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马克的演讲
初夏傍晚的大学校园,是最热闹的。校园广播中,播放着律动的音乐。街道上满是热情洋溢、朝气蓬勃的青年面孔。 学校最有面子的一栋建筑,是今年新完工的一座大礼堂。 它高耸在学校显眼的位置,崭新的外墙采用了富有现代感的镜面玻璃幕墙设计,整个建筑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颇显奢华。 礼堂门口,人山人海。维持秩序的保安,手持大喇叭,不时提醒人们要遵守秩序,不要推挤。 为了防止人群过于拥挤,工作人员还用金属栅栏拦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检票通路,让人潮有序进入礼堂。 礼堂外面道路两旁的草坪和台阶上,也站了许多人。 有的人带着相机和望远镜,想要抓住最好的位置观看活动;有的人则拿着宣传资料,为自己的组织和社团做宣传。 安家宜拉着张萌,挤在凑热闹的人群中。 他看到,霍鹰正在人行道边拉着一辆装着矿泉水和饮料的小车。霍鹰招招手,两人走到他跟前。 霍鹰塞给两人两瓶矿泉水,快乐地说:“安子,今天我可是大丰收。托马克·吉布森大老板的福,卖出不少钱。” 安家宜对他竖起大拇指,赞叹到:“祝霍总商祺!” 就在两人聊天的时候,王巨君顶着胡子拉碴的大脸,从人群中蛄蛹出来。 他笑嘻嘻地仗着瘦干的身材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见缝插针,滑溜到安家宜身边。 “走,我带你们去插队。”王巨君一脸得意的样子,摸着自己的胡子说。 果然,他领着安家宜和张萌,窜到礼堂门口。 他先是跑过去,和门口维持秩序的学生会的那帮人嘀咕了一通,互相拍拍肩膀,演出很亲昵的样子,然后向安家宜招招手。 安家宜和大萌赶快紧跑几步,追了上去,把手里的票塞给工作人员,然后随王巨君进入礼堂。 王巨君果然有一手。他把三人安排在礼堂报告厅最前面两排最左边上的位置。虽然不是正中间,但这个位置也已经是很好多了。 坐在正中间的位置的,都是学校各个院系有头有脸的大老板们,以及他们的仆从种族—— 各种青年骨干教师啦,学生会干部啦,博士后啦,以及一些神头鬼脑貌似很有路子的人物。 张萌兴高采烈地环顾四周,对安家宜说:“安宝你看,好多人咧,得有好几百吧。” “那当然,礼堂能坐上千人呢。”王巨君坐在安家宜另一侧,也露出一副九分兴奋的表情。 对安家宜而言,其实真没觉得这种事情有啥意思。他不是好凑热闹的人。 但是他想,大萌高兴就好啦。 很快,校长方老爷子顶着他那亮度25000坎德拉的油光锃亮的大脑袋,作为主持人登场了。 会场很快便安静下来。 方校长先是说了一番高屋建瓴、阳春白雪的废话,而后用以假乱真的情真意切,虚情假意地把马克·吉布森吹捧了一通。 最后,他欢呼道:“下面,请马克·吉布森先生为我们做演讲!请大家热烈鼓掌。” 张萌、王巨君、以及其他观众们果然热烈地鼓掌。 礼堂的灯光暗下来,灯光聚焦到舞台上。舞台的背景,是一幅非常大的幻灯片,上面画着很科幻的地球的样子。 一个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一头灰色卷毛的外国人蹦跶蹦跶地拿着麦克风蹦跶到舞台中央。 这家伙上身穿着和电线杆海报上的同款灰色半袖T恤,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白球鞋。他的这幅打扮和我们校长老爷子笔挺笔挺的西装相映成趣。 “哈喽,大家好!”这家伙用一股地道老加州口音的中文问好。 哗啦啦,热烈地掌声不停。 安家宜想,如果我去外国演讲,用英文问好,或者说一句“米娜桑,扣你鸡娃......”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给我鼓掌。 “谢谢大家。我一直在努力地学习中文。我非常喜爱东方的文化。大家都知道,我的妻子就是华人。” 哗啦啦,又是热烈地鼓掌。 为什么他老婆是华人就会得到掌声? 我老婆以后也必然是华人。不知道观众们听说到“鄙人的老婆也是华人”之后,会不会也给我鼓掌。 安家宜偷眼看了看大萌。嗯,我以后要娶她,她真可爱。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我都致力于用互联网联通我们整个世界。我相信,人与人无缝互联的新时代已经到来……” 安家宜看了看坐在自己一左一右的张萌和王巨君,他俩都瞪大眼睛认真地听讲。 安家宜却听不太懂,也不感兴趣,越听越困。马克·吉布森的中文夹杂着英文,英文夹杂着中文,简直是催眠神曲。 隐隐约约听到他在讲一些高深莫测的名词,什么“狄拉克海”,什么“晶格核聚变”,什么“量子隐态传输”,什么“大脑中的微管结构”,什么“人工智能的意识涌现”…… 幻灯片都是一幅幅绚丽多彩、刺激视觉感官又科幻感十足的电脑特效图片。 