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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祟

    作祟

    墨色如练的天空渐次升腾起一阵阵让人分不清是云雾还是灰尘的冶幕,封陈的月亮似一头困于囚笼的野兽,无数次想要冲破禁锢,却又无数次地徒劳无功,剧烈的挣扎之后便只剩下独属于夜晚的粗重的呼啸和偶尔略过耳面的清风。风也不温柔,裹挟一股热浪袭打着每一个试图春风得意的脸庞。明明夏天还没有来,可是夏天的气息已经一览无余地展示在世人面前了。

    这本应该是安安静静吹着空调、喝着冷饮、看着足球比赛的美妙夜晚,亦或是枕着睡梦沉沉安眠,以希冀梦寐之中可以寻得几分现实之中得不到的满足。这样的夜晚理应配上一首舒缓的音乐,钢琴曲也好,小提琴曲也罢,这样的沉谧夜晚需要悠扬,那便是生命美好之所在。

    可阿发却一点感受不到这份独属于夜晚的宁静,此刻他的内心正在经历辗转的纠结,一份似乎无关紧要的小事拥堵在他心头,反复碾磨着他的神经,像扎进rou里的刺,拔不出来,又融不进去,叫人深受折磨。他喝了许多酒,试图能靠着酒精的麻醉睡个好觉,但显然他失败了。他的精神在多番的思虑后枯槁不已,像是在烈日下徐徐蔫掉的树藤。但另一边,他的身体却好比喝了一公升浓茶,无数本该沉寂的细胞焕然苏醒,跃跃欲动,兴奋得叫他根本睡不着。他第一次觉得睡眠成了一件极难的事,比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还难,自己过不去的结越结越紧仄,越解越无解,这样的的夜晚,真叫人无奈又懊恼。

    阿发上周丢了一个耳机,一个原装耳机,约莫值几十块钱,算不上什么精贵的物件,只不过从买来便一直带在身边,久而久之,似乎连耳朵都习惯了它的音调,它的混响,哪怕音质糙了些,外形也不靓丽,却也用得舒心。而突然一下不见了,心里便总觉得空哒哒的。人都是怀旧的,即使在失去之后怀旧并没有什么用,甚至有时候还会让人变得多愁善感,游移不定,但情感里总遗落不了陈旧的人和事,每每不经意之间,就落入感伤的氛围中。加之阿发本就不是对金钱大大咧咧的性格,平日里每一分的生活费都要精打细算,所以这份空落落里也有几分稍显吝啬的rou疼的滋味。

    阿发周三有选修课,虽说当初只是为了混个学分选的课,偷闲逃课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不过与其闲起来百无聊赖地虚度时光,上一堂科普拓展多于专业教育的课也是不错的。何况,上课并不妨碍讲台底下的人做一些心猿意马的事情,人们给这一混杂着矛盾和纠结的行为起了一个很贴切的名字——摸鱼。

    阿发无疑是摸鱼大军中普通的一个,座位从不抢前排,也从不抢中间,上课从不看老师,偶尔会应和地给别人鼓鼓掌,其余时间均低头不语。倒不至于堂而皇之地抬起电脑打游戏,也不至于低头刷着电视剧,那太过大胆招摇了,毕竟身后的监控可不是昂贵的摆设,尽管多数时间它的角色确实就是一件价格不菲的装饰挂件。

    下课回到宿舍的阿发正准备拿出耳机安心听会儿音乐时,才发现陪伴自己年半的耳机不见了踪影。阿发初以为兴许是搁错了地方,还翻箱倒柜地找寻了许久,哭寻无果后,又沿着行程苦苦回想了一段,仍是记不清放在了哪里,无奈终是接受落了的事实。

    脑海中大致排除几个不太可能的地方之后,阿发将耳机丢失的地点收缩到了教学楼,要么是在早晨匆匆忙忙赶去上早课的教室,要么就在晚上摸鱼的教室。可宿舍楼离教学楼得走上好一会儿,一想到好不容易拖着疲乏身躯走到宿舍,阿发可不想心头五味杂陈地再走一遭满是挽手情侣夜游的绿道。耳机什么的,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一天晚上而已,丢不了的,想来是没有人瞧得上其貌不扬的耳机吧。阿发便带着这样的的想法翻身上床,一夜酣睡。

