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再相见

    汗珠从额发间滴滴散落，莫得活动开合五指关节，缓和着上一次碰撞带来的麻痹感。堪比二觉境界的驭门雾兽身躯着实坚韧，若非自己此前侥幸觉醒突破，怕是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解决这两头驭门境雾兽。手指间金光流转，又在以rou眼不可觉察的速度一丝丝向上增长蔓延。从前任务之中，他最多也就只能依靠强横到不讲理的rou身与驭门境界的敌人妖兽对抗，即便胜利亦是惨胜，像如今这般轻松结束战斗还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但是莫得的心情愈发沉重，因为虽然他的实力有所提升，但从前那个替他兜底的男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环顾四周，确保那几头受身境雾兽都被学生中的精锐战力牵扯住，受身境之下的雾兽们也被一众学生联手抵抗，莫得稍稍安心，旋即扭头看向不远那处战场。

    护送军队集结在那里，用火力与生命阻止那只雾蛛之灵的脚步。

    枪火倾吐，法术轰鸣，鲜血泼洒，八只血红巨轮依旧缓缓靠近。那是一只突破第二次觉醒，抵达化外巅峰境界的强大雾灵。

    雾灵蜘蛛身高二十余米，八条看起来修长纤细、实则直径超过一米的巨腿缓慢却有力的向前交替行进。

    大约十分钟前，雾潮之中的兽群突然发狂，防线被为这只雾灵蛛兽撕开缺口，铺天盖地的雾兽向着校车防御圈发起冲击。依靠校车作为防御掩体的混战之中，莫得暗中解决两只战力最高的驭门境雾兽，确保不会造成更多伤亡。此时学生们自发组织的防线已经稍微稳固，受伤的学生亦被集中起来进行应急处理，但那头雾灵带来的危机却远未解决。

    莫得并非第一次置身于战场，亦是见惯了横飞鲜血，但是曾经的死亡与他总是相隔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透明界限。而此时此刻，耳中听到的是嘶吼与哭泣，目中见到的是往日谈笑风生的同学朋友在流血厮杀，身体感受到的是名为“死亡”的压迫感向着自己缓缓走来，抬起双手，十指之间流转的金光在此时此刻显得有些苍白且无力。

    深呼吸一口气，将纷乱杂念收束心底。指间金光不在流转，反而汇集凝聚在指甲边缘之上，十道金色弧线随着手指活动上下翻飞。

    李长生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但是他们还在。我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还在为求生存竭尽全力。

    此前我失去依靠，按部就班浑噩度日，此后我生死未卜，走走停停不知去留。

    但是此时，我要为那些仍然活着的人，多争取一些时间。

    迎来送往，潮去潮回，淘去岁月行路人。我畏惧死亡，却厌恶目睹吞没周身所有生灵之后，自己再孤身与之对峙的感觉。这种孤独感，会我想起那段炼狱过往。

    死亡与孤独二选一的面前，我既然无能为力开辟第三选项，那便选择前者吧。毕竟孤独之后，依然是死亡呢。

    “这一次，我只能自己上了。”莫得微微侧头，似是对谁轻声言语道。

    身后是浴血同窗，身前是战火巨影。

    身旁，亦无他人。

    脚尖轻点，莫得纵身向着远处迷雾之中的八盏血红灯火掠去。

    “莫......”苏子文蓦然觉得心头一紧，转头望向被迷雾阻隔的另一处战场，除了那时隐时现的火光与血红巨眼之外，再看不清任何东西。

    “子文！别发呆！”纪可卿一脚踹散向着苏子文扑过去的一只犬形雾兽，向着她急切喊道。

    “哦......好的。”收回目光，苏子文只得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心头思绪却依旧泛起涟漪。

    “你这家伙，千万不要乱来啊。”

    ......

    最后一次与增援部队联系过后，朱小玉狠狠将对讲机砸向地面。原本即将到来的援军也被突然出现的雾灵兽群阻挡，眼下危机只有靠自救才行。差令一名士官将所有近战武器与部分枪械送到那群学生手里，朱小玉也顾不得那群孩子中能有几人会使用那些枪支。

    风系异能鼓动衣袍，朱小玉下令全体异者不计损耗发动远程攻击，务必拖住那雾蛛狂奔的脚步。

    全军之中，除去朱小玉这名驭门巅峰之外，还有三名驭门境界的异者，以及180名只完成一次觉醒的士兵们。面对战力高于自己等人一个大境界巍峨巨蛛，所有军人都做好了押上性命拖延时间的觉悟。

    毕竟死亡临头，总不能让身后那些孩子先行上路。他们之中不少人的儿女也都是这如花一般的年纪。

    相比较后方雾兽与学生们的战斗，这片战场无疑要惨烈得多。

    敌人只有一个，但他们有些人已经快速透支光自身异能与体力，只能抱着机枪向着那红色旋涡倾吐火舌。

    布满甲铠倒刺的黑色长矛如同死神巨镰，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视野之内，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瞬的痛苦与永恒的黑暗。

    184,183......152,151......139,138......

