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三)
五 致林舒: 林舒,我很不开心,准确来说是因为见不到你而不开心,因为我已经一个寒假没有见到你了。事实上,这个寒假带给我的欢愉只持续了一天,只持续到我走下班车回到我熟悉无比的家,回到我慈爱的母亲和宽厚的父亲身边,持续到第一顿接风意味的晚饭结束之后。 是的,我与你失联了,我不再能看似漫不经意走过你的窗前看你,也不再知道你正在读什么书。与我失联的,不止是你,还有你的思想,那份我赖以靠近的神秘。我握着好久不见的遥控器,却对电视机里轻松幽默的节目提不起兴趣。在山里撵野兔时,我常对着粗糙的松树皮发呆,一只兔子也没逮到;与同村朋友游戏时,他们粗野的语言和笨拙鲁莽的行为令我不适。他们不像你一样娴静恬然,不像你一样灵动活泼,不像你一样纯净美好。于是从第二天开始,我就盘算着假期快快结束,我竟开始想你了,着魔一样想见到你,想同你一道看书,想静静看着你。你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吗?我竟傻里傻气地数过,总也数不对头,其实我知道,我是数不清楚的,但也还是数,这样时间能过得快一点,不必蹲守在炉火边缘苦等一场不知何时到来的春风。 母亲以为我患了痴傻呆懵的癔症,说笑着要请三里地有名的神婆给我跳大神,送去从外沾染而来的魔怔。父亲倒是看出几分我的心思,打趣问道:“怕不是痴痴呆呆的脑筋,只是心里为哪家姑娘牵挂了肚肠哩”。父亲不晓得他一语成谶,只当是妙手偶得一句开解的幽默物料。母亲便跳脱出来搭话道:“儿啊,莫听你爹玩笑话,现今唯一的目标就是考上个好学校,将来分了工,再找对象。不要颠倒了轻重,耽误了人家,也耽误了自己”。母亲肯定没有看到,我眼睛里有道光突然亮起,又悄摸摸地熄灭了。他们不知道,有些人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只不过那是好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的事情了。彼时对父母听之任之的我只是连连点头,苦笑着找了个别的话题搪塞过去。如果当时的我能对后来的事情先知先觉,我定然会将你的一切告诉我的父母,让他们知道你有多么好,多么漂亮,多么博学。我要大声地告诉他们,你们的儿子有多喜欢这个姑娘,以至于此后的一生都始终牵挂念想。但我没有,一边作为家中长子,我还没有资格在没有能力之前谈朋友;一边其实是我还不确定对你的好奇,对你的迷恋,对你的疯狂,究竟是一时的冲动的喜欢,还是能持之以恒的爱。你知道的,这两者有太多的不同,一个一时心血来潮,来得悄无声息,走得隐秘汹涌;一个细水长流,爱得谨慎,爱得深沉,大不一样。 我一整个的冬天都在数村庄周围重峦的群山,数天边烧红的赤霞,数脚下的石砾,数一些没意义的东西。没有出现新的问题之前,我能理所应当地无知,但当新的问题,一个避无可避、必须回答的问题出现在我面前时,装傻充愣变成了拙劣伪装的躲逃,而当我鼓起勇气正视它时,却悲哀地发现我连问心无愧的回答都想不出来。我是不是喜欢你?这个明明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变成了萦绕在我心口阴翳的霾迷蒙的雾,一张抓不破挣不脱的网。我终于用一个整个假期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太笨了,你肯定也这么觉得,如果我再聪明一点,我想我可能就不会错过你。 我只觉得那个冬天很冷,明明没有下雪,却连花开的时候都让人舍不得脱掉袄子,迫不及待冒尖的嫩苗更是被冻死了不少。而我的心同那年的冬天一样难熬,隐约中我身体里的树苗也好像几乎要被冻死了。明明长高了几公分,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是我最讨厌的一个冬天,没有之一。 直到再一次站在学校,我心里荒芜的冬天才算完全过去。