    有些东西丢了便再找不见,稍加怀念之后,便会有新的东西顶替空当;有些东西丢了又能找回来,给人以心安;而有些东西丢了,找回来,又被弄丢,丢在最熟悉又最不容易惊觉的地方,在时间的蒙尘中再找不回来,永远留在当初。东西是这样,人也多半是这样,都一个样。

    接下来两天的课程排得很满,上课的教室也不在一处,光是在不同教室之中奔波来往就是件极累人的事情,再被丰瀚如海的知识劈头盖脸地倾轧下来,精神和身体都极疲惫了,便很难生出迈开腿找寻可有可无的耳机的冲动。心念一转,阿发便又把耳机的事情抛诸脑后了。其实,他没觉得耳机的事情很重要,哪怕他仍时不时触电似的想起,也没有立刻去找。

    耳机遗失的第三天,这天他特地赶了一个大早地跑到选修课的教室,不过显然来得太早,教室门还没有开。一想到耳机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就没好意思向教学楼教室的管理人员寻求帮助,他便去图书室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书,回宿舍睡大觉去了。或许早就丢了,他这么想着。

    已经是耳机丢失的第四天了,他浏览了校园遗失物品挂失的网页,并没有找到耳机之类的帖子,多的是寻找饭卡、雨伞之类的东西。大概是丢了吧,或许被人揣进了兜里顺走,或许被保洁当做垃圾清理了,他突然懊悔起自己当天的懒惰。有些事如果不及时做,而后的亡羊补牢便大多是于事无补的安慰。阿发觉得都是自己自作自受罢了,可是他心中又莫名涌出一股子恼怒的火气,直直地窜上大脑,让他不由地咒骂起那个他臆想出来的窃贼,甚至是因无心之失将耳机随手扫进垃圾桶的保洁人员,最后他甚至怨恨起道路上挽手而行的无辜的情侣。如果世界上真有法术,他真想让挽着手的情侣径直拌在石头上,摔一个踉跄的狼狈模样。他现在就像一只炸毛的刺猬,只要是能逮到的可怜虫都逃不过他一阵地恶狠地抱怨,哪怕他实际只能在心底无能地宣泄。人呐,越无能时越容易把矛盾转嫁到别人身上,把自己涤洗个干净,装成无辜的模样,扮个楚楚可怜。然而,火药桶一般地发泄并没有消泄掉他的负面情绪,他很快又被一层浓厚的自责的阴云笼罩了。他厌恶自己的粗心大意,愤恨自己的懒惰,甚至颇为自觉地鞭笞起自己斤斤计较的毛病,叫人只觉得活该的同时又生出一丝无用的怜悯。而这位不幸遗失耳机的家伙,在一阵怨声载道的自怨自艾后,便又无事发生一般听之任之地躺入温暖的被窝啦。

    而在耳机丢失的第五天,事情迎来了峰回路转的斗折。

    那晚阿发有另一门课程的选修,老师很较真,每次上课前都点名签到,课堂之中还会经常提问问题,故没多少人敢缺勤。但是纪律严明并不妨碍大家齐齐整整地从后往前坐,也不妨碍老师方圆几米的空间中罕无人迹。若是学过兵法的人必然知道这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反复拉扯之道,故而这里坐着的不是一个个蒙混的大学生,而是一个个熟读兵法,皆可撒豆成兵的将军人物。

    阿发来得比较晚,只能捡一个靠前排的位置。安稳坐下之后,他倚着凳子怔怔出神,天马行空地想象着刚才在路上突然蹦出来的点子,丝毫没有注意到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头流下来。想明白问题后,阿发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纸,郑重其事地把想法、思考过程、解决路径、思考结论规整地写在纸上,仔细地折好夹在他视若珍宝的笔记本里。处理完这些事,上课铃才急匆匆地响起。

    虽然阿发一脸神情严肃,正襟危坐,但仍是清不下心认真听讲,便自顾地眼神游弋起来。偶然间,他看到自己前排正对的那个座位桌空里有一个耳机,一个看起来很其貌不扬的耳机。估计同样是有人落下的,这让阿发想起了他自己丢失的耳机,这让他那张稍显紧绷的脸上露出了略显酸涩的苦笑,笑意之余不乏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他不是唯一一个丢失耳机的家伙。

