个事不关己的表演。

    从某一天开始,苗苗的日记里出现了一个每天下课无所事事地拿着小板凳坐在窗外的老师,他一边说着自己只是来晒太阳的,一边老神在在地听着她讲课。这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只长颈鹿,呆呆地站在里树梢不远的地方,百无聊赖地驱赶着蚊子。苗苗在日记中就是这样描述阿华偷听她上课的模样的,不得不说,阿华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图原来早就被她明了了。再之后,是一张卡通图案:画面中,阿华倚在墙边,用自己的身躯将苗苗护在身体一侧,苗苗则擒着笑意靠在他的腿上,外面下着雨,太阳刚从云层中挣脱出来,斜斜地为两个人打着光。下面写着一排小字:有一个人的出现,会让你觉得,这世界的风雨,都会绕过你,朝别人倾斜而去。

    阿华笑出了声,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日记本上,他讲不清自己是幸福还是悲伤,幸福来源于苗苗记录了少女心事的日记,可是更大的悲伤接踵而来,占据他的心扉。之后的日记中,阿华占的篇幅越来越多,像融入水杯的墨水,一点点赢得苗苗的好感。少女的心事,全然写在脸上,脸一红便叫人的心蓦地软了,仿佛要陷在她深情的眼眸中。

    那个下午,阿华睡得格外踏实。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他早已心力憔悴,可一直在靠着一股赴约的信念坚持着。直到现在,他才能够安然地睡上一觉。只有在飘着苗苗气息的地方,他才能放下一切包袱,像个孩子一般酣睡。想来他是梦见苗苗了,泪迹斑驳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如月牙般的笑容。

    他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叫醒他的不是苗苗的母亲,也不是窗外嘲哳的鸟鸣,只是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叫他醒来,他便起来了,像是上了发条的跳蛙,这是多年工作积累下来的时间表。他打开了窗户,不远处大海一片沉寂。

    “醒了?出来吃早饭吧,吃完我带你去墓地。”门外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想来是苗苗的父亲。

    阿华有些抱歉,双手不安地垂在身侧,像只红毛猩猩,忐忑地坐下后,歉疚地说道:“不好意思,睡了很久,还望您见谅。”

    男人罢了罢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好好吃饭,你应该饿了,即使是睡觉,也是消耗能量的嘛。吃饱了,我们再聊别的。”他的语气很轻松,甚至有些轻浮,让人觉得他在开玩笑。如果这就是苗苗的父亲的话,阿华很难把他和给阿华写信的男人联系在一起。阿华有些生气,乃至于愤怒,一个人不应该冷漠到对自己女儿的离世如此平静,除非他和苗苗没有关系。可他的眉宇与苗苗又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让人感到遗憾。

    “您……您是苗苗的……”阿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是苗苗的父亲,就是给你写信的人。我猜到你会来,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一次,提到苗苗的名字,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和苗苗的母亲的伤心并不比你轻一分。苗苗是我的孩子,是我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公主,是我和她mama的所有。在得知她离世的消息时,苗苗的mama一下子就病倒了,仿佛被抽了魂,我也差不多,生活折断了我最后的脊梁,我像一匹落寞的野狗,一度感觉我的生活没有希望了。失去挚爱的疼痛是钻心的,而且那种痛苦,不像身体上的伤口可以结痂愈合,它永远在流血,永远在痛苦地煎熬着我。每当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像花一样笑着,我的伤口就会撕裂一分,就会被重新浸泡到盐水里。但女人可以倒下,可以一直以泪洗面,男人不可以,男人如果也倒了,这个家也就会没有支撑,变得支离破碎。”他喝了一口汤,“我的生命,早已经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活了,我现在只有苗苗的mama了,我不可以离她而去,所以我把悲伤藏在心底最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一层层锁上。一个父亲,活成这样,真是失败啊。”

    阿华沉默着不说话,眼前头发灰白的中年人,像是扯掉了妆容的女人,一脸疲态,同这个千疮百孔的家一样,可他脸上还悬着最后一丝身为男人的责任,像最后一根拽着即将坠落的生活的手指,抠在rou里,疼痛地忍受着。阿华说不出节哀,因为失去苗苗的伤痛将会永远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一直煎熬着他们。他们是一样的可怜人,被生活戏弄了却无法还手的可怜人。

    “不过,你放心,在苗苗的母亲离世之前,我会撑着这个家的。苗苗是个善良的孩子,她一定不希望看见我和她mama痛苦。”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像徒手从橄榄里榨出油来似的。

    早饭过后,苗苗的父亲带阿华去到了墓地——苗苗就安安静静地安眠在那里。苗苗的父亲从车里拿出了一束向日葵,递到阿华的手里,“走吧”。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像陷在淤泥里的水牛,每一步都很沉重。