安家宜听得迷迷糊糊地,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当马克·吉布森讲到“未来人工智能将会成为每个人的数字终端——你们将会用人工智能将代替繁琐的劳动,幸福的时代将很快来临……”的时候,安家宜猛地醒了一下。 他突然瞥见,礼堂舞台斜对着我的一侧,幕布后边站着一个高大、强壮、金发、方下巴、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外国人。 安家宜坚信他就是在梦里以及在鬼楼两度见到的那个人。 这家伙穿着一身和梦中同款黑色西装,一脸严肃,抱着双臂,隐在最右侧的幕布里边。 安家宜坐在靠前排最靠边上的位置,正好可以斜侧着看到他。 冥冥之间,安家宜似乎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正在用那只比较小的眼睛远远地盯着他看。 错不了,就是他。 安家宜不由得被这种思绪占据了头脑: “现在问题到我这里了: 问题一:为什么我能在那天晚上的梦里、鬼楼的阴影中以及今天现实中三度见到他?是预知梦?还是我穿越了平行世界? 问题二: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他在盯着我看?他真的认识我吗?还是我身上有什么格外吸引他的地方? 问题三:……” 他一下子就不困。 在他脑子里,很多概念涌了出来。 一股气闷的感觉生了出来,安家宜觉得很不舒服,冷汗流了下来。 他想去卫生间洗把脸清醒一下,便低声告诉大萌,自己要去卫生间。 张萌“哦”地一声,点了点头,挪开了身子。 安家宜站起来,急匆匆弓着身子从远离那家伙的一侧,溜出礼堂的侧门。 推开厚重绵软的报告厅大门,走到礼堂的大堂里,他的脑子还是混沌一团。 大堂里一个人也没有,所有人的精力和热情都被演讲吸引了。 安家宜走进卫生间,抬头猛地看到,洗手池边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运动服和时髦运动鞋,顶着一头帅气的短发的男生。 “小光?”安家宜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 一种紊乱感冲击到脑髓,他感到现实融化了,万事万物都在振动,都在抖动,都在颤动:卫生间的灯在颤抖,镜子在流动,水声在跳跃。 安家宜想,我踏马看来真的是要疯了。 “放松,哥们”小光也是刚用水洗了把脸,手上和脸上都湿漉漉的。 他把安家宜拉到水池边,“洗把脸,别紧张。” “这是……这……你……” “我昨天夜里在你梦里不是跟你说了嘛,你有麻烦,有困惑,我就会来帮你啦。来来,先洗把脸。然后咱俩出去聊几句。” 安家宜木讷地洗了一把脸,感觉清醒多了。然后,他被小光揽着肩,架着,拖着,拖到礼堂的大堂。大堂靠墙有待客的沙发,二人坐在沙发上。 小光恳切地说:“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嘛。放轻松,放下。不要带有先验的概念去定义你遇到的一切事情。你先去观察,先去体会,慢慢地总结。跟着我,深呼吸——呼、吸、呼、吸……” 小光又接着安慰说,“安子,你很有天分,你很平和,很放松,不执着,这一点就是很好的天分。 当然,我明白,我理解,我相信,不管是谁,遭遇你当下的处境,都会紧张的。这很正常。久了就习惯了。” “会习惯的?” “会的。” “为什么?” “少问为什么,多看,多观察。就会习惯的。” “怎么习惯?” “见怪不怪,哈哈。”小光仰起脸笑了。 小光的笑容让安家宜放松下来。 “好吧,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听你的,我试着去对一切遭遇用‘见怪不怪’的态度应对吧。” “对喽,好玩着呢,别着急。哈哈。”小光轻松地翘着脚说,“什么也不要怕,你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干嘛要怕坏人呀,哈哈。不要自己瞎琢磨啦,开开心心的。 你的妹子还在讲堂里等你呢,你出来时间长了,人家妹子要有意见的,那个王胡子会见缝插针的嘛。” 小光对着讲堂门努了努嘴。 安家宜点了点头,站起来,想再跟他多说几句话,但是他信心满面地摆了摆手说,“快去呗。”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安家宜从内心深处觉得小光这个人特别可靠。可能是因为比较帅的缘故,或者是安家宜本人已经完全没有主意了,脑子一团空。 他说要我回去,就听他的回去吧。安家宜想。 回到座位,果然王巨君这家伙,凑到大萌身边。 安家宜坚定地把王胡子挤兑回自己原本的座位。 演讲到了最后的提问环节。 张萌兴奋地举手。麦克风传到她的手上。 她那好听的声音用流利地英文地提问:“我有两个问题,一是关于量子计算领域,您是否有与其他合作者,比如我国的开发者合作的意愿?
