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4【等贵贱,均贫富】
攻陷兴元府,就得立即发兵。 南下的时间越迟,官府巩固的雄关就越多。 此战俘虏的官兵,先以籍贯分类,优先编练非兴元府之人,带着他们打回老家去。强壮者为正兵,老弱者为杂兵。 接着再从本地俘虏当中,挑选青壮为兵,余者给些口粮自己回乡。 朱铭麾下的兵力,就此扩充到两万人。 兵分两路。 朱铭亲自统率主力,走金牛道南征。 李宝率领五千偏师,从米仓道而下。 李进义、巩休领二千先锋部队,率先杀向三泉县。 三泉县的兵力,早已调到兴元府守城,此时守备空虚很容易拿下。 李进义、巩休到得三泉,果然没遭遇抵抗。县令早特么跑了,胥吏开城投降,没有兵戈之事。 二人并未逗留,稍作补给,歇息一日,李进义带兵往南,巩休带兵往北。 且说巩休领兵一千,就跑去攻打兴州。 兴州只有顺政、长举二县,战略位置极为重要,与三泉县连为一体,共同控厄川陕汉中通道。 另外,还有经济价值。 川峡四路,有三大铸钱机构。其中的济众监,便在兴州境内,每年都会铸造铁钱。 谁做宰相,谁的心腹就提举济众监事。 如今的监官,自然是王黼党羽,名字叫做杨昭述。 兴州知州招募乡兵,把巡检兵也拉去守城。杨昭述硬要分走一部分,去守卫他的铸钱场,又编练起一只矿工军队。 巩休顺着嘉陵江而上,由于江水湍急,很多地方行船困难,一时间又找不到纤夫。拖拖拉拉近一个月,携带的军粮消耗大半,终于抵达济众监附近。 “爹,前面有官兵!”巩义带着探路队回来。 巩休下令:“停住,准备作战。” 却见几个壮汉走来,大老远就跪在地上,其中两人手里还拎着脑袋。 巩休上前几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壮汉回答:“俺们是济众监的冶铁匠和矿工,受不得贪官盘剥殴打,便把场监和巡检指挥杀了。济众监那边,还有两千多个弟兄,愿意跟着朱相公做大事!” 巩休喜道:“两千多人全是工匠?” 那壮汉说道:“还有些是场监招来的乡兵,他们也受不得气,跟咱一起杀官造反。” “好!” 巩休开怀大笑:“你手里是谁的脑袋?” 壮汉咬牙切齿道:“场监杨昭述的脑袋,这鸟官惯会作践俺们。” 巩休又问:“兴州城有多少官兵?” “不晓得。”壮汉说道。 巩休收下这两千多兵,继续沿着河谷往北走。 来到兴州城下,却见城门大开,城中百姓正在往外逃。 巩休派人去拦住,仔细打听,才知济众监矿工杀官造反,兴州太守得到消息就跑路了。 兴州太守坐船逃往长举县,还觉得不够安全,脚底抹油又逃亡成州,那里已经是秦凤路地界。半路上,长举县令跟着知州跑,整个兴州都无人主持局面。 就这样稀里糊涂把兴州拿下,巩休自言自语挠头:“俺这八字,是走背运,还是好运?” “好运吧。”巩义说。 父子俩在废金矿起兵,兴致勃勃要干大事。 结果攻打城固、兴州、长举,当官的全都弃城逃跑,打到现在他们还没见过血。 …… 却说李进义继续向南开路,抵达漫天寨就被卡住。 这里又叫朝天峡,唐明皇逃跑入川,蜀中官员便在此接驾取“朝拜天子”之意。 高山,深峡,湍流,栈道,寨堡……没有两三万兵力,不计死伤的强攻,根本不可能杀过去。 已经六十多岁的利州太守黄德裕,亲自坐镇漫天寨,而且身边放了口棺材。 黄德裕负手而立,望着前来打探消息的贼寇,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 他二十岁中进士,少年英才,风流倜傥。 当时的探花,并非固定第三名,而是让最年轻帅气的进士来做。 他就是探花郎。 榜眼出身的御史上官均,主动把外甥女嫁给他。一时间,美人在怀,前途无量,说不出的风光。 他在闵县,亲临台风灾区,带领百姓救灾。 他在凤翔,鼓励百姓告状,严惩世家大族子弟。 但是,这些政绩都不管用反而得罪权贵难以升迁。 黄德裕能够升做朝官,竟是因为能书善画…… 宋徽宗喜欢他的书画,加封他为少保,还让他给皇子们上课。 因不容于王黼,又跟太子走得近,黄德裕去年被贬来利州做太守。 “贼人退了,贼人退了!” 贼寇消失,走得无影无踪,漫天寨的守军欢呼起来。 黄德裕依旧面无表情,一屁股坐在棺材上,望着滔滔嘉陵江水沉思。 他能在此防住贼寇南下,但巴州那边怎么办? 四川多半是要没了! “太守,太守……”一个信使从南边而来。 黄德裕心头一紧,连忙保持镇定,依旧坐在棺材上扭头问道:“怎的了?” 信使气喘吁吁说:“昭……昭化没了,有人起兵造反。还到处传播乱贼口号,说要……说要‘杀贪官,等贵贱,均贫富’。” 黄德裕就像喉咙里有痰,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他一辈子清廉著称,到老了却成为“杀贪官”的目标。 