    那是一个白色的耳机,色调简约,在灯光的照射下微微泛起银色,很是令人喜爱。而阿发生出的喜爱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另一个原因——这个耳机和他丢失的那个很像。阿发眯着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这个好似机缘之下出现在他面前的耳机,心中生发出一股占有它的冲动,他很想将它握在手里细细把玩,他想听一下它的音质,哪怕,就一下,一分钟也好。这样疯狂的想法像淋雨的野草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并逐渐在他翻涌的意识之中泛滥开来,淹没了他清明的双眼,淹没了他理智的思维,最后吞没了他在教育观念下构建的行为准则。他的双眼微微泛红,那是渴望的红,弥漫着热气,一种疯狂的味道,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变成一个窃贼。“窃贼,窃贼……”他在口中默默念了好几遍这个他嗤之以鼻的词语,而此刻他自诩高洁的品格正在一个小小耳机的鼓动之下被撕扯得体无完肤。他想到了那个将耳机落在这里的可怜家伙,他可能是一个正在思忖夜宵的油头胖子,可能是一个正百无聊赖发呆突然被一声下课铃惊起的高挑女生,总之无论是谁,或是粗心大意,或是走得太急,他总是把耳机遗失在这里了。而此刻,这个耳机就摆放在阿发面前,摆在刚刚遗失耳机的阿发面前。至于阿发遗落的耳机,或许早已经被人捡到占为己有,总之是不大可能找到。而它遗失之前,一直属于阿发,但是现在它已经不属于他了,从丢失的那一刻开始。这个耳机也一样,不管它精贵也好,便宜也罢,丢失的时候它就不再属于它的主人了。别指望有什么拾金不昧,丢失东西的家伙就应该要为自己的大大咧咧付出些小小的代价。是的,这一刻,阿发觉得自己的还没有付诸行动的行径并不是一个窃贼的行为,他只是想将一个粗心之人丢失的东西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他没有潜入别人家里抢劫,也没有对路人兜里的现金动恶毒的歹念,他只是顺走一个不知道失主的物件,只要他不承认,没有人知道他捡了一个别人的耳机,那这耳机就是他自己的。噢,可怜的家伙,你的牺牲成全了另一个失意的人儿!阿发这样想到,眼神坚毅,似乎已经决定了要铤而走险地牵走面前这副散发着诱人气味的耳机。

    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当务之急便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耳机揣进兜里带走,只要握在手里,揣在兜里,再次拿出来时,耳机便是只属于阿发一人。而在此之前,耳机和阿发没有任何关系,耳机只是个被粗心遗失的耳机,阿发只是一个觊觎别人失物的小贼。很快,阿发便在心里参谋出了一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

    他先是双手撑着桌子,躯干往前倾,长伸着脖子作出一副竭力凑靠状,眉头紧蹙着表现出困惑苦闷的样子,一会儿眯着眼看向黑板,一会儿抓着脑袋摇头晃耳,活脱脱因看不清黑板而上蹿下跳的模样。为了使表演来逼真些,阿发又往口里灌了几口热水,很快汗珠就顺着鼻翼流入脖颈,如此一来,后排的人应该会看到阿发因努力张望黑板而汗流浃背。这便是阿发的第一个小计谋,有了之前的铺垫,下节课他顺势往前排一坐便顺理成章了。

    他不是没想过在放学之后重新潜进来佯装成回来找寻失物的人,只不过逆着人流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太过引人注目,如果失主调取监控,鬼鬼祟祟的阿发必然被怀疑。故而只能浑水摸鱼,而且最好是在大家觉得一切无异的情况下略施妙手顺走耳机,那才最为保险。

    第二节课的时候阿发顺利做到耳机所在的位置,他平摆的双手之下就是引他垂涎的耳机,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耳机放在手心里婆娑,可是萦绕在脑海中警觉和几分做贼心虚让他暂时放弃了这一想法。迟早会是我的。阿发心中这样想到。他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那是一种急促的狂热和兴奋,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阿发的呼吸加快,他能够清晰地听到胸腔中的心脏扑通的跳动,那是血液的泵流,混杂着紧张和刺激的跳动。他简直快要坚持不下去了,自从他决定将耳机占为己有时,他便已经横下心做一个令人不齿的小人,可是现在身体里另一个他跳出来扰乱着他的思绪。他随时可以收手,这样他就不会成为蟊贼,这件事也不会成为他难以启齿的污点。他只是犯了每个人都会犯的错——觊觎美好的东西,但是只要他不曾真正将龌龊的想法付诸实践,他的这些想法就不会为人所知,他便依旧是别人眼里道德高尚的文艺青年。可是一旦他伸手将耳机放进兜里,一切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道德上,他将会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人;行为上,他将别人的财物据为己有将会是无可辩驳的贼人行径。他会被失主恶毒地咒骂,他可能明天出门就被疾驰而来的自行车撞倒在地;他喝水的时候可能会被呛得咳嗽不止……他甚至可以想像到更狠毒的诅咒,更肮脏的形容。时针在电脉的触动之下无声息地走着,阿发在犹豫,他做下的决定,不,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让他如坠深渊,也能让他一瞬间从深渊解脱。正可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莫过如是。