只有见到你,我空洞的内心才能得到甘洌的慰藉,似一株枯萎又复生的苞朵。我仍在读书,读鲁迅,读路遥,生怕被你落下,生怕哪天与你攀话时搭不上话茬,错过了与你成为朋友的机会。虽然到最后也没能成为朋友,以至于没有说上几句话,但只要内心留有吐珠的期待,日子总是过得可爱些。 早春为平城缠了一层单薄的纱衣,搭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裹在每个行走在这座城市的人身上。我再一次去到你的窗前,循着我最为熟悉的方向望去,却没有发现预料之中的你,教室里密密麻麻的座位应答着无人走动。难道你并没有返校?或是家里出了急事?或是路途遥远,车辆出现故障?亦或是突染重疾,休了学?我不住往各种听起来荒谬又恶劣的情形想象,脸上笑意不在,只兀自皱起眉头,一时竟忘了整个找寻一遍。我甚至想要叫喊出来,但猛地想起我居然连你的名字都不知晓,又何从呼喊,只得压下呼之欲出的气流,呃呃啊啊地干吼着,像嗓子眼堵了一只鸡蛋。 “请问你找谁?有什么事儿吗?我看你挺着急的样子,有什么能帮忙的吗?”一个礼貌又爽利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两步,竟手足无措地抬头望天花板,继而鬼使神差地张开双臂扭起脖子,想借此思索一套令人信服的鬼话。眼珠骨碌两圈后,我低下头,长呼一口气,故作镇静地向这位躲在声音背后的正主看去。你便这样撞进了我的眼睛里。 你微抬着头,眼神恳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圆框金边眼镜不偏不倚地搭在你不挺不拔不塌不宽的鼻梁上,镜片显得眼睛更大,也衬得眼睛里流动的光辉更风情万种。我的心像牛皮面鼓上的豆粒,你一个眼神落下,就如重锤临鼓,顿时如水面响起炸雷,心脏似豆粒迸跳。脸一下子便火烧火燎地通红满面,耳根像有另一颗心脏,熨烫得如烹熟的大虾。可笑的是牙齿竟也开始打颤,编作好的说辞一套套地糊涂在脑袋里,甚至腿也开始抽摆,简直要栽倒在你面前。 “你有不舒服吗?”你察觉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我没有不舒服,简直可以高兴地跳起来,因为你终于同我说话了,哪怕只是简单的问询,也足以让我兴奋。但我竟好像失去了这副身体的控制,紧张到颤栗,脚步一跟一步只想转身往后逃,明明那么开心,可是看起来却那么痛苦。 “我…我…没事儿。呃…只是来找一个朋友,但好像不在,等他回来我再过来吧。”结巴地说完这句话,我转身便跑来,像个被人赃并获后落荒而逃的小偷。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眼睛怕是被戳了两个大洞,瞎到连你都看不见,却又飘出一丝踏破铁鞋的侥幸,但转头就被自己又呆又窘的表现弄得羞愤难当。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便是我这一生和你为数不多的所有对话。简短到只一分钟功夫,却让我念了好大半生不曾忘。 “林舒,这人谁啊?你认识吗?上学期就经常在门口徘徊,好奇怪啊。”你身旁的同学问道。 “说是找人,但不太像,似乎有什么不方便开口的秘密,谁知道呢……”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最大的秘密就是你,就是你啊。“林舒”,我默默在心里记下你的名字。真好听的名字啊,人也那么好看! 我就这样知晓了你的名字,另类又尴尬。你呢?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啊,我还没来得及或者说没有机会告诉你。 欣喜之后,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繁复的知识和海量的习题一边让人感受到脑海里爆裂又愈合的充实,一边不免让人感觉单调乏陈,能力就在填充和挤压的变奏下不停地涌入又不断地产出,不少人都面露疲态。