二是您旗下的公司和慈善基金,有没有给我校投资的打算?” 哎呦,大萌这家伙真是单刀直入啊,我从心底表示钦佩,她说话可真够直白的。安家宜心理想。 “谢谢你的提问,年轻的女士。”马克·吉布森用生硬的中文回复到,“大家都知道,我是以世界公民自居的。 我相信科技无国界,我相信人类应该团结,特别是未来地球面临气候、人口、粮食、公共卫生等等各种危机。 所以,作为世界公民,我当然愿意在量子计算领域和你们国家的开发者合作,特别是——和你们大学。 因此,我决定,我宣布,我集团旗下的慈善基金会要在你们大学设立专项奖学金,奖励那些在学术上有创新和突破的年轻人!年轻的女士,期待在未来也能得到你获得奖学金的喜讯。” 哗啦啦,掌声不断。 安家宜歪着头,跟王巨君嘀咕道:“说实在话,我不喜欢这个家伙,这家伙就是个忽悠。” 王胡子撇着嘴,点头说:“难得咱俩在一件事上有共识。我也觉得这家伙扯淡的程度有点过火了。” 但是安家宜不想扫张萌的兴。张萌勇敢的发言给学校敲诈来了一笔奖学金,立了大功一件,估计此刻校长老爷子心里正在乐呢。 安家宜又瞥了一眼舞台边幕角落的地方。那个金发、大小眼的白人不见了。 演讲结束了。人们都围上去合影。 张萌拉着安家宜和王巨君,也上去凑热闹。 张萌特别活跃,她主动跑过去和马克·吉布森握手。 于是,安家宜也只好走上去,宣誓主权一般跟在张萌后面。 马克·吉布森挨个与每个上台来的人握手。他跟张萌聊了几句英文,点了点头,然后,接下来就过来和安家宜握手。 安家宜敏锐地感到,似乎是一道光,或者是什么东西,从马克·吉布森的眼睛中闪了一下。 这道光让安家宜感觉后背发凉,十分不舒服。 马克·吉布森的视线至少在安家宜身上停留了1秒钟,而这1秒钟让安家宜感觉无比漫长。 在这1秒钟里,安家宜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共鸣”感。 时间似乎静止了,声音似乎凝固了,光线似乎冻结了,现实似乎由3维立体的图景硬化成为一幅二位的版画。 “或者这是我的错觉吧。”安家宜想起小光说过的,要学着“见怪不怪”。 最终,马克·吉布森还是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松开紧握的手,把手伸向身后的王巨君。 学校摄影社的学长,拿着相机过来给几个拍照。 安家宜,张萌,王巨君,站在两侧,马克·吉布森和校长老爷子,还有几位院系和科研处室的大佬站在中间。 几下闪光灯闪过,安家宜再次感觉到后脖子的汗毛竖起来,一股寒意凛然而至。背后有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头上的灯光。 安家宜回过头,怔住了——是那个金发的高大的男人。他身高至少在190cm以上,比自己高半头还要多。 他也同马克·吉布森一样,认真地看了安家宜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了。。 从这么近的视角观察,窥见他的眼睛,就明白他为什么显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了。 他好像有一只眼睛受过伤,眼皮有气无力地垂着,似乎眼球也是假的。 嗯,太恐怖了。 安家宜想,我可不想牵扯到《终结者》之类的美国大片剧情中。 赶紧跟校长老爷子打过招呼之后,他便拉着大萌慌忙逃掉了。 张萌很开心,她展现出罕见的上进心,对未来、科技和互联网技术的前景侃侃而谈。 而安家宜只是很安静地倾听着。对于她说了什么内容,他是不太在意的;他只是喜欢听她的声音,真好听。 张萌的声音让安家宜的心神安定下来。 一直走到女生宿舍楼门口,张萌双手拉着安家宜,快活地说:“明天见!” 说完,她踮了一下脚,转了一圈,伶俐地飞进宿舍楼。 心神不宁的安家宜还想在她留下牛奶糖的香气中多站一会儿,但宿管大妈一脸嫌弃地从小窗户里用手背做出快走的手势。 走在初夏的校园夜晚的小路上,路灯错落的影泼洒在石砖地面上。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梦境与现实之间的边界,似乎都被模糊化了,一想到这里,安家宜就感到无比疲惫。 “不过,还有一点能令人安心,就是大萌留给我的温暖的甜美的牛奶糖般的香气。” 安家宜在心中对自己说,“不要太敏感了,不要过度思虑,试着多观察,少下结论。要学会见怪不怪! 天知道以后还会遇到什么怪事,现在就变得这么敏感,以后怎么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