    可安静地躺在桌子里的耳机像是抹了蜜的甜茶,能让蚂蚁不顾一切地吮吸舔舐,能让苍蝇一头扎进极有可能溺亡的泥淖。它就像一个蛇蝎美人,不断地在他耳边说着诱惑的言语,释放让人意乱情迷的芳香。阿发备受煎熬,可是却越来越偏向满足心中的、那龌龊的念头,直到下课前的五分钟,阿发下定决心——拿走它。事后即使被发现,只要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魄,没人能拿他怎么办;只要隐匿地好一些,没人能发现他拿着一个不属于他的耳机,或许有个别人看到了这一切,可是他们习惯性地视而不见会成为阿发最好的保护。没错,就是这样,利用混乱裹挟走它,利用混乱拥有它,利用混乱让它消失在人们的印象中。混乱容得下所有腌臟,能够消弭所有善良。

    时间还有最后一分钟,他需要趁着下课铃响的一刹那将耳机收入手中,在大家都起身收拾的时候将耳机顺进口袋,然后挤在人群中走出教室。在此之前,他需要做一些看似毫无意义的准备工作,观察周围以保证没有人目击他手下的动作,以至于那究竟是一叶障目的自欺欺人还是天衣无缝的瞒天过海,阿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他忽然想起了从前街道上捡钱的经历:

    那是小学时代的事情了。小学学校坐落在一条街道的尽头,每至早课结束,学生都会三三两两地组队上街,兜里揣三五块零钱,边逛街边买着便宜的吃食。那时候大家都用的是一张一张的纸币,电子支付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集市交易量大,处处是红彤彤的大百元找补一推新旧不一的零钱,一些口袋装不严实的,便会遗落在街道上,有人捡到过几十块,有人捡到几毛钱。集市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谁捡到就是谁的,活该倒霉蛋子塞不住钱,而掉在地上的钱也没见谁循着人群找回来。这里可不会有拾金不昧的善良人,阿发一直觉得那样的人定然是不缺钱的,因为缺钱的人,花每一分钱都要精密地计算过,如果能有一笔天降之财,便是睡觉都能笑醒的事情。

    每逢赶集天,阿发便和发小钻进人堆里,眼睛轱辘直直盯着地上,期盼着前面走的大人兜里掉下几块钱来。虽然经常败兴而归,但运气好的话,五块钱就能打发他们一顿美味的棒冰和一人一颗裹着牛奶的甜糖。对于远称不上成熟的阿发而言,那便是夏日最美的滋味,那时候,他总期盼着一张掉在地上的钱将他带去平日里触摸不到的奢侈的美好之中。而好玩的事情不止于此,捡钱也是极有趣的。落到地上的钱一般不会径直走过去弯腰捡起,学生时代毕竟还有几分未长开的青涩的廉耻,哪怕终究是要将它装进口袋里,但那始终不是自己的东西,小孩子再下作也做不到不动声色地理所应当地堂而皇之地将其占为己有。若是谁发现钱,必先双手插兜,随后将大脑袋左摇右晃,做出一副悠闲逛街样,更有甚者还咻咻嘘嘘吹着口哨,而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到掉落的钱面前,看见失着走远后,立马一个大脚覆在钱币上,双腿自然分开站立,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一些调皮的孩子见到钱却不立即捡起,而是狠狠踩上一脚,用力地旋转鞋底,巴不得将纸币搓进泥巴里,然后神气地走开,留下皱巴巴的、被揉捻得面目全非的钱。那样的钱失者即使返回发现,也大抵不会想要。只能任它被风像吹废纸一样地裹着飘向不知何方。诚心捡钱的人大抵不会做这般事,在站定之后会先假装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一番,为了掩饰尴尬还会配上一段不熟练的口哨。从远处看那样子是极丑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夹着快要飞泻而出的小便,憋红脸地夹着双腿,还死要面子地故作镇定,配上让人尿意大发的口哨,不免滑稽可笑。捡钱时候更是讲究一个出手快速而不失优雅!要一只脚踩住钱,身子慢慢地蹲下去,假装俯身系散开的鞋带,一边抬头张望失主会不会原路返回,一边让同伴心领神会地围在周围。待觉得无人看向自己时,一下子挪开脚掌,嗖一下抽出手,两指头轻巧一夹一碾,便将钱握在了手里。却也不能直接塞回口袋,要先把钱一折再折,再缓缓起身,手一路顺着裤缝一点点地摩挲,最后当请君入瓮送钱入袋中,转身便一路溜跑远离现场。没几分钟后,那捡到的钱便已经换成冰棍,送入了口中。