我本应当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光荣而伟大,不凡又平凡,在求知路上筚路蓝缕。但我唯一有幸的是还有你,每次下课都出现在窗前断然不可能,但我仍会抽出时间去看你,或一天,或隔几天。只要看见你,心里的烦躁好像一瞬间清净不少。你上辈子定是一个菩萨,用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开化驯良狂怒的生灵,单是靠近你,心情便舒畅,心绪便安宁,一切便已十分美好。 你最近又读了新书,一个叫沃尔芙的作家,我从没有听说过,不过不要紧,因为过几天它就将出现在我的书桌上。看着你脸上恬淡的微笑,我仿佛能想象到书中描写的温暖又热烈的花开。即使是阴天,我的心也因你的笑容而挂起太阳,即使是冬天,我的世界也依旧因你盛放鲜艳的红花。你像药,医治了我,拯救了我,让我的生活充满希望;你像诗,熏陶了我,升华了我,让我的生命富裕充盈。我知道你是不屑于如此庸俗的赞美的,但这就是我想要对你诉说的情话,如天上繁星,说不尽,如一汪春水,话不完。你的悲喜成了我的悲喜,纵使我离你很遥远,我仍感觉心和你相连。给我一页纸,我能以爱为题,写一篇又一篇的诗,写一句又一句的情话,一段又一段的告白。你是一切,你就是源泉,枯燥无味的生活因你而变得异彩纷呈。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的确为你写过诗,哪怕语句词不达意,哪怕无法和大家相提并论,哪怕诗里的每一个字眼都写满了生涩的笨拙和过于想表现的裸露。譬如,“你是清风,是明月,是岁月静好”,又如“多情最上扰,遗泪满衫襟”……我第一次发现我写的东西,那么矫情,可是却又那么可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 可是父母的玩笑总是时不时的闯入我的思绪,像一把锯齿刀,撕扯着我的身心,啃噬着我对你的思念。不被祝福的爱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哪怕两个人再如何不顾他人眼光。你或许会觉得我想得太远,远到不切实际,毕竟这个年纪没几个人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不能不想,明明这么重要的问题,那些忽略的人、视而不见的人是怎么想的呢?我不理解,不想要理解。 我仍在心里写诗,有一天开始写在纸上,像燃起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一首又一首。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诗歌,都是最澎湃的情感波涛,都是最汹涌的心灵激荡,都是最单纯年纪最不渝的情话。纸上抖落的文字像极每一个少年青涩的爱,那么简单直白,那么浪漫而富有生命。在我所有的诗文里,你是永远的、唯一的第二人称,自始至终一直都是。在我不大的世界里,你与一切我能想象的美好同义。 我一直写,一直写,灵感无限。写了一张又一张,夹在语文书苏武牧羊图的旁边,搞怪地将英雄身上的爱国大义添加一味爱情思念,才让北方荒凉的痛苦败倒在坚韧的意志下;附在后主李煜生前的最后一曲绝唱后,帝王将相又如何,不还是逃不过凡人七情六欲的苦楚煎熬;放在杜甫临终飘零的木船上,给这位世上最伟大的诗人覆一张白布,布上有他再不能相见的朋友和家妻……这样的蠢事我做过不少,却乐在其中并甘之如饴,我知道我不能停下来,因为只要停下来,我就会变得痛苦非凡度日如年。我的悲喜,早已和你绑定了关系。 就这样,我熬过了高中时代的第一个年头。 而高中时代第二年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新闻,唯一可谈的事只有一件——我认识了一位你的朋友。 