    “那个孩子……”阿华忍不住问道。

    “受了点儿伤,左手骨折了,好在没有大碍。”苗苗父亲的话语中流露着一丝欣慰和一丝苦涩。“其实,从私心的角度,我真希望苗苗当时可以漠不关心地走开,这样她就不会……”他说话很用力,仿佛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吐出对命运的嘲讽。“她也是一个孩子啊,她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呢,她刚刚遇到自己的爱情,可残酷的命运,却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如果命运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苗苗的父亲一定会不顾形象地质问命运,为何善良的人总得不到与她的善良同等的幸运。

    “她一直这么傻,傻得连自己都可以忘记。”

    “是啊,她离开后,我才知道她私下里签了器官捐献协议。这个傻姑娘,从来就不怕死,即使走了,也还要帮助别人。”阿华已经听不清苗苗父亲口气里,是责备还是骄傲,亦或是欣慰。

    人是高尚的,他们赞美善良,为别人的善行而落泪,并加以赞颂;可人又是自私的,如果成全所谓的伟大,所谓的高尚,需要付出最重要之人生命的代价,那么他们宁愿永远做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那天,阿华在墓地站了很久,他宁愿自己风干在苗苗的墓碑旁,成为泥土,成为碎石,都无所谓。照片上的苗苗,笑容灿烂,目光坚定,教人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模样。“知道吗?给你讲个好消息,那个孩子没事儿,现在正蹦蹦跳跳地在学校里上学呢!”他尽量让语气轻松一些,“对了,你捐献的眼角膜让一个失明了好几年的小姑娘重新看见了光明,她还说要来看你呢。你捐献的其他器官也帮助了好些需要的人,他们重新获得了新生。你真傻,车子来了也不知道躲,好些孩子还跟我念着想你呢,你让我回去怎么和他们解释。叔叔阿姨年纪大了,你就忍心丢下他们一个人啊,没心没肺的,感觉白养了你二十来年。要我是叔叔,我一定好好骂你一顿,让你长长记性。至于我嘛,你就不要担心了,我博学多才,长得虽然不算玉树临风,可是多少还是可以的,追求我的人没有排到法国,但也不少。总有人喜欢善解人意的文艺青年的,所以放心,没了你我一样会很幸福,气死你。”

    明明是一番调皮话,可是阿华越说越哽咽,“是不是想打过一顿,打不着了吧,以后你想打也不给你打了,连梦里也不许你去,我好好的美梦,你就别来打扰了,听到没,每次遇见你,不是吵架,就是被你拽着唱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公鸭嗓很难听。你虽然唱歌好听,但是唱的词我一个都听不懂,所以一点儿都不好听。下次换我唱给你听……”他几乎瘫坐在地上,眼泪像风筝断了线。他抚摸着粗糙的石砺,隔着冰凉的墓碑触碰着苗苗的脸,他说完了所有的混蛋的话,不指望她会活过来给他一巴掌,他只是在欺骗自己罢了。他已经假装得很坚强了,可是在她面前,他还是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生命好不容易为他点亮了一束光,却又残忍地将它吹灭了,于是他的生命便将永远冷寂凋零。

    他想问,为什么你就不为自己考虑一下?他想问,为何要把他一个人丢下?他想问,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这个世界了无生趣?他多么希望冰冷的墓碑上的苗苗可以活过来,用她灵动的嗓音为他歌唱,听他讲这世间所有的牢sao,同他看青山的荒芜与新生。他的世界太小了,容不得任何失去,那是他承担不起的代价。石刻依旧冰冷,冰冷得叫人绝望,那一束向日葵朝着天边咧嘴大笑着,衬得阿华越发凄凉。

    从墓地回来,阿华又变回了那匹落魄的狗,他回苗苗家取了吉他,背着它漫无目的地朝着海边走去。寂静的夜空下,海潮汹涌,海面像一头脱缰的野兽,带着气吞山海的气势排击着海岸。阿华站在沸腾的海水中,冰凉的海水刺激着他的神经,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只是一根立在沙滩上的枯枝,一个潮涨潮退就会将他卷入海洋。他甚至不会沉下去,他会像一块木板,在海面上漂流,或许会成为鲨鱼的磨牙棒,或许会幸运地飘到一个海岛。

    他没有意料之中的兴奋,他早已见过无数次相似的场景,家乡的群山也像大海一般,永远看不到边际,人类只能无由地感叹自己的渺小,然后破茧一般生出一种倔强,一种不屈服于命运的倔强。可是阿华心中的那份倔强已经被抽走了,几乎是被强行夺走的。他心中本就没有大海,可是因为苗苗,他愿意相信海的宁静,愿意相信海的深邃,愿意相信蔚蓝的大海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他愿意因为一个人喜欢上一个与自己几乎没有关联的地方,可是当那个人离开之后,所有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阿华想起了一句诗歌一般的箴言:爱情会赋予很多无聊的事物以神圣的意义,而爱情消逝之后,世界重新归于死一般的无聊沉寂。