    待他从回忆中回到现实,距离下课只剩下一分钟。阿发先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借此机会环顾四周,他看到几乎所有人都开始低头收书拾笔,教室里密集地响起细细碎碎的碰撞声音,甚至有人已经站了起来,嗡嗡响响的交谈声也抑制不住地杂然起来,这些人似乎只是在等老师下达最后的离开指令,指令一下,便会哄然而出。他知道,一分钟后,平静决堤的一瞬间,人群sao乱的时候,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成年的廉耻,公众的道德约球,成为窃贼的负担,管不了了,因为此刻,占有的欲望超越了一切,他不再是身为人的阿发,他就是一只动物。

    “三、二、一”,时间到,铃声响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起身,提包声、脚步声、板凳声,还有个别人的交流声一齐爆炸开来。前面的人齐刷刷地站起身,整理起行装,后排走出教室的人声音已经放肆高昂起来,这就是阿发预设的混乱状态,一个绝好的铺垫。

    他立刻把右手边的书包拎到身前,挡住前排在飞速往耳机抓去的手。他一手将桌面上的书和笔扫进书包里,另一只手抓着耳机往包里塞,他生怕有人看到他桌子下面的的动作,生怕耳机不听话地抖落出来,生怕被早就盯住他的人无情揭穿。如果真到那时候,他的脸面必然会被人群无情地践踏,最后像一张废纸被揉进垃圾桶里,他的计谋会露馅,他的私心会被唾弃,而他无可狡辩。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他的道德将会被施以绞刑,他肮脏的灵魂将会赤裸裸地暴露在他人眼中。完成这一切,他只觉得心里有一只鬼在拉扯着他的心脏,揪得心脏忽上忽下,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像是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幸运的是一切竟出奇的顺利,没有人注意到他怪异的动作,大家都行色匆匆冲出教室,没有意外发生。耳机,一切竟如此顺利。一个多小时之前还在桌空里的耳机,现在就在他的书包里,只要走出教室,耳机就属于他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迷迷糊糊地走出了教室。恍惚之间他听到了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以为是有人发现端倪冲过来要逮捕他,他想拔腿就跑,可是双腿却想灌了水泥一样沉重,旋尔后,他索性放弃遁逃,被抓包也好,那就能释然了。他淡然地闭上了眼睛。一秒、两秒……他想象中被人掐着脖子摁在地上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原来是同班同学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打了声招呼。阿发僵硬的脸上好不容易挤出一丝勉强的苦笑,心中泛起一缕复杂的情感,有一丝害怕,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庆幸,这样的情绪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离开教学楼。阿发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像明镜似的,白得让人发慌,亮得让人睡不着觉。

    拾走耳机之后,阿发并没有招摇过市一般地显摆炫耀,他甚至不敢在寝室之外戴上它,阿发觉得它就像一个罪状,控诉着阿发的贪婪。他不知道耳机原先的主人会出现在哪里,所以他尽量避免更多的人注意到耳机的存在。阿发不知道他拥有了耳机,还是耳机捆束了他。他只敢在宿舍旁若无人的时候戴上它,将头埋进被子里,默默播放音乐。耳机的触感很细腻温润,肯定不是一般的材料,音质极佳,丝毫听不到电流声和杂音,感觉就像有人在耳边轻声细语一般。时而倏忽得会让阿发忘了它并不属于自己,以至于那个遗失的廉价耳机被遗忘得更远了,好像就不曾存在过。然而,在他心里,这终究是见不得人的“赃物”,就像不敢见到阳光的鬼魂,只能在黑夜里绚烂,不能在光明下舞蹈。唯一能够清淡在愧疚边缘徘徊的是他凭空无据的臆想——一个同他一样的窃贼,一个见不得光的窃贼。