我很想让你知晓我的存在,却又害怕知晓之后,你会失望,会倍感无趣,我更怕我在你面前局促不安,笨手笨脚,让你看破我桀骜又卑闵的自尊,看透我自以为精致工巧却漏洞百出的伪装,纸老虎最怕的不是被戳穿,而是怕一场大雨就将精心构建的一切糟弄得糊成一团。但我又怕你从始至终不知道我的存在,以至于你会为受伤的小动物落泪,会为作家笔下的悲剧人物而慈悲,却不会为我流下一滴眼泪。但我怯弱的内心不允许我踏出第一步,所以我似乎注定了只能在自己编制的笼子里孤独地哀嚎,这是我逃不掉的命运,早就注定好了。没什么的,至少我还能在你窗前逗留几刻钟,你不知晓似乎不是要命的大事,你不必知道的,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但我偏偏又抱有一丝幻想,希望有一个引荐的人物将我自然地引入你的视野里,要有足够的巧合,又要显得十分合理。患得患失的我,一直在寻求这样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那是我一生为数不多的机会。 所幸天遂人愿,一次地理活动上,我认识了一个恰巧分在一个小组的男生,而刚好我们两人对数学、历史、体育好些领域共同话题不少,与此同时,争执也不断,久而久之便成为了彼此的好友。而一次偶然谈话中,我惊喜地得知你与他初中上的是同一个学校。似乎上天听到了我虔诚的祷告,我命里终究是要和你牵绊在一起的,我越发地相信。 于是此后,心中怀揣着喜出望外的我常假装好奇地从他口中套问了不少有关你和你们的故事,每次都谨慎地点到为止,不敢问太多,怕他看出我异于常人的热情从而参破我难以对外人言说的隐秘。我更怕我显而易见的热切令我拙劣的套话技术败露马脚。好在他性子粗咧,没有觉察到我言语中超出寻常关心的询问,竟把他所知道的大抵吐露了个干净。他的言语中掩饰不住对你的赞赏,有关于你的气质有关于你的博学,有关于你的遗憾可惜。但没有听出什么朋友之外的情韵,许是他也不愿说,亦或是他只当你是好朋友。我没有问,他没有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装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与萍水相逢的人交个朋友,最好的关系就是聊他们想知道、我们也想告诉的事,至于别人或自己的难言之隐则选择性地闭口不问,仅此而已,既为礼貌,也给彼此留一分自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对别人毫无保留的,同床共枕的夫妻尚且对彼此留有秘密,何况是偶然相遇相知的友人。 第一次见你,你如一张绝美文静的长轴画卷,只让人瞥见一个侧面,便失了心魄,迷醉其中;之后跟随你、观望你,你便从一个只活在一瞬间惊心动魄的美丽之中浴汤而生的可人,鲜活而guntang,一点不似画纸上冷冷冰冰的凝固一面,我得以窥见你的活泼,感受你的生命,体味你的悲喜。而如今,我从别人口中得之你的过去,从他不那么绘声绘色的言语里得之你的过去,不为我所知的过去,不为参与你那段生命之外的人所知的过去。听他群像的演说,适时地将话题推向你,任他闭目回味,任他编写杜撰,任他将故事讲到另一个话题。我从中挑挑捡捡,撇去浮在我想得知的清汤上的沫子,将择干净的关系记在心里,将理清楚的故事写在脑子里。你的人生,至少是我探寻而来的人生,像一条绵延的线,由一个个大小的故事串接,由一个个登场又谢幕的人物推动,借他人之口,终于生长在了我的记忆里。我不曾参与过你过去的一切,但在某一刻,我却有一种见证了你成为现在的你的感觉。中间缺如了大片的空白,没有人完整地知晓,你自己或许也不曾铭记,我更无从所知。但是不重要了,我得到了一个意想中的你,活在别人言语里的你,而我的眼睛里,装进了如今鲜活的你,这就足够了,在没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依着所有与你有关的线索,我刻录下一部写满你痕迹的光碟,储存在生命的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时而绵长回味,时而哀伤感怀。