    阿华低着头,看到了一个落魄的自己。他似乎在嘲笑他,可阿华已经不屑于去回击了,他的心早已经凋零,他本就应该被嘲讽。水中的他扭曲着身形,像幽灵一样鬼魅诱惑地说道:“既然灵魂已经居无定所,何不葬身大海,你心爱的女子便是大海的女儿,回归吧,回归大海的怀抱,你便可以见到心爱之人。她正在深海遭受苦难,去拯救她吧,她需要你。”魔鬼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他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夜幕下的海滩上,他的脚印被海水轻轻地抚平,像是要抹去他在人间的所有痕迹。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离开,就像没有人知道他的到来。他慢慢走向深海,张着血盆大口准备吞噬他的大海。

    他的脚似乎被尖锐的珊瑚划破了,流出了血,淡红色的血像妖艳的玫瑰,在深蓝色的海水中缓缓绽放。他快要被浪卷走了,事实上,他已经呛了好几口水,咸涩的海水灌满他的口腔鼻腔,他离死亡越来越近,他正在走向死亡……

    隐约之间,阿华好像听到有人再叫他的名字,他弥留似的回首看了一眼。

    “别走……”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臂,哽咽着,像是哭泣。

    “苗……苗苗……”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应该是快要死了,听村里的老人说,人在死前的最后时刻,会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他不在乎了,他几乎冲一般跑过去,抱住了苗苗。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泪水已经代替了所有回答。他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傻瓜”,像是责备,像是委屈,又像是心疼。他的心一次次被扯成漫天飞舞的碎片,卷入潮汐,揉进风里。

    “好好活下去,我会一直陪伴着你的,我会分享你所有的喜悦,同你一起承受痛苦。还有需要你,我们的世界很小,他们的世界也很小,你对他们很重要。而且,我还没有与你一起去看万鱼朝圣呢,你要代我去看啊。”苗苗的眼睛里擒着泪,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她总是那么善良,从不为自己考虑。

    像是有一根线,手掌一般拽着阿华,不让他被虎视眈眈地大海吞没。阿华感觉到怀里的苗苗正在慢慢变成涣散的光点,融入古井无波的星天。阿华有预感,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余生里,他只能怀念……所以他不敢睁眼。

    许多年后,年过六十的阿华像一个地道的渔民一般漫步在海滩上,手里牵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小孙子。每年夏天,朋友都会带着自己的孙子来看他,而每天下午,阿华都会借用小朋友一会儿,带他到海边散步。

    “大华爷爷,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啊,你的奶奶呢?”小孩子稚嫩的声线像五月的海风,湿湿濡濡的,带着沁人心脾的暖意。

    “爷爷的奶奶啊,在大海里呢!可漂亮可漂亮了,眼睛像珍珠,鼻子像珊瑚,皮肤像金黄的细沙,声音美得像我偷偷给你喝的米酒。”阿华打趣地说道,一字一句充满了久违的活力。小孩子自然不知道这些奇怪的比喻意味着什么,可他知道,爷爷曾经有一个很深爱的人,那个奶奶一定很美,美得像眼前这片浩渺的碧海。

    “上来,我带你见识一下这片大海的无垠。”阿华蹲下身体,示意小孩儿骑到他的脖子上。他像一只年老的乌龟,总给人一种已经活了很久,早就可以死去的感觉,可他并不壮实的身体里似乎总是蕴藏着遒劲的生命。

    “爷爷这辈子,最引以为豪壮的事情,就是曾经爱上过海的女儿。”

    “爷爷,我也会遇见海的女儿吗?她漂亮吗?”孩子问道。

    “如果你遇见了一个怎么也看不厌的女孩子,那就不要让她走掉,一定要像个跟屁虫一样陪着她,即使她赶你也不走,因为那个人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孩,以后也再遇不上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那我也要学大华爷爷在沙滩上卖遮阳伞,天天看女孩子,看到最好看的就跟着她不放。”

    “好样的。”阿华一脸欣慰地说道。“不过答应爷爷一件事,别和你爷爷说我告诉过你这些,不然下次他就不让我带你出来玩了,知道不?”

    “哦!”

    太阳彻底沉入了地平面,世界慢慢暗了下来,空荡荡的海风拂过海滩,拂过一老一少的脸庞。远处的渔船上,好像飘起了一陇浅浅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