    数字冰冷，鲜血温热。而迷雾之中的六轮红月，愈发清晰。随着压制火力的不断削弱，雾蛛的脚步逐渐加快起来，它此刻只想快些屠戮眼前这些碍事的虫子，然后去更远处享受它这一生最后一顿血rou圣餐。

    朱小玉早已打空身体之中储备的全部异能，短时间内内发射十枚“风咆弹”带来的反噬令她现在都头痛欲裂，但每一发轰鸣而出的风咆弹都被那黑色前足挡下，只是令那巨大身体微微后退，甚至不能造成有效伤害。

    异能透支带来的阵阵昏黑晕眩之中，朱小玉余光瞥见一道残影飘向那道庞然巨兽。

    “那是......援军么......”朱小玉死死抵住额头，强撑着不让自己昏死过去，身旁仅存的一名驭门境副官在一旁搀扶着她的身子。

    敛气掩息藏形，身形如魅似妖。丝毫不带烟火气的躲过身后术法流弹与身前巨爪余波，莫得直直贴上一轮血红月亮，五指悍然刺出，点点锋芒锐利。雾蛛之灵一时间竟是没有发觉快速靠近的莫得，被他近身瞳眸处。修长脚爪再想拦截为时已晚。

    如同刺入层层防爆玻璃，雾蛛坚韧的角膜竟是让莫得这一击差点失手，仅仅是撕裂开来一条小缝，丝缕红色雾气沿着破损膜层开始溢出，但莫得却没机会再补上一爪扩大伤口。雾蛛仿佛血rou生灵一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伤及要害，疯狂扭动起头颅，莫得另一只手还未刺出便被一股巨力撞飞出去。六只直径超过两米的巨眼中，左下那只逐渐变得黯淡起来，但其他圆月之中，血色愈发浓郁。没了饲主本源的供给，任何创伤都无疑是让它本就走向死亡的生命燃烧的愈加猛烈。

    莫得被雾灵蜘蛛砸向大地，化外巅峰境界的战力让他引以为傲的rou身瞬间受创。挣扎着从烟尘中站起，口鼻溢出的鲜血一时止不住流淌。看着不远处那只八足乱蹦的癫狂雾灵，莫得愈发清楚自己与之的实力鸿沟。

    趁其不备偷袭之下，依旧只能稍微损伤其要害，而对方随手一击却令自己浑身快要散架。随着那只伤眼彻底黯淡，雾蛛停止践踏周遭大地的发泄举动，五只赤瞳盯向莫得位置，实质化的杀意似乎在舔舐莫得周身肌肤。

    佝偻着身子，莫得一边咳血一边抬起头，望向近在咫尺的发狂巨兽。取出胸口的那只铭刻“碧潮”二字的墨绿小瓶，莫得将其中一枚丹丸放入口中，准备咬碎这自己最后的保命底牌。虽然再来一个完好无损的莫得亦是无法再争取多少时间就是了。