我像点燃一根潜伏在人流之中单独牵引的绳线,铺陈开了一个曾发生在另一片土地上的、几百亿万人生命里拥有又失去的故事,我点着灯看过去,任风吹得累流满面,任皑皑冬雪茫茫延绵,而你在四季的泉眼里巍巍高歌。我像开启盲盒的孩童,明明知道自己还远未达到秘密的核心,却因为剥开巧克力糖纸上的一层糖纸而自喜,秘密离我便更近一点。 而我那可怜的朋友,他怎么会知道,他无意之中被自己视若松兰的好友利用了。我只能心中默念一百遍一千遍的抱歉,过而继续引导着他讲一些和你有关的事情,虚伪又善良,无辜又无奈。而后的许多年里,那些当初欺瞒过他的慌被一杯又一杯斟满生活酸楚凄离的酒水冲淡,被一句又一句抗争生活的诗行写散,被一首又一首呐喊着桀昂的歌谣扫进垃圾桶。他是个受不了欺骗的人,所以保护他最好的方法要么是从不欺骗他,要么是一直骗他,直到死亡,把那个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带到坟墓。他不会知道这些的,他同你一样大,还要过自己六十五岁、七十岁、八十岁,乃至更久的生日,他的一生不需要多一个谎言,一个来自同他相识了几十年的朋友的谎言,一个他虽没有什么损失却的的确确被哄骗的谎言。哪怕我知道这个谎言对耳顺之年的他来说,不过像是败色西装上衣袖口崭露的线头,他甚至已经不屑于揪来丢掉。但他的一生太固执了,固执到宁愿放弃大半所谓的朋友,只希望逢着几个走心的人,这个线头的存在虽无伤大雅,但必然会在他垢净的心里留下一道看不见血的伤口,必然会的,而且会膈应又磕碜。我不想在临死前糊涂这么一回,届时他是应该怀着对友人的慈悲给我坟头添一朵花,还是痛骂我一顿后与我决裂?我相信哪一种选择他都不会好受。我不想让一个无辜的同我一样年老但不需要同我一样等待死亡的人承受这一切,就让我欠下一些东西吧。想来死后应该阎王应该不会追究我在人间的诚信问题,如果真的追究起来,顶多让人间多送些纸钱赎罪,不过那时的我已经决定不了这些事情了。要么我死乞白赖地求阎王宽恕我善意嗯谎言,要么我就心甘情愿地承受阎王的责罚。据我看小说的经验来看,这样的罪孽,至多在下一辈子的阳寿上剪个几年,不至于惹怒阴差送我去投一个猪胎。毕竟,不是谁都敢大摇大摆地调戏美丽的小娘子的,那可是不小的罪过。 我本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最近时常陷入一些不找边际的胡思乱想之中,楞呆呆地晃过一个下午。或许真有冥冥上天也说不一定,相信就会有的吧,那样可以让人不那么害怕死亡。但是恍惚过后,我仍记得自己最后要完成的事情,仍想要尽心尽力做好最后几件终了之事,或许会行至半途,但是走一步算一步。有些事情,死了之后,就做不成了。 给你写信的缘由是复杂的,对待这封信的态度也是复杂的,就同我对你毫无瓜葛却纷繁错乱的情感一样,像一团缠乱的麻线,我知道它是何时结上的,却没有能力解开。所以我决定写下来,想要向一个人,或许是真的你,或许不是真的你,说一些没有人听我说过的话,像说给自己听,打发一下子我最后的光阴,过渡一下孤寂的时间。或许你会说我虚度光阴,算是吧,毕竟连小孩子都说这帮老头老太太一天天真闲,只公园打拳遛鸟唱歌跳舞,便过了一整日的时光,不似他们还有修习的功课和不知道是谁按压在他们肩头的沉甸甸使命感。一帮整日里逍遥的老年人还偏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真叫人讨厌。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们要把自己没有实现的东西放在一群只知道掰着手指头数数的小家伙身上,但他们身上总能让人看到一种叫希望和可能的东西,所以明明知道他们会很累,还是忍不住放些东西给他们驮着背着,真是固执。而我们继续倚老卖老地目睹着它的发生,毕竟我们之前就是这么过来的,也没有出大岔子,所以让他们继续下去,总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我落笔也是复杂的。