被反贼攻陷的昭化县城,卡在剑门关和利州城之间,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黄德裕留下一千“精兵”防守漫天寨,自己带着主力火速回去剿贼。 …… 半个月前。 昭化县望喜镇附近的蒋家沟村。 乡下士子蒋成务,看着一群官差离开,藏在心中的愤怒,终于忍不住浮到脸上。 他家是乡下地主,父子五人都读过书,前后花费大量钱财,却只有二弟考上举人。家里变卖田产供二弟进京赶考,可惜依旧榜上无名。 蒋成务为了负担家庭,放弃科举去打工。 给人抄过佛经,替人做过账房。同窗举荐他到县小学做老师,总算有了稳定体面的营生,谁知朝廷削减官学规模,直接把昭化县小学给裁撤了。 如今家里只剩一百多亩地,其中七成属于贫瘠旱田,却要养活全家老小十六口人。 四个兄弟,三人放弃学业,一边耕种一边做工,只要赚钱啥都愿意干,集全家之力供养二弟读书。 因为二弟考中过举人,最有希望做进士翻身! 然而官府却不放过他们,因为蒋家以前是三等户。家道中落了,户等却不减,什么苛捐杂税都有他们的份,而且还比一般农民收得更重。 “父亲,反了吧。”蒋成务回到屋里。 蒋仲儒是村学老师,还不到五十岁,却已经满头花白。 村里读书的学生不多,束脩也收不到几个,平时还得自己下田种地。 他年轻时候,性情耿直且暴躁,殴打过本县大族子弟,从此被打击报复二十多年。 而且钝刀子割rou,不一下子弄死,年年摊派都有他家。变卖了许多田产,户等一直卡着不给降,非要把他折磨致死才甘心。 听到长子说要造反,蒋仲儒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说:“一旦造反,你二弟寒窗苦读,万般心血都白费了。” “我考不上的,索性反了吧。”蒋成栋走进来。 蒋仲儒问:“又没借到钱?”
蒋成栋苦笑:“官府盘剥越来越重,咱家的情况谁都知道,四里八乡哪个愿意借钱?” 不多时,蒋成梁、蒋成章扛着锄头回家。 四个儿子围着老爸站好,他们已经达成共识,这次怎么也要举家造反。 仇家和官府欺人太甚,今年已来搜刮好几次。 这回朱家父子在洋州造反,利州各县紧急招募乡兵。不是独子的家庭,也可以不出壮丁,但需要缴纳免夫钱。 蒋家四兄弟,须出壮丁二人。 要么去当兵打仗,要么按照户等,交四十贯免夫钱。 他们已拿不出恁多钱了。 “姓朱的能成事吗?”蒋仲儒担忧的是这个,他对造反毫无心理负担。 蒋成务说:“管他能不能成事,咱们造咱们的反。官差给了最后期限,十天之内,不把免夫钱交上去,就要到家里来抓役夫了。我父子五人,皆读圣贤之书,若被抓去做役兵,今后还怎么立足乡里?官府辱我至斯,便是杀头也要造反!” 蒋成梁也说:“二哥考上过举人,他不须应兵役的。官府自己怀了规矩,就不要怪咱们拼命!” 蒋成栋说:“今年已征了两次免夫钱,地里脚钱也涨到300文,各乡各里的农户不堪重负。我们可学王小波,打出等贵贱、均贫富的义旗,再杀一两家劣绅地主,必可四方响应杀进县城!” 满头花白的村学老师,缓缓站起身来:“那就……反了吧。” 兄弟四人,先去找蒋家曾经的佃户,把收不回来租子的欠条全部撕掉。又串联村里最穷苦的人家,宣扬“等贵贱,均贫富”思想,还说朱家父子已占了汉中,很快就能杀到利州这边。 不到十天,官差再次进村,挨家挨户催逼免夫钱,给不出钱的就抓走壮丁。 “官府这是要逼死咱们!”蒋成务扛着锄头说。 蒋成栋道:“我在县里的同窗说,朱氏父子有十万大军,已经杀到三泉县,下个月就能来利州。官府抓咱们去当兵,是让咱们去死!” 这位可是中过举人,还去京城赶考的读书人,他的话具有无限说服力。 不仅村民信了,就连官差都信了。 下乡征税的都是小喽啰,接触不到太多信息。他们面面相觑,担忧朱家父子,真带着十万大军杀来。 “打死这狗入的!” 蒋成梁一扁担砸过去,已经串联好的村民,纷纷跟着动手。 蒋仲儒身为村塾先生,在打死官差之后,开始发表“等贵贱,均贫富”的演讲,例数贪官污吏和无耻地主的可恶之处。 村民们本就信服他,再联想自家遭遇,很快就怒不可遏,抄起棍棒杀向蒋员外家。 那个蒋员外,论辈分还是蒋家四兄弟的叔公,却被四兄弟带着村民活活打死。 一连席卷好几个村子,每到一村必杀人,接着前去洗劫望喜镇。 这里是金牛道的必经之路,水陆交叉形成商业小镇,每个月都有商旅在此逗留。 起义农民洗劫商旅和店铺,镇上的无业游民纷纷加入。杀人越货之后,沿途洗劫富户,直往昭化县城冲去。 县令本已募集两千多乡兵,打算给知州那边送过去。 可听说农民军杀来,县令直接跑了,完全忘记自己还有两千多兵。 这厮还算跑得快,再慢肯定要死。 因为农民军刚杀到县城,那些乡兵也跟着造反,直接打开城门汇在一起。 蒋仲儒带着四个儿子,本想约束农民军,但已经完全失去掌控。 这些农民都疯了,先是冲进官府,见到人就打杀。泄愤之后,又寻找城中大宅,冲进宅子里杀人抢劫。 真正实现了等贵贱、均贫富!