    渺小人类抬头仰望，入眼的却是挂在暗幕之上的五轮红色月亮。

    莫得突然有些后悔。

    并非是后悔飞蛾扑火。不够强大是他的过错，依旧出战却是他的选择。

    只是有些后悔未与那些人道别。后悔自己将会一个人孤独长眠。

    特立独行如李长生，在临行之前仍与自己道别。

    可是自己却是要匆匆走向终局，未来得及与潮中的各位，同班的伙伴，房东姊妹，以及那个麻烦的家伙说一声再见。

    “接下来的黑火可是要靠你自己想办法喽......”含混着鲜血自言自语，莫得安静望着巨蛛，嘴角扯出一丝抱歉的微笑。牙齿微微用力，碧绿丹丸被咬碎开来。

    突然心头一动，莫得鬼使神差抬头向更高处望去。

    一道月光冲散大雾直直坠下，无声无息，却比雾蛛爆射刺出的前足更快速。

    哦，原来那不是一道月光，而是一道沐浴月光的人影。

    一线银白射穿头顶暗幕，熄灭如火血月。雾蛛庞大身躯只是一抖，便僵硬在原地，刚刚刺出的前足也停滞在半空，仿佛被这一抹银白冻结在时空之中。

    莫得张大嘴巴愣在原地，因为他认出那道沐浴月光自天而降的身形是谁。

    银白轻巧降落人间，接着向后笔直倒去，激起一片烟尘。

    莫得顾不上震惊，将碎裂丹丸半数吞入腹中修补身躯，随后快速冲向那抹倒地不起的白月光。

    雾蛛的身形已然开始崩溃，周身外围已经雾化，但巨大的躯体在没了八足的支撑之后却是轰然坠落下来。

    抱着那人险之又险的从雾灵崩坠处撤离，莫得望着怀中慕青浑身伤创、昏迷不醒的凄惨模样，不再犹豫，唇齿相抵间将那剩下破碎丹药渡入慕青口中。

    半丸秘药的庞大药力调和着莫得浑身伤势，却似乎对慕青杯水车薪。侧耳贴近，仍能听到心脏有力的搏动与那均匀的呼吸声，莫得终于是松了口气，往上抬了抬怀中之人，向着朱小玉那一行人阵地走去。

    大雾之上的云层高处，一道娇小人影确定下方再无什么波折，便转身向着秦皇山脉深处飞去。

    ......

    “我是天水高中二年级学生莫得，这是我表姐......”不等朱小玉发问，莫得先发制人信口胡诌编造起身份来。不过眼下危机也多亏眼前两人才得以解决，朱小玉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眼前这两人究竟如何击杀那只强大雾灵，但也没有深究下去，毕竟眼下当务之急是清点伤亡与启程返航。

    仍有战斗力的士兵们返回校车防御圈帮助学生们清理雾兽残党，而莫得也被分到一辆保存尚好的车内，方便其照顾昏迷的慕青。

    将慕青放在车座之上，莫得伸出右手，将慕青面颊上带着的茶色墨镜轻轻下移，果不其然，慕青此刻虽是昏迷，但依然痛苦的眉头紧皱。紧闭的双眼周边已是开始溢出丝缕黑色火焰。怪不得之前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觉得有些烫手。

    原本与犬图死战之后，慕青耗尽精力才将黑火重新封印回去，可后来雾龙一战，身受重伤意识模糊的慕青已是渐渐维持不住对于黑火的封印。

    “莫得......”一声呢喃，却是将莫得心中慕青的形象彻底颠覆。他还是更习惯慕青强势的模样。

    强横无匹的从天而降，将他的死局撕得粉碎。

    在那一瞬间，眼前身影似乎与那人有些重合，但是莫得清楚，这一次自己能够幸免于难，就真的只是巧合罢了。面对一切危机都能游刃有余的曾经已经过去，为他抹去一切意外的那人已经不在。如今的他，若是不够强大，再次遇到这般死局，难道就只能再次闭上双眼祈求慕青再临？

    况且如同慕青这般强大，亦是被不知名的危机重伤到如此地步，当人类祈求的奇迹本身先一步遭受毁灭，那些祈求者又该如何是好？

    面对巨蛛，莫得已经选择直面死亡，但是那道银白月光让他的死亡阴云驱散，让他再次品尝到名为“活着”的喜悦。

    好想变强。好想强到能够保护身边所有人，好想向那人一样，面对一切意外与危机，都能够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好想变强，强到不会再被那窒息的孤独感包围吞没。

    “不要依赖任何人，永远相信你自己。”轻声呢喃着那人为自己传授的最后一课。

    一颗名为“欲望”的火种跳进混杂着悲伤、愤懑、不甘、无力的最深处心绪底层，缓缓燃烧汲取着一切，生根发芽，抽枝散叶。

    “莫得......”又一声呢喃传来，慕青的声音虚弱而执着，似乎仍然在昏迷之中找寻着什么，莫得有些动容，俯下身子半跪在慕青身前。

    “好了好了，我来了。”莫得伸出右手轻抚慕青脸颊，从墨镜边缘将黑火慢慢导入腕上黑绳。

    似是感觉到压力骤减，慕青蜷曲身体，伸出双手胡乱挥舞，似乎想要抓住什么，鼻中的嘤咛声透露着一股脆弱与不安。

    犹豫再三，莫得将左手放在慕青那双缠满纱布的手中。

    似乎是溺水的幼兽攀找到漂流的树枝，慕青紧紧抱住莫得的左手，不再颤抖，呼吸声渐渐均匀起来。

    用身形挡住黑火与腕上黑绳的诡异，莫得似乎只是在哄着做了噩梦的jiejie重新入眠。

    过了良久，耳边交火声音与爆炸响动渐渐止息，莫得也停下黑火的引导吸收，将左手从睡熟的慕青怀抱中抽出。取来朱小玉先前备好的毯子为慕青盖上。

    “周边清剿完毕，已经可以出发了。”朱小玉依旧有些虚弱的走上前来，手中还拿着一瓶营养补剂递送给莫得。

    “那我先回去跟班长她们报告一声。”接过补剂搁放在慕青床头，莫得先行返回校车内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