捉笔如武士提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好,不拖泥带水、不画蛇添足最好。但我提起笔,墨汁没有蘸起几滴就被自己愚钝的行笔失去了信心,啃食一下手指,打一会儿太极又继续落笔,时而写得艰难,时而写得顺畅。没延续几分钟劲头,便失了文人的魂魄,犹犹豫豫,不知道写什么,说过来说过去,无非喜欢,无非美丽,无非各种各样空洞的词汇堆起来,却也不是你,却也无可奈何。我学了一辈子,写不出来,就如同我品了一辈子没有悟明白的情爱一般。当笔头哗啦哗啦落下时,却又无从收敛,一点儿没有男人割舍的气概,唠唠叨叨把心里憋了大半辈子的话掏出来写给你,却又生怕你被mama桑一样的话烦扰。且就请你包容吧,权当给厚沓沓的信纸背后枯朽的墨水的怜爱吧。 信远未写完,就容我歇一歇吧,若是明晨我还能醒来,我再继续给你故事。或许明天的开头,我能想到一个合适的配的上你又不折辱你的前称。 六 致我失去的林舒: 今晨我仍活着,这是个不算坏的消息,唯让我介怀的是你又一次没有出现在我自导自演的梦中,为浓睡不消的清晨而言,这半点缺憾像遮了层隐隐的纱。暮夏的窗外飘起了小雨,淋漓地挥洒着冷淡的热情,捂在我阴翳的心口,昭示着与心情一样的故事。喂完狗食,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习惯性地往里加一块方糖。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从家庭耳濡目染的生活习惯里沿袭而来,即使年轻时候就养了一口蛀牙,即使几十年的健康宣传一直说这样不好,即使茶味里的刺激会让我再一次丢失睡眠,仍是改换不了口味。记得我与许多朋友推荐过,有人嫌滋味古怪,有人钟情于此,众口不调,也没多大关系。 我本是不愿意这这一段的,即使身为刀笔吏,我可以瞎编乱造美丽浮华的套路桥段,装潢我对你没有故事的爱。譬如我们如正常情侣一般相爱,如先代小说中相敬如宾,似钟书先生与杨绛先生,似神仙眷侣,鸳鸯恩爱。情侣视若猛虎的争吵会被你我的包容化解,我会在你低头锁眉时为你说一句精巧台词般的情话,你假意生气的脸会不争气地倏忽一红,羞臊着温软的责怪骂我一句轻浮。我想过如此的生活,设想过无数次,妄想过大半生,在我自己打造的世界里,我不用顾及别人的感受,我可以一直欺骗自己,用自己略略工笔的手法糊弄不知的人,假装曾经拥有过,引得人连连羡慕。曾经的我确实如这般做过,竟也有人相信,因而我从中获得过不少声望与经济,之后我会详说予你听。但是现在,我不再有秘密,从落笔的那一刻,我最大的秘密也将不再是秘密,我决心将一切和盘托出的那一刻,伪装和修饰都变成了不必要的包装。你应当知道一切,由你无意点燃的,焚尽我心头的火苗的微弱与盛大。坟墓不需要秘密,它只需要一个孑然一身的灵魂,而我从这个世界得到的一切,我会把它诉予应当知晓的人。那个人就是你,我深爱的你,我在十八岁时失去的你。 三年级同样没有新闻,有的只是一群白日奋笔疾书夜晚秉烛勤工的人,有你,有我,有千百个同你我一样的人。三年级时候,偶尔经过你窗前,见你沉浸阅读的时刻远少许见你哭脸做题的时刻,你心里一定敬佩惨了各个数学家睿智的思考和严谨的求索,却一定顶怨他们磨折千万学子的发现。枯燥是会让生活无味的,长此以往便想变个花样,像盯久了漠色的荒原总希望土壤泥缝里蹦跶出一抹浅草滩。困难是快乐的终结剂,坚如磐石、令人无处可逃的困难像岩石紧紧堵住出口,扼杀徐徐燃起的希望,虽说偶尔会有片刻跨过崇山的欣悦,却也马上被另一波洪大的激流打落潮头,跌入更深的渊霭中。可笑的是一边苦行僧似的才智修行,一边给人以微渺的希望引诱人徐徐向前。老师一边告诫着诸如“行百里者半九十”、“天道酬勤”之类至正至纯的名言圣经,一边畅谈着如梦似幻的未来。他们没有错,作为教育者,作为引路人,作为前辈,作为朋友。但你一定不喜欢改头换面又粉墨重来的试卷。 装在纱布里的豆花在石磨的重压之下会变成紧致的豆腐,压一个夜晚即可;而一个人要被压成一个合格的、可以走向社会的小方块,要压十年、十二年,甚至更久。