    一天,两天……时间周而复始地回到变换了一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的周三晚上。阿发走进熟悉的选修课教室,从前排一步一步地向后走去。阿发在心里不停盘算着,一边仍希冀遗失的耳机出现在桌子里,一边却又不希望它还在。是的,他的耳机从未丢失,它现在就在他的背包里,那是一个漂亮美观又音质上乘的耳机,是他的耳机,他的!他的脚步微微颤栗,他的呼吸越发粗重,他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血液的流淌。啊,他丢失了一个耳机,而它可能就躺在他的座位上。另一个人也丢了一个耳机,而它躺在阿发的背包夹层里。

    阿发挪步走上前去,在上周的座位前停了下来。他很忐忑,像个在外偷偷摸摸找了小三的男人,像个出卖了付给他薪水的老板第二天仍心安理得来上班的员工,他越发惶恐,乃至于觉得板凳上长了针一样的尖刺,叫人坐立难安。终于他还是拖着沉重的身体坐了下来,咬紧牙关地往桌空里看去。他的耳机,真正属于他的耳机,就在那里,没有人动过,没有人顺走,就在它被主人遗失的位置。那一刻,他可笑又龌龊地编织的耳机被别人偷拿走的戏份被撕碎了。他无法直视它,它仿佛散发着一种威严,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一种审视的威严,一种戏谑的威严,像一面镜子,使得阿发苦心经营的防线一瞬间土崩瓦解。他以最坏的恶意揣度别人,他以最卑鄙的手段对待别人,而事实证明他最坏的打算不过是他为自己开脱的遮羞布罢了,他所有的一切,他的内心,他的外在,都随着耳机的出现被蒙上了一层再也挥之不去的黑暗底色,贪婪又肮脏。再也没有开脱的理由了,再也没有了!他是个贼,是个偷窃了别人物品的贼,是个同强盗、罪犯一样行为丑恶,心灵肮脏的人。

    阿发顷刻又被一个更大的牢笼捆束了,笼子的材质是咎由自取,笼子的锁铐是自作自受,笼子的每一寸空间都写满了恐惧。阿发后来是怎样走回宿舍的,没人知道,只知道他忧心忡忡,满面愁容。没人知道他内心的罪恶之火熊熊燃烧,没人知道他羞愧之情无以言表。他消失在摩肩擦踵的人群里,看不见欢声笑语,看不见挽手而行,看不见孤独无依,他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的眼睛里充满怀疑;他什么也听不清,因为他的耳朵里装满责备。没有人将他缚在法庭之下,他只是把自己放进了一个罪恶的审判庭,判官的名字叫廉耻,陪审的人员是他人性中沉溺又漂浮而起的神性。明明只要过了自己这一关,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但是他却过不去;可明明是他放弃了清高,选择将自己染成灰色。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既不能变成神,也不能容忍自己变成魔鬼。

    阿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无可救药了,一个耳机也能让他枉顾父母老师的教诲。不,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从他动念开始的那一秒钟。

    没有退路啦,他只能活在无尽的自责中,他只能承受别人无情地烙烫在他身上的标签,他从此就是一个贼,一个对别人遗失财物虎视眈眈的贼,一个猥琐地潜伏在别人身后等待别人兜里掉出钱来的贼。自诩为傲的阿发的接下来的一生都将背负着谩骂而活,没有人会原谅一个盗窃成性的人,何况盗窃被他玩成了一门诡辩的学问,盗窃的实事再不会变了。

    没人知道阿发是一个贼。只有阿发知道自己是一个贼,彻头彻尾的贼。

    那天的夜晚天上没有星星,或许有,只不过淹没在nongnong云曦之中而已,让人看不见一点清明爽利,就像一团愁云星罗在穹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阿发站在窗边抽烟,练红的烟丝燃烧过后变成苍白的烟灰,眷恋不舍又无可奈何地落到地上,徙移的烟雾在身体中悠转了一圈后化成缥缈虚幻又凝练如实的烟圈,轻轻薄薄地飘上漫天,一如地上盘错在混沌里的人拥挤着钻入无辜的人群。

    一切似乎已经很晚了……

    202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