苦行僧的rou体是痛苦的,但每行一步,离他心中所坚信的信念便更进一步,除此之外,他便再无其他渴求,所以他丰满的内心填补了rou体的痛苦,所以他自得其乐。而你我这群当代的修士在晨钟暮鼓的岁月历练之中,身体被牢牢看护在椅子上面一晃十多个小时,眼睛被圈划在三尺讲台和一尺课本之上,手里滴滴答答的不是玩具而是沙沙落笔的文具,虽说不如宋濂“天大寒,砚冰坚”仍负匣求学之辛苦,却也让人在日复一日之中难觅幸福。而张榜之日最是痛苦,挤过人堆又走出人堆,有人欢喜,有人忧愁,一张月榜让这个月的人开始燃烧下一个月的雄心,壮志凌云最好,只怕花开半折,未抵意向,陷入痛苦之中。有人说三年很短,以一生为界,确实如此,尤其是对经历过的人来说,回忆总是习惯性忽略痛苦的内容。但是对于天天望向窗外的人来说,三年不算短促,也谈不上容易,每一步都像泥淖,每一天都似渡劫,自是不易。难免有人失意废颓,有人抑郁难当,有人满心憋屈,如天有阴云,厚不可见,纵使有太阳,照不进光,心依旧冷冰冰。 十八岁的我和十八岁的你都一同经历着这些,有时我想要伸手帮你,却发现自己难找到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我们需要理由,武士或为荣誉而战,否则就是滥杀;战争或为和平而开火,否则就是侵略。一个人莫名的关心不会让你感觉安慰和希望,只会让人觉得你无事献殷勤,所图非常,只会诞生恐惧,从而疏离。要合乎逻辑,才可以接受,而我只驻足窗外停留观看,苦于没有通行证而只能干巴巴地着急,一无是处。曾经我奉为圣地的薄墙在此一刻钟变成了纵深的沟壑,将你我明明那么接近的距离变成两颗遥不可及的行星。我似漂泊大海的孤舟,船体简陋,只一根桅杆一道旌幡,要独自面对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的风浪,要在大风大浪里跌跌撞撞地趟过一道又一道浅谈和礁石,却总算不至于迷路。因为我的前方还有灯亮可以引航,船头有铁锚可以驻留,甚至可以有海鸥陪我打发茫茫大海上无聊的时光。而你同样是一条小船,我却看到你孤独地漂流在海面上,一道大浪打过来,你呛了水,快要溺亡,仍凭借不屈的坚强凫泅。我心痛,却无能为力,我见你一连几周折叠的书页没有翻动过,那本你最爱不释手的书孤单地压码在习题集的最下面,不知不觉积了灰。你像一朵恹恹的花,不复饱满的活力,疲惫煎熬着你,你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黯淡,灵动的双眸变得空洞,你仍撑起一抹勉强的微笑,给自己,给周围的朋友,给家乡的亲人,但我隔着玻璃,除了唏嘘和忧虑,只剩下无能为力的悲戚。我和你隔着一堵墙,隔着一扇窗,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隔膜,隔着无能为力。 我不时地向朋友刺探着你的情况,几乎事无巨细,好几次简直要伪装败露,好在他性格粗糙,并没有注意到我过于热切的关心。朋友是最好的理由,只这一个身份便可以交心换心,加以岁月的淘洗,留下来的是旁人无法替代的依赖和倚靠。我就是靠着他从你那里听来的故事熬过一堂又一堂老师饱含深情而学生心思不在的课的。几次我差点忍不住想要让他介绍你我结识,那样我便能以一个合理的身份去帮助你,去为你纾解忧愁,帮你解决困难,重新给你灰暗的天空涂上颜色,画上云彩,在给你被死寂的压抑浸染的心中种上绿树。明明很多人都说爱情不能从友情开始的,明明这种带有目的的友情本就不纯粹,我还是想要去接近你。或许慢慢地,有一天,在我的耐心和关心之下,你会发现那个躲在影子里的小伙,你会发现那个第一次见你时红了脸脯的男孩儿,你会惊讶的发现我在你窗前有意无意地停留过很多次,你会知道当初那个左顾右盼的家伙找的人就是你。 我暗暗在心里立下壮志,开始思忖一个合适的时机,我想要成为陪你度过艰难时期的人,无论以什么身份,我需要一个合理的接近你的理由,不需要再偷偷跟在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